第二十七章 域外
作者:林语堂    更新:2021-11-05 18:56
  海南島那時是在宋朝統治之下,但是居民則大多是黎人,在北部沿岸有少數漢人。蘇東坡就被貶謫到北部沿岸一帶去,這中國文化藩籬之外的地方。元佑大臣數百個受苦難折磨的,只有他一個人貶謫到此處。朝廷當政派為防止元佑諸臣再捲土重來,在那一年及以後數年,決定懲處或貶謫所有與前朝有關聯的臣子。蘇東坡貶謫到海南島不久,司馬光後代子孫的官爵一律被削除,好多大官都予調職,其中包括蘇子由和範純仁,調往的地方不是南方就是西南。甚至老臣文彥博,已經九十一歲高齡,也沒饒過,不過只是削除了幾個爵位。打擊蘇東坡最甚的就是凡受貶謫的臣子,其親戚家族不得在其附近縣境任官職。因為蘇邁原在南雄附近為官,現在也丟了官職。
  現在蘇東坡所有的,幾乎只有那一棟房子了。按照他名義上的官階計算,朝廷三年來欠他兩百貫當地的錢幣,按京都幣值計算,是一百五十貫。所欠的官俸既未發下,蘇東坡寫信給好友廣州太守,求他幫忙請稅吏付給他。這個朋友王吉曾經聽蘇東坡的話興建過醫院,周濟過貧民,可是不久即以"妄賑饑民"的罪名遭上方罷斥了,前面已然提過。蘇東坡的欠薪發下與否,已不能稽考。
  他現年六十歲,這是按西方計算。到底以後他還流放在外多久,頗難預卜,生還內地之望,甚為渺茫。兩個兒子一直陪伴到廣州。蘇造在河邊向他告別,蘇過則將家室留在惠州,陪伴他同到海南。為了到達任所,蘇東坡必須湖西江而上,船行數百里到梧州(在現代的廣西),然後南轉,從雷州半島渡海。他一到雷州,聽說他弟弟子由在往雷州半島貶謫之處,剛剛經過此地。據揣測說,蘇氏兄弟被貶謫到這個地方,是因為他倆的名字與地名相似(子瞻到增州,子由到雷州),章停覺得頗有趣味。子由也帶了妻子、第三個兒子,和三兒媳婦,他們幾年前一直和他在高安住過的。
  蘇東坡到了梧州附近的藤州,與弟弟子由相遇,而今境況淒涼。當地是個窮縣分,兄弟二人到一個小館子去吃午飯。子由吃慣了講究的飯食,對那粗糙麥面餅實在難以入口。蘇東坡把自己的餅幾口吃光,笑著向弟弟說:"這種美味,你還要細嚼慢嚥嗎?"他們站起身來走出小鋪子去,帶著家人慢慢向前走,盡可能慢走,因為他知道一到雷州,就要立刻渡海了。
  雷州太守一向仰慕蘇氏兄弟。他予二人盛大歡迎接待,送酒食,結果第二年因此遭受彈劾,調離任所。子由在雷州的住處,後來改為一座廟,是他兄弟二人死後,用以紀念他們的。
  蘇東坡必須出發了,子由送他到海邊。離別的前夕,兄弟二人及家人在船上過了一夜。蘇東坡的痔瘡又發,甚為痛苦,於由勸他戒酒。二人用一部分時間一同作詩,蘇東坡試探出子由最小的兒子的詩才。這次離別是生離死別,真是令人黯然銷魂,一直愁坐整夜。離別之前,蘇東坡給王古寫了下面的文句:"某垂老投荒,無複生還之望。春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後事矣。今到海南,首當做棺,次便做墓。仍留手疏與諸子,死即葬於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瞑,此亦東坡之家風也。"
  那天,他向先賢調祈禱。有一個廟,供奉征南二將軍的神像。凡是在此風濤險惡之處,過海的旅客,都求神諭,決定吉日良辰開船。過去發現神諭無不應驗。蘇東坡也遵照習俗行事。
  在紹聖四年(一0九七)六月十一日,蘇氏兄弟分手,蘇東坡和幼子和雷州太守派的沿途侍奉他的幾個兵上了船。航程很短,在此晴朗的天氣,蘇東坡可以看見島上山巒的輪廓矗立於天際。他心中思潮起伏。大海對他不像對西方詩人那麼富有魔力。實際上,他已經是"眩懷喪魄"了。但是一路平安無事。登岸之後,蘇東坡父子向西北岸的簷州目的地前進,七月二日到達。
  他到達不久,一位很好的縣官張中就到了。張中不但對蘇東坡這位詩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而且他本人又是個圍棋高手。他和蘇過後來成了莫逆之交。二人常常終日下棋,蘇東坡在旁觀戰。由於張中的熱誠招待,蘇東坡就住在張中公館旁邊的一所官舍裏。不過也是一所小舊房子,秋雨一來,房頂就漏,所以夜裏蘇東坡得把床東移西移。因為是官家的房子,張中用公款修繕一番,後來因此為他招了麻煩。
  由中國人看來,海南島根本不適於人居住。在夏天極其潮濕,氣悶,冬天霧氣很重。秋雨連綿,一切東西無不發黴。一次蘇東坡看見好多白蟻死在他的床柱上。這種有害於人的氣候,頗使人想到長生之道。蘇東坡寫過下面一段文字:
  嶺南天氣卑濕,地氣蒸褥,而海南為甚。夏秋之交,物無不腐壞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信耳頗有老人百余歲者,八九十者不論也。乃知壽夭無定,習而安之,則冰蠶火鼠皆可以生。吾甚湛然無思,寓此覺於物表。使折膠之寒無所施其冽,流金之暑無所措其毒。百餘歲豈足道哉!被愚老人者初不知此,如蠶鼠生於其中,兀然受之而已。一呼之溫,一吸之涼,相續無有間斷,雖長生可也。九月二十七日。
  在海岸上的市鎮之後,島內居住的黎族,與內地的移民相處並不融洽。他們住在熱帶的山上,後來在日軍偷襲珍珠港之前,他們為日本效力,訓練叢林戰術。本地人不能讀書寫字,但規矩老實,常受狡詐的漢人欺騙。他們懶於耕種,以打獵為生。像在四川或福建的一部分地方一樣、他們也是婦女操作,男人在家照顧孩子。黎民的婦人在叢林中砍柴,背到市鎮去賣。所有的金屬用具如斧子、刀、五穀、布、鹽、鹹菜,都自內地輸入。他們用烏龜殼和沉水香來交換,沉水香是中國應用甚廣的有名熏香。甚至米也自內地輸入,因為當地人只吃芋頭喝白水當做飯食。在冬天自大陸運米船不到時,蘇東坡也得以此維持生活。
  當地居民非常迷信,患病時由術士看病,沒有醫生。土人治病的唯一辦法是在廟中禱告,殺牛以祭神。結果,每年由大陸運進不少的牛專為祭神之用。蘇東坡是佛教徒,設法改變此一風俗,但風俗改變,談何容易,他曾寫過下列文字:
  嶺外俗皆殺牛,而海南為甚。客自高化載牛渡海、百尾一舟。遇風不順,渴饑相倚以死者無數,牛登舟皆哀鳴出涕。既至海南,耕者與屠者常相半。病不飲藥,但殺牛以禱,富者至殺十數牛。死者不復雲,幸而不死,即歸德于巫。以巫為醫,以牛為藥。間有飲藥者,巫輒雲神怒,病不可複治。親戚皆為卻藥禁醫,不得入門,人牛皆死而後已。地產沉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人得牛皆以祭鬼,無脫者,中國人以沉水香供佛燎帝求福,此皆燒牛肉也,何福之能得?
  內地人始終不能征服那些叢林中的居民。官兵一到,他們只要退入叢林中,官兵根本不想到山中居住,自然不肯深入。黎民有時因與漢人有爭吵糾紛,也偶會進襲市鎮。有時被商人所欺,在衙門得不到公道審判,他們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此人捉住不放,然後將金錢索回。蘇過後來寫了兩千字一篇長文,論此種情形,並表示對此叢林蠻族無法征服,只有公平相待,公正管理。他認為此等土著是老實規矩的百姓,因為官府不替他們主持公道,他們才被迫而自行執法。
  這次到海南島,以身體的折磨加之於老年人身上,這才是流放。據蘇東坡說,在島上可以說要什麼沒有什麼。他說:"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爾。惟有一幸,無甚瘴也。"
  但是他那不屈不撓的精神和達觀的人生哲學,卻不許他失去人生的快樂。他寫信給朋友說:"尚有此身付與造物者,聽其運轉流行坎止無不可者,故人知之,免優煎。"
  使章停和蘇東坡的其他敵人煩惱的,是他們竟無奈蘇東坡何。在哲宗元符元年(一O九八)十二月十二日,他在日記中寫自己的坎坷說:
  吾始至南海,環視天水無際,淒然傷之日:"何時得出此島也了"己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中,九洲在大贏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譬如注水於地,小草浮其上,一蟻抱草葉求活。已而水幹,遇他蟻而泣日:"不意尚能相見爾!"小蟻豈知瞬間竟得全哉?思及此事甚妙。與諸友人小飲後記之。
  蘇東坡也許是固執,也許真是克己自製,至少也從未失去那份詼諧輕鬆。僧人參寥派一個小沙彌到海南島去看他,帶有一封信和禮品,並說要親身去探望。蘇東坡回信說:"某到貶所半年,幾百粗遣,更不能細說。大略似靈隱天竺和尚退院後,卻在一個小村院子折足襠中泰糙米飯吃,便過一生也得。其餘瘴疾病人,北方何嘗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氣?但若無醫藥,京師國醫手裏,死漢尤多。參寥聞此一笑。當不復憂我也。相知者即以此語之。"
  他在此島上的人生態度,也許在他貶居此地最後一年後,在雜記中所寫的那段話表現得最清楚:
  己卯上元,餘在信耳,有老書生數人來。過日:"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子欣然從之,步城西,入僧舍,曆小巷。民夷雜揉,屠酞紛然,歸舍已三鼓矣。舍中掩關熟寢,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為得失?過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便欲遠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
  蘇東坡一次對他弟弟說:"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在我眼中天下沒有一個不是好人。"現在他就和默默無名的讀書人、匹夫匹婦相往還。和這些老實人在一起,他無須乎言語謹慎,他可以完全自由,可以名士本色示人。他從沒有一天沒有客人,若是沒人去看他,他會出去看鄰居。像以前在黃州一樣,他與身份高身份低的各色人,讀書人、農夫等相交往。閒談時,他常是席地而坐。他只是以閒談為樂。但是他也願聽別人說話。他帶著一條海南種的大狗"烏嘴",隨意到處遊逛。和村民在檳榔樹下一坐,就暢談起來。那些無知的窮莊稼漢,能對他說什麼呢?莊稼漢震于他的學識淵博,只能說:"我們不知道說什麼。"蘇東坡說:"那就談鬼。好,告訴我幾個鬼故事。"那些人說並不知道什麼有趣的鬼故事。蘇東坡說:"沒關係,隨便說你聽到的就行。"後來蘇過告訴他的朋友說,他父親若一天沒有客人來,他就覺得父親好像不舒服。
  甚至於在如此地遠天偏的地方,那群政敵小人也不讓他安靜消停。紹聖三年(一0九六)是迫害老臣雷厲風行的一年。在紹聖四年(一0九七),快到舊年除夕了,兩個元佑大官在十天之內先後死亡,情況可疑。在春天,那兩個官員的子女也遭監禁,老太后的秘書也處了死刑。所有遭貶謫的官員,都又調遷地方。那年夏天遭到調遷的官員之中,有蘇子由、秦觀、鄭俠,我們還記得鄭俠就是獻圖推翻王安石的宮門小吏。
  三月,神奇道士吳復古,又在海南島出現,和蘇東坡住了幾個月。他帶來的消息是,朝廷派董必來視察並報告受貶謫的大臣的情形,如有必要,再彈劾起訴。那時簷州隸屬廣西省。最初朝廷打算派呂升卿到廣西(呂升卿是惡跡昭彰的元佑大臣的死敵呂惠卿的弟弟)。對蘇氏兄弟說,呂升卿一來,他倆不死也要脫層皮。但是曾布和另一個官員勸阻皇帝,說呂升卿必不能從公稟報,必致激起私仇大恨。那樣,朝廷就是超乎極端了。因此一勸,呂升卿改派到廣東,董必派到廣西。果不出所料,董必找出了紙漏,他說蘇子由強佔民房,雷州太守厚待罪臣並善予照顧。太守乃遭撤職,蘇子由改調到惠州以東地區,當年蘇東坡曾謫居在那裏。
  董必要自雷州半島到海南,就如瘟神下降,但是他的副手彭子明對他說:"別忘記你也有子孫。"董必聽了遂停止不去,只派下屬過海,察看蘇東坡的情形。那個官員發現蘇東坡住在官舍裏,頗受太守張中優待,張中後來遂遭革職。
  蘇東坡被從官舍逐出,必須用僅有的一點錢搭個陋室居住。他住的地方是城南一個椰子林。當地的居民,尤其是那些窮讀書人的子弟,來親自動手幫助他蓋房子。那是一棟簡陋的房子,面積是五間大,但大概只蓋了三間。他名此新居"檳榔庵"。房後就是檳榔林。夜裏躺在床上,能聽見黎民獵鹿的聲音,鹿在那個地區為數甚多。有時早晨有獵人叩門。以鹿肉相贈。在五月他給朋友寫信說:"初至做官屋數椽,近複遭迫逐。不免買地結茅,僅免露處。而囊為一空。困厄之中,何所不有?置之不足道,聊為一笑而已。"
  蘇東坡很少恨別人,但他至少不喜愛董必。他必須向把自己趕出屋去的這個朝廷官員開個玩笑。"必"字在中文其音同鱉。他寫了一篇寓言,最後提到鱉相公。有一次,東坡喝醉,這篇故事就這樣開始。有魚頭水怪奉龍王之命,前來把東坡拉往海中。他去時身穿道袍,頭戴黃帽,足登道履,不久便覺行于水下。忽然雷聲隆隆,海水沸騰。突然強光一閃,他發現自己已經站在水晶宮中。像普通所說的龍宮一樣,龍宮中有好多珠寶、珊瑚、瑪消,其他寶石等物,真是精工點綴,琳琅滿目。不久,龍王盛裝而出,二宮女隨侍。蘇東坡問有何吩咐。不久,龍後自屏風後出來,遞給他一塊絹,有十尺長,求他在上面寫詩一首。對蘇東坡而言,再沒有比作詩容易的事。他在絹上畫了水國風光和水晶宮的霞光瑞氣。他寫完詩,各水中精靈都圍著看。蝦兵蟹將莫不讚美連聲。鱉相公當時也在。他邁步走出,向龍王指出東坡詩內有一個字,是龍王的名字,應當避聖諱。龍王一聽,對蘇東坡大怒。蘇東坡退而歎曰:"到處被鱉相公廝壞!"
  蘇東坡寫了三四個寓言故事,但是中國文人寫的想像故事,直到宋時代才真有發展,蘇東坡寫的也和唐宋寓言作家一樣,都是明顯的道德教條加上微薄的一點想像而已。
  在他自己蓋了幾間陋室之後的兩年半期間,他過的倒是輕鬆自在的日子,只是一貧如洗而已。他有兩個頗不俗氣的朋友,一個是為他轉信的廣州道士何德順,另一個是供給他食物、藥物、米、鹹菜的謙遜讀書人。夏天的熱帶海島上,因為潮濕的緣故,人是很受煎熬。蘇東坡只有靜坐在椰子林中,一天一天的數,直到秋季來臨為止。秋季多雨,因為風雨大多,自廣州福建來的船隻都已停航。食糧不繼,連稻米都不可得。蘇東坡真個一籌莫展。在哲宗元符元年(一0九八)冬天,他給朋友寫信說他和兒子"相對如兩苦行僧爾。"那年冬天,一點食物接濟也沒有,父子二人直有饑餓之虞。他又採用煮青菜的老辦法,開始煮蒼耳為食。
  他曾在雜記中寫食陽光止餓辦法,不知是否認真還是俚戲。人人知道,道家要決心脫離此一世界時,往往忍饑不食而自行餓死。蘇東坡在雜記《辟穀之法》中說了一個故事。他說洛陽有一人,一次墜入深坑。其中有蛇有青蛙。那個人注意到,在黎明之時,這等動物都將頭轉向從縫隙中射的太陽光,而且好像將陽光吞食下去。此人既饑餓又好奇,也試著模仿動物吞食陽光的動作,饑餓之感竟爾消失。後來此人遇救,竟不再知饑餓為何事。蘇東坡說:"此法甚易知易行,然天下莫能知,知者莫能行者何?則虛一而靜者世無有也。元符二年,倪耳米貴,吾方有絕食之憂,欲與過行此法,故書以授。四月十九日記。"
  實際上,蘇東坡不必挨餓,他的好朋友好鄰居也不會讓他挨餓,他似乎是過得滿輕鬆。有一天,他在頭上頂著一個大西瓜,在田地裏邊唱邊走時,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向他說:"翰林大人,你過去在朝當大官,現在想來,是不是像一場春夢?"此後蘇東坡就稱她"春夢婆"。他有時在朋友家遇到下雨,就借那家莊稼漢的斗笠蓑衣木屐,在泥水路上濺泥淌水而歸。狗見而吠,鄰人大笑吼叫。他一遇有機會,還繼續用下漫步的老習慣。有時他和兒子到六裏以外西北海邊,那裏有一塊巨大的岩石,像一個和尚面海而望。好多船在那裏失事,本地人就說那塊岩石有什麼靈異。那塊岩石下面,長了許多荔枝橘子樹。在那裏正好摘水果吃。但是倘若有人打算摘得吃不了,要帶著走,立刻就風濤大作。
  蘇東坡一向對僧人很厚道,但是他不喜歡信州一帶的和尚,因為他們有妻子,並且和別的女人有曖昧情事。住在增州時,他曾寫文章諷刺此事。那篇文章的題目是《記處於再生事》。據說是真有其人。那篇文章如下:
  予在增耳,聞城西民處於病死兩日複生。予與進士何畏往見其父問死生狀。雲初昏若有人引去至官府。簾下有言:"此誤追。"庭下一吏雲:"此無罪,當放還"。見獄在地窟,現隧而出,入系者皆僧人,僧居十之六七。有一擔身皆黃毛如驢馬,械而坐。處子識之,蓋增僧之室也。日:"吾坐用檀越錢物,已三易毛矣。"又一僧亦處於鄰里,死二年矣。其家方大祥,有人持盤饗及數千錢付某僧。僧得錢分數百遣門者,乃持飯入門,系者皆爭取其飯,僧所食無幾。又一僧至,見者皆擎膝作禮。僧日:"此女可差人送還。"送者以手掌牆壁便過,複見一河,有舟便登之,進者以手推之,舟躍,處子驚而寐。是僧豈所謂地藏菩薩者也?書之以為世戒。
  這幾年,過是父親時刻不離的伴侶。據蘇東坡說,像過那樣好兒子實在是至矣盡矣,蔑以加矣。他不但做一切家中瑣事,也是父親的好秘書。在如此高明的父親指導之下,過很快便成了詩人畫家。在蘇東坡的三個兒子之中,過成了一個有相當地位的文學家,他的作品已然流傳到今日。他遵守父命,受了父親當年在祖父教導下的教育。他有一次將唐書抄寫一遍,藉資記憶。此後,又抄寫漢書。蘇東坡博聞強記,他把讀過的這些古史每一行都記得。有時他倚在躺椅上聽兒子誦讀這些書,偶爾會指出某些古代文人生平的相似細節,而評論之。
  他們頗以無好筆好紙為苦,但僅以手中所有的紙筆,過也學著畫些竹石冬景。大概二十年後,過到京都遊歷,在一座寺院裏小停,幾個宮廷中的兵卒忽然到來,抬著一頂小轎,要他進宮陛見徽宗皇帝。蘇過完全不知是何緣故,只得遵命。一進轎,轎簾子即刻放下,所以他看不見是往何處去。轎上無頂,有人持一大陽傘遮蓋。他覺得走得很快,大概過了四五裏,到了一個地方。他走出轎來,見自己立在走廊之下,有人過來引他到一座極美的大殿。他一進去,看見皇帝坐在裏面,身穿黃袍,頭戴鑲有綠玉的帽子。皇帝周圍有一群宮女環繞,穿得極為豔麗。他覺得那樣美的宮女為數不少,但是不敢抬頭看。當時雖然是六月,殿中極為清涼。屋裏有巨大冰塊堆積,點燃的妙香氣味彌漫在空氣之中。他想自己必是在一座宮殿裏。施禮問安畢,皇帝對他說:"我聽說你是蘇軾之子,善繪岩石。這是一座新殿,我希望你在牆壁上繪畫,因此請你前來。"蘇過倒吸了一口氣。徽宗自己就是一位大畫家,他的作品至今仍在。蘇過再拜之後,開始在牆壁上作畫,這時皇帝離座下來,站著看他動手。畫完之後,皇帝再三讚美。告訴宮女送蘇過美酒一杯,還有好多珍貴禮品。蘇過自御前退出之後,又在走廊之下乘轎出宮,在路上仍然轎簾低垂。到家之後,剛才的經歷,恍愧如夢。
  島上難得好墨,蘇東坡自己試製。蘇過後來說他父親險些把房子燒掉。這個故事與杭州一名制墨專家有關係。這家制墨人所賣的墨價高出別家兩三倍,他說他是在海南島跟蘇東坡學的制墨秘法。有些文人向蘇過打聽他父親制墨的方法。蘇過笑道:"家父並無何制墨秘訣。在海南島無事時,以此為消遣而已。一天,名制墨家潘衡來訪,家父即開始和他在一間小屋裏制墨。燒松脂制黑煙灰。到半夜,那間屋子起了火,差點兒把房子燒掉。第二天,我們從焦黑的殘物中弄到幾兩黑煙灰。但是我們沒有膠,父親就用牛皮膠和黑煙灰混合起來。但是凝固不好,我們只得到幾十條像手指頭大的墨。父親大笑一陣。不久潘先生走了。"不過,在蘇過敍述這件往事時,潘衡這家商店的墨已經很好了。顯然是他從別人學得的制墨秘訣,而不是跟蘇東坡學的,而只是藉蘇東坡的名氣賣墨而已。
  現在蘇東坡空閒無事,卻養成到鄉野采藥的習慣,並考訂藥的種類。他考訂出來一種藥草,在古醫書上是用別的名字提到過,別人從未找到,而他發現了,自然十分得意。在他寫的各醫學筆記中,有一種藥可以一提,那就是用等麻治風濕的辦法,尊麻含有尊麻素和黃體素,像毒藤一樣,皮膚碰到就腫疼。他說把尊麻敷在風濕初起的關節上,渾身其他關節的疼痛都可以停止。他還深信蒼耳的功用。蒼耳極為普通,各處都長,毫無害處,吃多久都可以,怎麼吃法亦無不可。(此種植物含有脂肪,少量樹脂,維他命C和蒼耳酷。)他告訴人把此植物製成白粉末的辦法。方法是,在文火上,把此種植物的葉子灰,加熱約二十四小時,即可。此白色粉末,若內服,能使皮膚軟滑如玉。他還有些筆記提到蔓菩、蘆能和苦勞。他稱這些東西是"葛天氏之民"的美食,營養高,味道好。
  除去忙這些事之外,他還在兒子幫助下,整理條記文稿,成了《東坡志林》。過去他和弟弟子由分別為五經作注。他擔任兩部。在黃州滴居時,他已經注完《易經》和《論語》。現在在海南,他注完了《尚書》。最為了不起的是他的和陶詩一百二十四首。他在穎州時就開始此項工作,因為當時在被迫之下,度田園生活,他覺得自己的生活與陶潛當年的生活,可謂無獨有偶,完全相似,他又極其仰慕陶潛。離開惠州之時,他已經寫了一百零九首,還只剩下最後十五首沒有和,這十五首是在海南島完成的。他要子由給這些詩寫一篇序言,在信裏說:"然吾與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有感焉。糾他覺得他與陶潛的為人也頗相似,許多仰慕蘇東坡的人,當必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