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者:朱苏进    更新:2021-11-05 17:37
  一、夜饮帽檐阴影下隐藏双眼
  说开训,就开训,今日全团上操场。
  第一阶段,仍然是全世界军人千古不变的共同课目:队列操练。它无愧于一切军事项目中最枯燥最机械最排斥个性之冠。苦累与之相比,只是附着其上的一点零头了。仅仅是“基本步伐”一项,就强使人彻底修正出娘胎以来走惯的步子,将两条腿交出去,纳入军人的步伐。这意味着,从你在操场上迈出第一步开始,就面临毕生经验的下意识反抗。不过你必须压制住那种反抗才对,天下老兵们谁不怕出操?奥妙的是,他们对于自己曾经付出重大代价的东西,恼恨之余又会自豪地怀念。因为自己熬出来了那么它断然了不起,既然自己曾经付过代价那么它断然值得那笔代价。老兵们体内隐藏一种自恋精神,该精神外形很像自豪,没有它断然不是老兵。
  苏子昂就任以来首次主持全团行动。军装请人熨过,显得不过分,笔挺而无棱角,闪耀沉着的光泽,徽章领带,相互映衬,很有味道。别人尽可以把军装穿得比他更威风,但不会比他更有味道。他高踞于指挥台,不转动头颅只转动眼珠,全身定型,同时获取足够的视野,置全团官兵于眼底。他内心装着另一个团队,理想的团队。用心里的团队修正眼底的团队。他恢复了熟悉的比院一方的感觉,透彻地舒服着,受用着,神清气爽着。大地高天草木人群,此刻堪称协调,静候口令。它们统统被他在感觉中纳入自己的队列。日光强烈而不灼热,其效果恰好使土兵们纤毫毕露,有助于驱除内心杂念,振奋精神。
  口令尚未发出,全团官兵仿佛命悬于呼吸之间,静默中有一派凛凛之威。官兵们脚下,是一个弃置不用的飞机场,主跑道长达三千四百多米,混凝土厚达二十八厘米。机窝、机库、导航台、着陆灯……各种配套设施无一不备,就是没有飞机。机场是苏军五十年代初援建的,靠近台湾海峡,原为战备需要。但不知何故,建好后始终没启用,一搁就搁置了三十多年。空军有一个排级单位驻扎在远处看守着它。时间长,场地大,渐渐地也看得淡了。机场被当地群众一块块借了去或者连借也不借就用上了。机窝里有牛们憨厚地卧着,草坪上时有羊们潇洒地啃着。宽阔跑道恰可供本县驾训中心培训司机,要么把车开得像“歼七”起飞,要么蠕动着练习进库倒车,闭住眼也撞不着人。他们称赞这块机场:“还是过去的东西好用。”据周兴春说,空军原拟把机场卖给县政府,跑道上可以建一个新城镇嘛,比现有的老县城还大。县政府精明地辞绝。机场这东西可不是打上包装就能运走的,既然运不走,买与不买不是照样用么。这包袱还是让亲人解放军背着好,背惯了也不觉得是包袱了,反正咱们不背;倘若下一个天大决心买了它,一旦战备需要说征用还敢霸着不给么?县里几个领导都当过兵,晓得活用军民关系。
  苏子昂曾经驾车在跑道上飞驰过,他把车开到最高速,放开来痛快一回。四周一无障碍二无交警,吉普车几乎冲上云端,快得像一个念头。他回味无穷。在昂贵的飞行跑道上驾车如同在尊严的会议桌上迈步一样过瘾。他总结到:每一个瘾头中都包含非分之念,否则不成瘾头。当然,他后来在普通公路上驾车,也饱受快不起来的压抑。他决定借用跑道搞训练。别的且不论,站一站都有气魄。飞行跑道是极好的队列操练场,平坦,坚硬。士兵们可能因为它平坦而喜欢它,苏子昂挑上它却正由于它的坚硬。比如“正步走”,每一步都必须敲击地面,普通土壤会有缓冲,坚硬的混凝土却产生反展,波及全身。士兵们只有绷紧肌肉才能抵抗震动。谁敢缓冲,坚硬的混凝土却产生反展,波及全身。士兵们只有绷紧肌肉才能抵抗震动。谁敢松弛筋骨,一眼就可以从体形上看出来。这里的每一步都等于敲击自己的身心。上千人轰轰走过,跑道上等于落下一架飞机,混凝土微微颤动。于是,士兵们被迫高举起自己的精神。指挥员多一道没有口令的口令。
  苏于昂挑上它,还因为它有助于创造阵容。横队纵队方队,班排连营可以随意组合,大聚大散,心理空间极为开阔。排长们把口令叫得丢石头似的,每一声都是个震动。小小一个排,在此能走出莫大气派。全团一千多名官兵集中操练,眼盯着眼儿,人对着人,这个连就是那个连的天然对头,环境逼迫你竞争!
  还有,人多有人多的妙处:人人都以为别人在注视自己,因此,官越发是个官,兵越发是个兵。每人都对他人造成一种威慑,一千多人集合在一起,就是一千多个威慑。必须使军官最大程度地置身于士兵行列中,否则,军官会变质。
  苏子昂了解大军区机关,那里官多兵少,随便哪幢破楼里都塞一堆上校。他们的供给啊福利啊用车啊进餐啊,统统由军士管着,渐渐的官兵不分,虎猫雷同了,渐渐的兵们敢于甚至乐于呵斥官们了。各个门岗对待进出的军官完全是条令式的苛刻,而对待小保姆们则一脸笑意,验证放行的过程近乎调情。晤,假如一个士兵果断地冲上校喊:“站住!”再阻拦那么一会儿,自己就几乎是个将军喽。这种心理不是兵的变质是什么?苏子昂亲历过如下场面:春节过后,机关警卫连出动大兵,清理大院卫生,首要任务是把军官们的鸡鸭打掉(大院内禁饲家禽)。大兵们蒙个口罩——以免被谁认出嘴脸,提根大棍四处追捕,赶上了,先大喝一声“操你”!再一棍击下,羽毛飞出数尺,鸡鸭们拖着断肢扑腾。打死倒也彻底了,要命的是,他们把鸡鸭痛打致残后,却拖着棍儿心慌意乱地闪身隐去。这后果远比死亡严重。那儿只血肉模糊的东西,居然顽强地越起地穿过半个大院,翅膀在地面划着;沿途咯咯乱叫,只差在头顶举张状纸了。老太太们——通常是军官丈母娘,趴在二楼或三楼晒台上,弯下白花花头颅“哦呀呀”痛叫,夹杂各种家乡方言。男孩们放学归来,疯似的围上去,瞧个不够,不够便再瞧,比瞧电影更有劲道。女孩们则先瞧瞧它是谁家的鸡鸭,如是自家的。便惊惶地跑,扑进家门,见姥姥依然健在,才放心地“哇”地大哭,小手颤颤地指向门外……
  官兵失调,即使是数量上的失调,军营也会减却许多权威滋生许多幽默。此刻,明亮的日光非常公平,坚硬的跑道甘为铺垫,军官们深深地镶嵌在士兵当中,只有口令跳到半空。呼吸在方阵上方带出一派雾气,仿佛抵制太阳。发令——执行,实质上是官兵之间一种简单明快、干脆利落的沟通。一个顽强的军官,并不指望士兵的爱戴,却准备承受士兵们的仇恨,敢于大幅度把自己同他们区别开来。宁可让土兵们恨,也别让士兵们轻视。比如大院里的校官们。很多年以后,这些士兵会怀着眷念,回忆当年某某连长“真他妈狠”!回忆自己如何如何才熬过来。他们早把那些次帐盖被子的保姆式干部遗忘了,独独记住最厉害的一位。因为,这个连长曾经是一根钉子钉在这个土兵的精神上。这个士兵仿佛在怀念苦难,其实是怀念自己当年也着实强悍过一阵。
  苏子昂判断自己这一代军人不会有总体战争。和平一天天扼杀军人精神。武装力量一天天更加艺术化和更富于装饰感。许多军人的才华适合于操场,却自以为适合想定中的战场。从沙盘与地图上诞生的将军越来越多,成天忙于会议也善于会议了。这不是具体军人的具体素质问题,而是时代更加清醒,微妙地不做声地淘汰与更新生命。一个明智的军人应当承认自己同时是一种威慑,或者称之为对外来威慑的一种抗衡,并且在这个基本现实上设计自己的前程,不要羞于编织进攻型梦想。毕竟军人是人类史上最古老的职业,人们在制作犁锄时就开始制作刀剑。然而今天的士兵们还是这么年轻,可见,这职业还会继续古老下去。抚今追昔,一两代人的和平简直可以忽略不计,短得像从战争缝隙中掉下的一瞬。苏子昂认为自己就是漏掉的一分子,他没有欣喜也没有遗憾,只是不允许自己变质。军人是一条长达数千年的血河,朝代如帆过,血河自古来。不甜不苦,微咸而已,大致是生命的基本味道。仔细品味四周人们的潜藏欲望,他不由地想:果真战争彻底消失了,不甘寂寞的人们会不会创造出比战争更可怕的东西?命定于斯而安于斯,固执于斯而有为于斯。苏子昂久已感到四周人对他有某种暗示,类似预告险情。他明白,这就是他把自己与旁人大幅度区别开来的标志,当然也是代价。他有时并不以对或错判定自己,因为那太简单而自己太丰富。再说,人本应该对生命比对真理更有感情。即使是一个平庸的生命,也应该直腰站在老大个的真理旁边。因为真理不过是配属给生命的卫兵。
  苏于昂高踞发令台,俯视他的士兵们,获得隐秘的享受。同时有隐秘的苦恼:他充其量只能为他们提供一个环境,这环境与大气候相比小得如同一个盆景。即便如此,他们配不配得上这个环境呢?换言之,这帮家伙值不值得他将自己贡献给他们?眼下偌大一个阵容,不过是数量的集合,而自己,才是质量的高峰。如果,在贡献自己的过程中不能带动他们起飞,那么,自己也将坠入他们之间成为平庸一员。舍身而入者不可能全身而出,必将被融化掉。
  一朵云彩飘移过来,在操场上投下一块阴影。阴影里的部队,明显地松弛了身躯,许多张嘴打开来喘气。阴影以外的部队,皮肤在发烫,鼻孔张得很开,眼睛凝缩得很小,士兵们已经干硬成一排顶着大盖帽的子弹。现在,已经不是人走步伐,而是步伐支撑着人。训练进入惯性运行阶段,士兵们近乎麻木,知觉半失,苦痛俱无,下意识地立正、稍息、转体。这个时候,即使是一只蟋蟀在旁边叫口令,他们也会执行的。
  新兵员可怜,他们穿着该死的没下过水的新军装,比老兵们的旧军装吸收更多日光。解放鞋也是崭新的,烧成两只火炭。穿着它一脚踏下,混凝土地面便留下一只黑鞋印儿,空气中弥漫着熔化的味道。上操前,新兵们从卡车尾部跳下来站队,个个如同胖乎乎的土豆,嫩得出水,随手一掐就可以掐下一块来。仅仅过去不足一小时,他们就惊人地瘪下去,有如晒干的抹布。下颌儿变细了,军装变大了,步伐飘浮不定,面孔凄惨得连眉毛也快要掉下来。他们稍许尝到些当兵的苦头。他们还会继续消瘦,一直瘦到身体各处没什么可瘦了,才开始发硬。大概半年之后,连队粗糙的伙食会重新把他们撑囫囵喽,一个个打了油似的闪闪发光。那时,他们目光淡漠,说话中气充沛,动不动就很老派地骂声“杂种”或者“姥姥”,全身都跟音箱似的发出共振。
  一个兵昏倒了,两人把他挟起,拖进支在草坪上的救护所帐篷。苏子昂望望,是个新兵。他不理睬。西南角又有兵昏倒,调整哨,还是新兵。不久,一营叭叭倒下两个,全是新兵,苏子昂依然视若无睹,坚决不发停止操练的口令。但是,他内心飘过一缕满足一种功德圆满的感受。每倒下一个兵,队列都会神经质地振奋一下,这是种刺激,是个恫吓。有人昏倒——必然强化指挥员的权威。终于倒下一个中士班长。苏子昂发出了停止操练的口令,宣布休息二十分钟。并且给各营规定了休息区域。口令层层下达。苏子昂注意到,大部分连队就地解散,只有四连、五连列队跑步。士兵们在音乐声中休息。音乐变换两种情绪:开头温柔些,抚慰性的,甚至是情人味的,渗入士兵精神缝隙。然后渐渐地强硬,到休息快结束时,音乐进入最有力阶段,让士兵渴望奋臂而起。最后嘎然而止,上操!播放些音乐肯定比临场动员管用。苏子昂示意值班参鸣笛。各排集合,然后归入连;各连整队,然后归人营。各营列队进入操练场,先慢跑两圈,使士兵们适应一会。苏子昂站在近处观察:脚步拖泥带水。大部分人的目光不再前视,只落到脚前一小块地方。还有某种闷闷的奇怪响动,妈的!那是水在肚里晃荡,活像跑过一列盛水的皮囊。
  开训十五分钟,一营区域内又有一位士兵昏倒。他倒下时姿态十分渺小,不是直挺挺朝前摔或者朝后摔,而是慢慢蹲下,抱着腹部,然后无声地翻倒。要不是队列中空出一个位置,别人还不会发现。苏子昂跟进护理所。这个士兵全身一个劲地抽搐,扳都扳不开,后来他自己松散开了。卫生队长把脉,再翻开眼皮看看,低声道:“团长,我送他去医院。”苏子昂点头:“我等你的电话。”
  卫生队长和几个人将士兵放上担架,抬起来就往场地边上救护车跑。苏子昂沉声喝道:“慌什么,不许跑!”他不允许给部队造成惊惶。
  苏子昂重新登上发令台,屹立不动。已做好应付灾难的准备。
  上午操练即将结束时,值班参谋跑至台前,诸苏子昂接电话。苏子昂走进临时指挥所,拿起话筒,卫生队长声音混乱:“团长,他停止呼吸了……心跳已消失……确定死亡啦。”
  苏子昂放下电话,看下表,命令值班参谋:“上午训练到此结束。全体集合,我要小结一下。”语调平常。值班参谋对苏子思的镇定感到吃惊。他以为还有下一步指示,又不知道怎样挨过眼前这短暂的静场。所以,他以一种要跑开的姿势站立着,直到苏子昂鞭击了他一眼。值班参谋跑上发令台,一声声发出口令,各营开始收拢,整队,排出听候讲话的阵容。苏子昂盯住他想:这小子有一点临危不乱的样子。他在行军桌旁边的折叠椅上坐下,稍许饮几口凉茶。他有一分钟的酝酿时间。
  二、苏子昂佯做镇定
  苏子昂是在佯做镇定,仿佛借来一副面容套在自己脸上。他在以往大大小小的危机中练出了一种淡漠功久不管发生什么事,先镇定下来再说。即使内心做不到,脸上也要装出来。其实,他脑中已在大起大落了。
  死亡,是军营里最严重的事故,各级领导畏之如虎。为了不出事故,制定出千百条措施,甚至不惜削减训练课目,减弱训练强度。平安无事等于稳定,稳定了等于工作成效。死亡,则彻底地否定本单位大部分工作成效,它给人的印象太深了。死一次,便是一次。然后,还将在今后会议中被提及无数次。如果,死亡被证明是一种献身,比如抢险救灾勇斗恶徒。那么,这种死亡不但不是事故,而是莫大荣光。死亡诞生出一位英雄,他高高地托起本单位工作成效。但这一次显然不是。而且也没有希望把它描绘成献身。甚至设法描绘成近似献身。它纯属事故。这一个事故最起码造成两个灾难。一、死亡;二、上级源源不断调查、追究、通报、处理。后一个往往比前一个更沉重,它容易引发许许多多掩盖的问题。揭什么查什么,哪个部位何种程度……绝对是令人苦恼的艺术。死亡直接发生在苏子昂面前,他有无可推诿的责任。惟一有利之处:面前千余官兵全然不知,士气尚在。他可以保持从容,暂不触动隐患。他可以在他们得知噩耗之前最后振奋他们一下。让他们感到今天没白干。
  他知道出了大事,他们不知道。这是两种差异极大的心境。苏子昂目光检阅着部队,再度生出身居人海中的孤独寂寞。他清楚,他们最渴望听的,只是夸奖。他恰恰最不愿意让别人来驾驭他的舌头,不管是被自己管束的人,还是管束自己的人。苏子昂声音中饱含力度,粗浑厚实,他能从最后一排士兵的脸上,看出他们是否听清了自己的话。
  一开口,他就恢复了自信,自己的声音对自己是一种召唤。“上午训练到此结束,我总结五分钟。先讲满意的地方,再讲不满意的地方。全体同志注意听讲,全体干部在听讲的同时注意思考。第一,我们这个团是一支有潜力的部队,上午操练有一股猛劲,表现出长久不训练因而渴望训练的热情。这种热情是军人的底气。第二,达到了理想的训练强度。我有信心保持目前强度把训练进行下去。提醒一句:今后几天,大家可能感到累得受不了,靠近极限了,其实强度并没有增大,咬一咬牙就能熬过去。谁熬过去了谁在精神上就高人一头,熬不过去,就可能在今后训练中不战而败。特别是新兵同志们,第一仗必须赢下来。我不在乎你是否昏倒,我在乎的是在训练结束时你还牢牢地站在行列中!”
  苏子昂想:只有一个混账,害人不浅。“第三,队列意识强,基本动作已得要领。相比而言,四连五连更突出些。各指挥员的口令水平,二营稍高,四营较差;排长们好,连长们差。军容方面,普遍问题是只注意了表面军装,忽视了内层穿着。回去后把衣服裤子口袋全出来,看看揣进了多少打火机香烟。操练时,贴身硬物越少越好,它只会给自己找别扭。第四,四连长刘天然考虑问题细致,休息时间控制了连队饮水。特此表扬。”队列里叭地一声立正。是刘天然。“稍息。不满意的地方有:干部借检查队列之机脱离队列,实际上是让自己趁机放松一下。现在规定:连以下干部,除现场指挥者外必须全部进入队列,和士兵共同操作。第二,队列操练中的两种力:动的力和静的力,掌握不好。身体运动的时候,注意了发力。立定的时候,特别是站立长的时候,身体无力。你们要明白,训练最累的不是运动时,而是站着不动时。这方面,我是你们的标准。我已经站立了两个小时五十分钟,依然站立不动,我没有任何取巧动作。完了!”全团立正。苏子昂敬礼:“稍息。”
  苏子昂走下发令台,感觉到一千多官兵们仍然在背后注视他,感觉他们想拽住他,听他多说几句。不错。他认为自己结束得精彩,结束得正是地方,给人无穷的味道。
  各单位顺序跑步退场。从节奏、力度、间隔等方面观察,简直酷似进场。苏子昂太满意了,部队操练在结尾时还能有开头时的活力。证明他赢得了他们的呼应,他被官兵们接受了。他能把默默服从的一群人,鼓舞到超常水准。
  苏子昂望着被解放鞋踏黑的跑道,上面蒸发橡胶的苦涩气味,他一直望到尽头。不禁喟叹:中国的士兵具备世界一流的忍耐力。假如事情太容易,团长也当得没意思啦……
  他跳进吉普车,该去对付那位死者了。一个死者往往比一个活的团更难对付。
  三、刘华峰像一团迷雾
  师医院门诊部前停靠了六部小车,有师长的“尼桑”,政委的‘蓝鸟’,其余是师机关和炮团的“北京”吉普。不知情者看了,会以为里头下榻一位高级首长。
  苏子昂驾车赶到,心想这挺像个示威。小车到达的数量,可以确定这个事故的等级。他是最后一个抵达的直接责任者,他必须说明:为什么有人死亡之后他还在操场延误这么久?为什么他的领导早到了而他迟迟不到?……一个人死了,使得许多事情耐人寻味了。
  苏子昂把小车驰到一处树荫下停住,不想让车子被日光曝晒。可是他看见,所有小车都笔直地停在日光下,他只好重新启动,把车子开进它们的行列尾部。走入门廊时,他已决定,不主动解释迟误原因,因为解释本身就让人生疑。他不能指望别人也跟他一样把操场看得比这里重要。
  “哎呀呀,你怎么才来?”周兴春在走廊角拦住他,凝重之色堆在脸上,“我们的人停止呼吸时,师里刘政委在手术台边上,而你我都不在。”
  “他怎么到得那么及时?”周兴春摇头苦笑,表示不知其中原因:“关键是,师首长到了而我们还没到。”
  “所以他才能当首长嘛。”苏子昂叹息。
  “现在不是幽默的时候。我问你,你对整个事件有个总体估价了吗?”苏子昂点点头。
  “有把握找出几条积极因素吗?”
  苏子昂再度点头。
  “好,他们在等你呢。你的每一句话都代表我,代表整个团党委。”周兴春做了个急切有力的手势,“明白吗?”
  苏子昂在一瞬间感动了,同时更深刻地领略到周兴春的质量。危机当头,他们军政一把手都必须彻底地信任对方支持对方,用一个声音对上面说话,这样才可能把灾难限制在最小范围内。如果相互推倭责任,上面肯定乘虚而人,发现更多的问题,那就没完没了啦。最终谁都脱不掉干系。苏子昂由此断定:周兴春老兄,在顺利时很难说是否会跟自己一条心,但是在困难时肯定是靠得住的家伙。
  刘华峰推开弹簧门,露半边身子,冷漠地说:“你们不必统一口径啦,有话进来讲嘛。”
  苏子昂、周兴春快步过去,推门前苏子昂忽然贴近周兴春,轻声问:“死者叫什么名字?”
  周兴春满面绝望,对着苏子昂耳朵咬牙切齿地小声道:“你他妈的叫王小平,17岁,四营十连炮手,人伍两个月,在家是团员,江西吉安市人……”
  不待周兴春介绍完,苏子昂已推门进去了,朝刘华峰敬礼。刘华峰坐着没动,罕见地吸着烟,脸上毫无表情。从吸烟时的动作看,他显然是有十数年吸烟史后又戒掉的人。
  “谈谈当时现场情况吧。”他说。
  苏子昂如实汇报了上午训练情况,着重谈了官兵的精神面貌和集中训练的高效率。刘华峰一次也没打断,好像听一次重复的汇报。听完,他转向周兴春:“你有什么补充吗?”
  “没有。集中训练是团党委一致决定的。”
  刘华峰又转向苏子昂:“这么说,王小平同志死亡之前,已经有五个人因体力不支昏倒过,对不对?”
  “对”苏子昂暗暗惊道:问得真厉害。
  “王小平出事后,你仍然没有调整训练强度,对不对?”
  “对。”苏子昂看见周兴春脸上又有了绝望表情。
  “有一点你处理得不错,就是没有让消息当场扩散出去,你们还有时间。”
  苏子昂听出意思了,“有一点”不错,即是表明其余都是错的。他沉声道:“全团初次训练,一千一百多人中昏倒五人,这个比例并不大。步兵分队队列训练,一个连队在一上午经常昏倒两至三人。我们五人当中,四人是新兵,老兵只有一个。我们认为这个训练强度还是合适的,要坚持住。一死人就收,全年训练都会提心吊胆,会把干部威望士兵士气打掉不少。”
  刘华峰疲乏地道:“我没说要收,这是一;就算收一收,也未必会打掉什么威望和士气,这是二;第三,收和放不一样,一旦放开,你想收就能收得住么?”他说话清晰缓慢,保持着让人记录的速度。这时他停顿一会,略微抬起左手指间的烟卷,仿佛自语,“我这支烟抽起来,不晓得能不能戒掉喽。唉,五年不抽了。”
  场内人们一概悲哀地沉默着。
  “师里尊重你们团党委的决策,包括决策的背景。至于它合适不合适,要看实践。第一天实践的结果,死了一个人。叫我怎么往上面报?”刘华峰用手势阻止苏子昂插话,继续说,“今年1月12日,军区行政管理工作会议,突出精神是防事故,特别是恶性事故。朱副司令员点了三个师的名,坦克六师师长在会场站了七分半钟不敢坐下,气氛空前严肃。2月中旬,军区破天荒召开了一次事故总结现场会,把过去一些绝密材料、实物都拿出来了。目的,就是让各级领导震动。3月初开始,集团军四次发文,两次通报,一次普遍检查,大抓防事故落实措施,要求各级班子走下去,现场办公,杜绝苗头和隐患。据我了解,两个月以来,全军区几十万部队,没死过一个人,没丢过一支枪,成效显著。”刘华峰起身,声音也大了,完全是从更高的角度鸟瞰全局。“你们知道上面需要什么吗?我看,他们正需要一个不落实的典型,正需要一根棍子,敲一敲开始松懈的局面。好嘛,我们正好给人家逮上了。”
  “他死的时机不对。”苏子昂生涩地说,“在最不该死的时候死了。”言罢,便察觉这句话是典型的刘华峰语言,不知怎么竟会从自己口里漏出。也许是刘华峰思维方法太有魅力了,使人不由自主地跟随他的逻辑。面对刘华峰就像面对一片浩大的迷雾难以揣测其重心位置。苏子昂把原先准备好的话大部分放弃掉,这些话本是一个团长说给师政委听的,可现在站在面前的几乎是一个大军区领导,他能说些什么呢?每句话都像登山运动。“王小平体质这么差,走着走着就走死了,会不会有什么病?”苏子昂说。
  周兴春道:“政委已经估计到了,交待医院立刻做尸体检查。这是个后门兵,人伍时体检手续恐怕也不可靠,政委也指示了,让师里立刻和王小平家乡军分区联系,请他们协助调查一下他的既往病史。”苏子昂透口气。当然了,刘华峰会固执地沉着地守在这里,等候结论。
  周兴春对刘华峰说:“我去看看他们完了没有。要是时间长,政委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息吧。”
  “看看可以,但不要催他们。”周兴春鼓励地朝苏子昂丢个眼神,出去了。
  屋里只剩刘华峰和苏于昂两人。苏子昂奇怪,怎么老没见师长的面?“尼桑”在这嘛。苏子昂印象中,除了开师党委会,师长是很少和刘华峰坐到一块的。不过,这两个独立性极强的军政主管,对下面却一致强调军政团结党委核心等等。
  刘华峰笑了笑,换了种谈心式的口吻:“老苏啊,死了个人,不要因此背包袱哦。”
  “我运气不好。作为一个军人,我觉得我什么都不缺,就是缺运气。”“哈哈哈,言重喽,来日方长嘛。我们不会因此事给你定下一个框框,让你在一个框框里跳舞。你哩,也不要以为我们对你有个框框。再有哩,也不要自己给自己安个框框。”
  “政委讲的这三个框框,讲得透彻。”
  “打个比方:一个同志刚刚上任,部队就出了事,表面看,账应该记在这个同志名下,实际上,事故原因也许在前任就埋藏下来了,只是后来才暴露。再比如,一个同志在任几年,政绩平平,别人接任以后,轻而易举地把工作搞上去了。表面看,功劳应该记在现任领导名下,实际上,基础还是前任留下的,只是没来得及收获罢喽。所以,看问题要有历史眼光,要瞻前顾后。既然复杂不可避免,我们就不怕复杂。”
  “今天这个事,我负全部责任。”
  “等医院检查完了再说吧。我想,总会有个一、二、三吧,得失功过,不会煮成一锅烂粥。你到任一个月以来,我听到的反映还不错。我拿不准这是你给部队的新鲜感还是你确有名堂。所以,我不准备多干预,晤,百分之百的支持!实话说了吧,我准备你出几个事。干工作不出事叫人怎么干?”
  苏子昂意外了,随之惶惑,感动。连刘华峰那僵硬的坐姿也在他眼内变得极有深意,他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他小心地控制住胸中感恩情绪,模仿一般部下在此时应该说的话:“政委您太了解我啦,我、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他本想多说点,又觉得差不多够啦。
  “即使辜负也不要紧,我被人辜负岂止一两次。”刘华峰淡然一瞥。同时聆听走廊里急促的脚步声。
  真了不起!苏子昂暗中惊叹:锋利得够够的了,还能够分心注意到外头动静。手势落回来之前,别人不敢惊动。“记一个功吧。”刘华峰结束手势。
  苏子昂愕然不语。周兴春干脆地道:“记一个。”
  “你们考虑吧。总之,要把这件事转化为鼓舞士气的事,化悲痛为力量的事。”
  苏子昂、周兴春把刘华峰送出医院,目送他坐进“蓝鸟”绝尘而去。两人大大地透了口气。周兴春原地跺足叫唤:“开什么追悼会呀,完全悲痛不起来嘛。叫我在会上说什么?”
  苏子昂恨声道:“记什么功啊,老兄真是紧跟。”
  “一个塑料皮加一颗章嘛。人都死了,你还不舍得给家属个安慰。再说,人家死在操练场上。”
  “不是场上,是场下。妈的,今晚到你宿舍喝酒。哼,心肌缺损救了咱们的命!窝囊!平生罕见的窝囊。”
  “歇歇吧你,疯了一天啦。”
  “不白喝你的。‘化悲痛为力量-的事,我已经有考虑了,善后统统交给我。”
  “好,我给你摇旗呐喊。要知道,呐喊也挺累人的。”周兴春叹气,“喊得好,快如刀;喊得糟,三军倒。”两人憋了许久,此刻放心大胆地揶揄。苏子昂忽然发现“尼桑”不见了,不知何时开走的。
  “师长呢,你见到没有?”
  “来过,又走啦。他和政委蛮默契的……”
  周兴春异样地微笑。
  四、在背后大喝一声
  第二天上午8时,飞机场跑道中央的发令台重新装点完毕。上头扯开来一道横幅,黑底白字:王小平同志追悼会暨开训誓师大会。旁边摆几个草草扎制成的松枝圈儿,略有点花圈的意思。跑道东南西北四角,布上了四个身高一米八十的哨兵,佩挂冲锋枪,按命令戴上钢盔,面孔着重显示宪兵的表情。王小平同志的遗像,用两根铁丝悬挂在横幅下面,大小如一块竖着的胸环靶,风吹来,它便告别似的晃一晃。
  昨天夜里,电影组的同志为制作这幅遗像伤老了精神。由于王小平不是大人物,生前也没留存几张遗照,他们只好从王小平档案里揭下一张二寸标准照,由经常制作幻灯片的小李,在照片上打上密密方格,再把方格网放大打到一块硬板上,开笔描绘。王小平同志按比例扩大了一百多倍,他参军时拍照的第一张相片,也成了他这辈子最后一张。由于时间仓促,遗像上的铅笔方格网来不及擦净,好在笔痕轻细,站远些便看不出。电影组长还解释:“不敢乱擦呀,一擦连炭笔画也擦掉啦。”遗像上缠绕着一束黑纱,黑得墨气沉沉,不够亮。它是将蚊帐纱剪开来用汁染成的。虽然不够亮,但是黑得纯朴扎实。只要不下雨,就不会出乱子。苏子昂担心自己左臂的黑纱也是染的,看一眼才释然,它是从旧公文包上铰下的黑塑料皮。苏子昂到后头看看还有什么其他毛病。他发现那遗像先前是某乡政府赠送的大匾,背面变成了正面,画上了遗像。而正面的猛虎啸天图还在,冲着后场。虽然有点毛病但封闭得可以,也就罢了。发令台兼灵台安置在两辆解放牌卡车上,两车并拢,放下档板,再用白布把周边一蒙,气氛就出来了。再者,说撤就能撤,三分钟足够。这点也很重要,试想:全团官兵庄严一阵之后,收台时把台面弄得东倒西歪,岂不把效果全歪掉了么?会场布置体现出军人办事风格:迅速、灵活、简便。
  周兴春昨夜为派人去王小平家乡的事熬了大半宿,起身晚了,开场前几分钟才赶到。他眼晕黑着,军装下摆残留和衣而卧的折痕,一边走一边对身边人道:“哀乐找到没有?”“找到了”,“试听一下没有?”周兴春前后再检查一遍。目视,手摸,脚后跟敲敲车身,鼻腔也一抽一抽的。这里一切虽然以苏子昂为主布置,他照样详察不懈。末了,走到苏子昂身旁:“整个构思不错,场面开阔,有气魄,老兄你死后,也不定有这种场面。”
  “我死时绝对不开追悼会,烧掉就算。”
  “由不得你哦。”周兴春拍口袋,“死也得照规定死。”
  “有什么问题吗?我是导演,你是监督。”
  “总的还可以。就是这个会标,‘追悼会暨开训誓师大会-,有点不协调。这两件事怎么能搁到一块布上呢?念着也不顺。”
  “不错,是有毛病。但我左思右想,还是这个提法有劲。你想,你是政委,当然觉得不顺。战士们谁管顺不顺,抬头一看,追悼会誓师会,当头一个震动!这才是我们需要的效果。”
  周兴春思索着,“晤,妙解。老兄善于打乱仗。从战士角度看问题,确实多个缝缝儿。大概,这和你常说的从敌人角度看我们,有相通之处吧。”
  苏子昂拽他一下,示意遗像:“看看这个,有什么毛病没有。”
  “早知道了,前后都有像,电影组那帮家伙,只顾完成任务。”
  “你再看看!”
  周兴春细看,哑然失笑,电影组那帮家伙画惯了雷锋,王小平画得像雷锋弟弟。会场四周遥无边际,好像随便从哪个方向都可以进人。但是,只要放上四个岗哨,就意味着这片场地已被严格划分开来。在军人意识中,就有了界限、通道、配属给自己的区域,甚至暗示出顺序。各单位按照序列,由南向北进场。第一支分队跑进之后,它所切人的方位就成为无形的大门,其余分队都必须从那个“门”内进场。排在末尾的分队,不得不拐一个大弯。按照团司令部通知,各连除留岗哨以外,其余人员今天全部到场。各营主管,已被告知会议内容,心内有数。各连干部,只从营里得了点口风,早早把连队约束得格外正规。士兵们则全然不知内情,对于他们,苏子昂把消息封锁到最后。直到他们进场看见会标,才骇然心惊:原来昨天死了人!黑压压大片人群,没一个敢乱说乱动。这正是苏子昂预期的效果。这效果不亚于在背后大喝一声。如果让士兵早知道死了人,凑成堆儿瞎议论,肯定散了军心。最好的方法是让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然后集中起来,猛地抖露开,让他们在同一时刻统统知道。提供给他们一个定型的有力的说法,也是惟一的权威的说法。士兵们来不及议论什么,就已经靠拢在权威之下,被震慑,被凝聚。
  苏子昂根本不需要他们悲痛,他只需要他们最大程度地昂奋。开头悲痛一会儿,那是为后头的昂奋做铺垫。王小平已经死了,临终前仍然甩着“正步”,这个精神这个毅力要多悲壮有多悲壮,士兵们从现在起就是在一块死过人的地面上操练了,士兵们你们非得比以前多点精神多点毅力!当领导的已经下了死决心,非得把训练搞上去。所以,你们我们都已别无选择。还有个意思不言自明:瞧见没有,我们不怕死人。不小心死掉一个,当领导的没给吓住,更他妈强硬了。这正是苏子昂预期的效果。
  直至哀乐结束,苏子昂还始终昂着头,面带稍许傲色。这东西他听得多了,简直能完整地背下来。父亲追悼会时他就曾想拦腰掐断它,今天他又感到了某种歪曲,他可以陪着官兵们听完它,却不动心不承认。他酝酿完备的语言已经在胸中聚成了块,涨得使他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他清醒地感觉到,这充满肃杀之气的场面已成为他的陪衬,正在托举着他。当然他也明白,即使让一个侏儒站在这场面的顶尖上,那侏儒也会被放大许多倍。即使这场面顶尖上是一处空白,组成这场面的人也会被场面本身震慑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