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者:朱苏进    更新:2021-11-05 17:37
  一、我是唯一的
  团政委周兴春翻了翻季度工作计划表,心想:9点钟以后,我干什么呢?该做的事情太多。新兵入伍教育有待研究。今年兵员中搀杂不少社会渣滓。三营有个班长爬树掉下来了,应该就这件事抓一下行政管理。四连支部整顿进人第二阶段,连长已主动提出要求处分。指挥连缺编一个副连长,找不到理想人选。宣传股长笔头子不行,军师两级半年没转发过我团的经验材料。
  周兴春每想起一件事,便反射出这件事情的解决办法。但是,他一点不兴奋,真正该做的事无法列人工作计划。上级也根本不会按你的工作计划表来评定你的成绩。该做的事情如此之多,足够三个政委受的,以至于一闲下来,周兴春就担心会出事,就发愁,干什么事好呢?
  他提醒自己:学会放松,泰山崩于前而不失悠然之心。干吗我老去找事,也该让事来找找我。于是,他决定今天就坐这儿不动了。
  组织股来请示:"四连指导员打电话来问,政委今天去不去参加他们的总结?"周兴春道:"不去了。你们政治处也别去人。让他们自己搞。我倒要看看无人在场的情况下,他们会不会塌台。"一个身影在窗外徘徊。周兴春叫那个身影的名字:"跟你说过了嘛,不准离婚就是不准离婚,再谈也没用。哼,又想提级,又想换老婆,眼里还有党委么?告诉你,你只有两种选择:一、提个手榴弹来找我同归于尽;二、去向你老婆赔礼认错,做恩爱夫妻。"
  "周政委,我只想占用你五分钟时间·,…·"
  "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晤,我说什么你也知道。别让我痛心啦,回去冷静冷静。"
  "就五分钟……"
  "终身大事,五分钟就够啦?仅此一条就证明你不严肃。好啦老兄,明天晚上,你把酒菜准备好,我上你宿舍去,听你谈通宵。"
  那人又喜又忧地走了。
  公务员进来送报纸文件,周兴春叫住他,翻一翻他怀里的一堆信,再示意他离去。
  周兴春粗略地浏览一下军报、省报和军区小报,没有本团的新闻报道。他沮丧地把它们推到旁边,只抽出一份《参考消息》和一份《体育报》,插在口袋里。从茶几下面拿出乳白色卫生纸卷,揪下好长一截,塞进裤兜,有意压慢步子,朝厕所走去。这时候,他感到惬意。
  团部厕所看上去像一座花岗岩筑造的弹药仓库,阔大坚实,清洁寂静,全无粪便气味。警卫排每天水洗一次,这是周兴春政委严格规定的。厕所如同岗哨,都是一个团的脸面。想知道这个部队素质如何吗?你走进军用厕所嗅嗅鼻子,便能嗅出个大概。
  周兴春在党委全会上讲过这样一个教训,使二十多个委员深思不已。他说:今年元月15日,军区首长率工作组到达本师七团,检查了各方面工作,都还不错。首长临走之前,上了趟厕所,里头臭不可闻,这首长鼓足愤怒才蹲下去。扑通。溅上来的比拉下去的还多。首长差点晕过去。兜里的手纸都揩完了,屁股还没揩干净。首长出来,团长政委等在门外送行。首长一言不发,登车走了。一个团的工作,就被"扑通"一声报销掉了。首长留下深刻印象。这个印象,只有下一次再到这个团时才会改变。可是一个军区首长什么事也不干,光把所属的团全走一遍,也要两三年时间啊。这意味着,这位军区首长在任期内不可能再到这个团来了。这个团再没有改变首长印象的机会。
  周兴春说:"首长的眼光和我们一般领导不一样,他是察人之未察,言人之不言。我们可不能叫这个团的悲剧在本团重演。请大家就这件事做原则领会,不要笑过就算了。"
  他所说的这位军区首长,今年元月确实到过本师七团,而且差一点要到炮团。这位首长确实对七团工作满意,后来确实又不满意了,原因不明。至于首长上厕所扑通一事,则是周兴春偷偷杜撰的,而且是在一次蹲茅厕时杜撰的。不过,在座者无人疑心是杜撰,它听起来那么真实,起了强烈的警钟之效。
  周兴春重视厕所。当战士时,他就喜欢躲在厕所里读书看报冥思,那里不受人打搅,没有哨音和口令。解一次手,他能读完两万多字的东西,起身后,绝不会头晕目眩。及至当了团政委,这个习惯仍没断根,每上厕所必带点东西进去看。他发现自己在厕所时头脑格外清晰,思维异常灵敏。任何棘手问题,只要到厕所里蹲下,他准能想出几个主意。厕所是他的小巢,那里淡淡的氨的腐酸气息,特别有助于他兴奋。久而久之,厕所成了他思考时的据点,他经常带问题进来,带办法出去。有一次解手,长达四十七分钟,厕所外有人两次寻找政委。他忽然意识到:部下注意自己这个习惯了,他们会对此做某些杜撰。于是周兴春开始限制自己,每上厕所带一两份报纸进去,看完就出来。半小时内解决问题。
  然而,只要意识到有人在注意自己这个习惯,他就无法在厕所静心思考了,身旁隐伏着某种侵犯。唉,领导者的自豪与悲哀,都在于时时刻刻老被人注视。他想,把众人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是一种功夫。把众人目光从自己这儿分散掉,则是一种更高的艺术。
  周兴春听到外头车喇叭鸣叫,迅速完事,把每一个纽扣都扣好,给脸上搁一点笑意,大步奔出厕所。二十米开外,停着北京吉普车。苏子昂站在车旁笑道:"老兄,我按的是连队集合哨,一长两短。你听出来啦?动作很麻利呀。"
  "见鬼。我以为是上级来人了。"
  苏子昂看见周兴春军装口袋里插着报纸,远远一指它:"潇洒!"
  周兴春扬面高声道:"敢于潇洒!"
  "敢于潇洒。"
  "呸,潇洒摹仿我!"
  "哈哈哈,老兄,你一天比一天让我敬重。我苏子昂先后与四个团政委共事过,惟有你,比他们四个捏一块还要强些。怎么着。今天陪我到各处转转?转到哪个连,就在哪个连吃午饭。"
  周兴春早就和苏子昂约定,要陪他把所有营区都看一遍。1985年全军整编,炮团接收了三个团的房地产,根本看管不过来,一副沉重的负担。
  周兴春道:"你想不到你这个团长有多大。告诉你,两千二百零三幢营房和建筑,平均每人一点七幢。这堆破烂分布在方圆一百多公里区域内。除了我和后勤处长,没有人弄得清楚。你要每处看到,先要下个大决心,跋山涉水过沟,累死个熊奶奶。"
  苏子昂道:"姚力军副师长告诉我,那一年师里接收了被裁掉的七十九军军部,师部开了进去,气魄一下子扩大三倍。乖乖!他说,比淮海战场上咱们一个师吃掉人家一个军还痛快。"
  周兴春苦笑:"也算是一种看法。"停会叹道,"居然也有荒唐到这种地步的看法。"
  "上车吧。"苏子昂拉开车门,模拟首长秘书,把手掌搁在门顶上,以免周兴春碰着头。
  周兴春坦然地接受了小小戏弄,坐进前座:"晤,本人也配备正团职驾驶员啦。你的执照是从哪儿骗来的?"
  "师后勤。弄了个报废执照,贴上照片,审报新的。"
  "大胆。我随时可以揭发,吊销你的执照。"
  "我帮你弄一个。我知道你也会开车,但你怕影响不好,不敢开。弄一个就合法了。
  开车是运动,也是休息。你瞧我们一个人一辈子配发多少塑料皮证件,"苏子昂滔滔地数出一大串名目,"顶管用的还是驾驶执照,转业时你就知道了。"
  周兴春注视车前公路,承认苏子昂车开得不错。里程表显示,这台车的公里数远高出其他小车。苏子昂的每个动作都撩拨他的驾车欲望。但他抑制着,出于一种大的坚信:苏子昂那种生存方式终究会倒霉。
  "如果你翻车,咱俩都死了,对炮团是坏事还是好事?"周兴春问。
  苏子昂惊异地看周兴春一眼。心想,此人的思索可真彻底。
  周兴春继续说:"对炮团当然是坏事,十年翻不过身。不过对干部是个好事,咱俩一下倒出两个正团位置。"
  "你准备安置谁呢?我想你不把继任者挑选好是不肯安息的。你肯定对善后事宜心中有数。"
  "当然喽。某某和某某某,顶替咱俩最合适。不过我会断然撤销这个团,让你我成为团史上最后一任团长政委。"
  苏子昂轻微颔首:"听起来埋藏很大的悲痛。"
  吉普车驶抵丁字路口,正是镇中心菜场。海鲜味儿跟烈火一样扑过来。满街水漉漉的。铁笼里塞半下子活蛇。篷杆上挂着一兜兜的红黄水果。扁担竹筐自行车四棱人叉。麻袋里不知何物噗噗乱动。车轮前头无穷货色,随时可能轧碎什么。苏子昂连续鸣笛,笛声在这里根本传不开。苏子昂说:"恨不能当一回国民党,跳下去打砸抢。"
  "你想象一下,每次上级来人进团部,都要被一堆臭鱼烂肉堵半天,见到我们将会是什么心情?"周兴春平静地说,"与沿着宽阔公路驰进军营相比,完全是一个侮辱。人家没进营门,印象先坏了。"
  "怎么办?你把理论放一放,先告诉我怎么办。"
  "已经到这了,只有前进无法后退。你不用鸣笛,非鸣不可时也温柔点,小声来两下。你照直走,轧不着他们。也别刺激他们。道上有两条红漆线,专供吉普车通行,线虽然被踩光了,他们心里已经留下分寸感。"
  苏子昂依言换挡,笔直地驰进去,无数次险些轧到人群脚面,但都男业擦过去了。车身碰到人的肩、臀、胳膊,人家浑不为意。倒是苏影何出一身大汗。"要解决问题,非要等把人撞出脑浆。"
  "你太乐观了。上次县委的车在这条街轧死个人。调查结果,是死者被菜贩子挤到车轮底下来了,驾驶员毫无责任。县政府要取缔这个菜场,老百姓大闹一场,最后,只在路上标出两道红漆线,双方妥协。脑浆管什么用。"
  "你不是和县里关系不错吗?"
  "确实不错。"
  "请他们把这个菜场迁到别处去,拓宽通路。要不,万一来了敌情,咱们被窝在里头,死都出不来。"
  周兴春面色阴沉:"敌情?惹人笑吧!那帮老爷知道根本不会有敌情,要解决问题不能跟他们谈敌情,只能谈钱!我们没钱,我个人和他们关系相当密切,唔不——相当亲切!但这只是个人关系而不是军民关系。要讲军民关系嘛,大致是一种斗智斗勇加斗钱。我分析,他们看上我们的团部喽,暗中盼望我们迁走,把营区大院低价卖给他们。整编
  那年,县政府拿出三万元,收走了一个驻军医院一个油料仓库。妈的等于白送。现在,他们又耐心等我们给挤得受不了的那一天。我理解他们,这是军队和地方利益的冲突,高于我本人和他们的关系。我要是当县长,也会这么干。我对付军队比他们有办法。信不信?"
  "本团不是接收了三个团部吗?为什么不迁到别处去?"
  "等会你就知道了,都在山沟里。家属就业,孩子上学,干部找对象……唉,团部只能安在县城。唔不——被逼进县城。"
  苏子昂提高车速,几个衣装散乱的士兵从车旁掠过,他居然没停车盘问他们,他对自己的冷漠也略觉吃惊。他不准备再当四处瞪眼的团长,那没有用。野战军堕落为县大队,并不是一个团的悲剧。身边的政委已经适应到如此程度,可见任何个人都无力回天。苏子昂到职之前,曾经有过两个渴望:第一,渴望得到一个落后成典型的团,他在治理过程中积累大量经验,丰富自己对未来军队建设的思考;第二,渴望得到一个先进成尖子的团,他好把自己多年积累的思考投人实践,将来做几个大题目。现在,他发现两者俱失,他来到一个不是部队的部队,这个团从环境到性质,都不能承受他的强硬设想。它们不再催生军人而是催眠军人。
  "我们确定个顺序吧,先从最难看的地方看起。"
  "榴炮二营。驻地就是原七十九军军炮团。"
  二、团的残骸
  三面是半死的山,中间挟着一个团的残骸。从山上往下看,到处滞塞着化石般僵硬气氛,令人插不进一只脚。花岗岩和高标号水泥筑造的营房、礼堂、车炮库、办公楼、宿舍区、修理所……统统开始腐烂,散发冰凉的苦酸味儿。残骸们还保持着炮团格局:通道与炮场的最佳关系;团部与分队的适宜距离;各哨位和弹药库的理想视野;炮种和炮库的精确比率;隐蔽性和机动性的合理追求;等等。这些不可捉摸的神秘格局,正是炮兵积无数战争经验凝聚的精髓,它们散落在残骸中,证明这破烂山凹确实存在过军人生命。
  苏子昂从屋檐拐角,从树梢上空,能够看见现已消失了的通信线路。他从野草丛中踩过,草茎下面是混凝土场地。所有建筑物的门窗。自来水管、电线木梁,都被人拆走卖了。只剩下炸药才能对付的牢固墙身,下半截蔓延着厚厚的青苔。他被一个汽油桶绊了一跤,随手一推,屯按当中裂开,跟烂布一样无声无息,简直不敢相信它曾经是金属。他不知道下一脚将会踩着什么,只得把脚掌提高高的,悬在半空中凝定不动,透过草丛往下看,这时他品味到绝望的意境。
  周兴春从后面拽住他:"你正站在水塔顶上!别动!原地后退。"
  苏子昂才发觉脚掌落地后,地下面传出空洞的声音。自己怎么会走到耸立空中的水塔顶呢?
  "跟着我走。"
  周兴春沿着草色发亮地方走,草下果然是石砌小径。他们一路而下,来到团部中心。两头水牛趴在大礼堂里嚼着身旁草堆,悠闲地望他们。外头还有十数只山羊,或卧或。两头水牛趴在大礼堂里嚼着身旁草堆,悠闲地望他们。外头还有十数只山羊,或卧或立,一概是撑足了的神情。原先团部大操场,被改成上好的秧田,肥水不泄,秧苗葱绿。周兴春告诉苏子昂:"营房一旦没人住,破损得非常快。这个团部价值两千多万,当地老百姓清楚得很,不租不买,反正谁也搬不走,迟早是他们的。圈个牛羊搞个恋爱什么的,没比这更好的地方了。你瞧那草窝子,全是男女打滚儿打出来的。"
  "要命。二营就在这山头上,天天看见这破败景象,还有什么士气可言。"
  "能封住战士眼睛吗?只有一个办法,再花几百万,把这里一切全部摧毁,埋掉。"
  "当兵的来此转一圈,你半个月的政治教育全泡汤。"
  "我知道。我既无法阻止他们转一圈,也不能不搞政治教育。我照样讲军人前途之类。"周兴春笑着,"老兄你乍到职,眼光新鲜,一下子就能看出水火不容之处,我们早习惯了,样样都挺自然的喽。要是我下一道军令,在山头拉起铁丝网,不许任何官兵迈过一步,他们会怎样?会更想溜进来逛逛。唔,会一下子发觉有人要关他们禁闭,而不是把这个报废团部禁闭起来。再说,我粗略算了一下。四周全拉上铁丝网,要十万八万,等于本团三年的训练费。办不到。"
  苏子昂示意山坡上那幢房子:"团首长宿舍?瞻仰一下。"
  "左边团长,右边政委。"
  它是两套住宅,每套三室一厅,平房,砖地,天花板很高。门窗俱无,墙壁上空着好多个方方正正的大洞。站在门口,目光可以穿过几间房子直射屋后,仿佛进人一具躯壳。苏子昂钻进一间约摸十四平方米的屋子,估计是卧室,四下望望。六角形地砖因受潮而膨胀变形,下面顶出草来。阳光透过天花板缝隙落到他身上,使他觉得这道阳光很脏。他躲开它,一眼看见墙上涂画的东西,惊叫:"天爷!好大的气魄。"随即哈哈大笑。
  "拣到什么哪?"周兴春捂着军帽跟过来。
  墙壁上有一具用炭笔画的"雄性生殖器",高约一米五,阔壮如房梁。作者在作画时显然十分沉着,把各个细节都夸张地展示出来,他似乎一点不怕半道上被人撞见。
  "上次来还没有,"周兴春厌恶地斜视它,"这是团长的卧室。"
  "政委的卧室!"
  "团长卧室!左边这套房正是团长宿舍。"
  "那人搞错了,他以为这间就是政委卧室,才在这里画!"苏子昂坚持道。
  周兴春揍他一下:"走吧你,逮不着这帮小流氓。"
  "你认为是村里人画的?"
  "当然。"
  "不对,这是炮兵手笔,你看,口径足有155加榴,外形像杀伤爆破榴弹。这家伙肯定是二营的人。"苏子昂以往在车站公共厕所也见过此类货色。不过它们都渺小地狠琐地蹲在角落里,从没人敢把它画得如此壮观。透着大炮兵的气魄。他极想见识见识此人模样。他蓦然想到一个冒险命题:军人应该具备何种性欲。独自无声窃笑。他满意自己的思维至今还没有干枯。正是许许多多无法实现的、小火苗式的奇思怪想,使他觉得军营生活有点意思。
  太阳一直被破烂云层团团捂着,此时突然涨破云层,从缝隙里噗地掉下来,犹如一个灼热的呐喊。周兴春觉得本、肩胛一阵燎动,他压低帽檐,好让阳光顺着帽弧滑落。他开口时听到口腔里"滋啦"一响,声音也发粘:"日历牌上说,今日立夏,还说17时37分交节。你说他们干吗把夏天的起点搞得那么精确,看了像讣告牌似的。好啦伙计,夏天一到,苦日子开头。我最烦夏天,夏天的兵都是蔫呼呼的烂酸菜…"
  他告诉苏子昂,对于一年中四个季节里的兵要有四种带法:"春天里的兵,要紧之处他告诉苏子昂,对于一年中四个季节里的兵要有四种带法:"春天里的兵,要紧之处是管住他们的情欲,防止猪八戒思想泛滥。三营那里,营房和老百姓住房门对门,夜里拍大腿都听得见,战士也跟着拍自己的大腿,像一池青蛙,不要命吗?这一带风俗也不大好,镇上和村里有几个文明卖淫的,即是以谈情说爱的方式卖淫。女中学生也开放到家,身上的衣服比外地普遍小一号,腋毛都敢露外头展览。短裤上束一条宽腰带,腰带扣上镶着说不清什么东西,勾人往那里看。她们特别能刺激当兵的,不是勾引而是刺激着玩,带点雏儿练腿脚的意思。所以,我特别主张春天强化训练,把一天时间全部占满,狠狠地唬!有多少邪念统统唬倒它,把欲火转化成练兵劲头,健康地排泄掉。接着是夏天了,白天小咬晚上蚊子。老兄,这地方的小咬品种丰富,纱窗纱门全挡不住它们。咬你不知道,飞走了吓一跳。像我这只手背,顶多只能搁下它咬的三个庖,再多就得疮上叠庖。你的前任一一吴团长,在野地里撒尿,xx巴挨咬了。他不明白,怎么訇訇乱动的东西它也敢咬?肿得才叫惨重,当天就住院了,被人当笑话说,领导威望也受损。还有蚊子,昼夜都有,白天钻透军装晚上钻透蚊帐,据说水牛也怕它。吧卿一巴掌,跟打个水庖似的,溅满手血,它还不死,粘在你手心上还想飞,还会叫呢!另外还有太阳,局部地区的气温从来没人预报,反正弹药库里的温度一般是摄氏五十度,阳光下的炮身六十多度,炮轱辘都要晒化掉。战士们都跟蛇那样蜕皮,半死半活,叫不动。你就发狠吧,就只管粗暴吧,不然无法带兵。到了秋天,稍好一点,能吃能喝了,膘肥体壮了,妈的干部又开始探家了……"
  苏子昂沉浸在周兴春的感叹中,像偎着一个值人,温存而又忧郁。周兴春说的一切他都经历过,那些滋味大团大团噎在胸口,诉说本身就是一种无奈的蠢举,滋味排斥诉说。他坐在一个团的残骸当中,臀下是以前的炮弹箱。这只炮弹箱的向阳部位还硬梆,阴暗的部分已经被草茎和苔类吃掉了。铁质箱扣因锈蚀而膨胀,冒着热烘烘的苦酸味道,一的部分已经被草茎和苔类吃掉了。铁质箱扣因锈蚀而膨胀,冒着热烘烘的苦酸味道,一碰就碎。就在他听周兴春诉说时,迅速生长的草藤已经那伸过触须,搭住了他的肩胛。再坐一会儿,它们似乎就会缠住他,在他身上扎根噬食,把他变成身下那只炮弹箱一样。
  阳光落进水泥与岩石的废墟,像被海绵吸收进去。细细的风在无数缝隙里徘徊,发出若有若无的吟叹。假如这片废墟是一个活的团,它将把阳光与风极响亮地碰开,把它们从这面墙摔到那面墙上,军营里到处是花岗石胸膛。现在它死了,躯壳正一点一点喂给草茎。
  周兴春问:"你打过仗没有?"
  "蹭个边儿。你呢?"
  "打过,就在这儿。"周兴春遥指对面山坡,"那里就是我的上甘岭,我在那里坚守了两个多月。当时我奉命来接收这个团,唉,完全是一场消耗战。这个团的素质原本不错,人头我也熟,撤编命令直压到最后一分钟才让他们知道……你想象得出当时场面。当兵20年,那次接收任务把我锻炼到家了。我认为我打了一场败仗,尽管它的价值超过三次胜仗。接收任务完成后,我把我带去的12名干部,80余名战士,半年以内全部复员转业调动,把他们彻底打散,目的就是不让坏风气在我团扩散开。我周兴春断臂护身;刮骨疗毒!我狠不狠?"
  "呱呱叫。"
  "我有个体会,一支部队推上战场冲啊杀啊,往往越战越强。但是一声令下:解散,不要你们了,顷刻间就垮,甚至反过来报复自身,什么道理我还没想透。但肯定有很深的原因。"
  "接近于反动言论。"
  苏子昂见周兴春不悦,立刻诡橘地笑:"我是夸奖你哩,很多精彩的话乍一听都有点苏子昂见周兴春不悦,立刻诡橘地笑:"我是夸奖你哩,很多精彩的话乍一听都有点像反动言论。"
  周兴春苦思反击的言词,等他酝酿好,交锋的时机已过,苏子昂在说其他事情。他若再把心内的妙语掷去,倒显得妙语也不甚精妙了。他只好做出浑不为意的样儿,将妙语含在口里等待时机。不料后来老没时机了,他含着妙语不得吐露便像含只訇訇乱动的青蛙,连肚肠也给带动了,好不难过。
  苏子昂说:"这确实是个出思想的地方,闲下来真该独自漫步。每一步都几乎踩进地心里去。"
  "我不知道陪过多少上级部门的人来这里看过,他们一到这就通情达理了。这片废墟是我们团的广岛,最能打动人。我要钱要物要装备,就在这儿跟他们要!嘿嘿,没有一次落空。作训部给点训练费,后勤部给点油料啥的,文化部门给点放像机,累积起来就多啦。记住吧你,这地方伤心归伤心,但充分体现我团的艰苦条件,跟现场会似的,留着它招财进宝,团长政委好当多啦。"
  苏子昂惊异,周兴春到底成精了。伤心劫难之后,一点不影响智谋,好像情感与智慧毫不交融,各自发展各自。现场会也罢,广岛也罢,统统是他的道具,政委当到这地步,真正当出舍我其谁的味道来了。苏子昂站在他面前鼓掌。"听老兄说话,绝对是享受。"
  "有个够档次的听众也不易呀,我就经常找不到知音。哎,这地方不可滥用,要用就抓住时机狠狠用一次。"这时周兴春胸脯里"叽叽"尖叫两下,他一把按住那地方,"我说它该叫了么,九点!我们走。"
  "什么东西?让我看看。"
  "看了要还我。"周兴春从胸部口袋里掏出一只黝黑的多功能军用秒表,爱惜地摩挲几下表面,再一捺,叽叽叫着递给苏子昂。秒表奏着一支乐曲,音色像黄鸳。周兴春道几下表面,再一捺,叽叽叫着递给苏子昂。秒表奏着一支乐曲,音色像黄鸳。周兴春道:"带电脑的,正宗洋货,绝不是什么台湾香港组装的。功能多得我都数不清,还可以测方位量地图。上次军里正副参谋长来,我从他口袋里硬夺过来的。"周兴春伸出一根手指,点着秒表上的英文字母,吭哧着念出几个,是用汉语拼音的念法念的。然后道:"明白它说什么吧?美军退役留念。"
  苏子昂不敢笑,竭力正经地告诉他:那句英文的意思是"功能转换",大概表明某只键的用途。
  周兴春悟道:"你瞧精彩不精彩,人家老美多幽默,退役不叫退役,叫功能转换,这里头有好几层意思,一句话全挂上啦。人家对军人职业的理解比我们透彻。"
  "你比什么都精彩!"
  两人大笑。苏子昂在笑中很自然地把秒表揣进自己衣袋。周兴春隔着衣袋捉住苏子昂那只手,道:"人家已经用出感情来啦。"
  "我要的就是一个感情,东西值什么?"
  周兴春松手,道:"你已经把话说出口了,我能让它掉地下么,唉。拿去就拿去,你爱惜点用,弄坏了我不饶你,全团就这一只。"
  两人攀上山顶,朝停车处走去,苏子昂胸脯叽叽尖叫两下。稍停一会,又尖叫两下。每叫一次,周兴春都盯住他胸脯。苏子昂掏出秒表,说:"难受死了,"还给周兴春,
  "叫起来扎人。"
  "你调整一下按键,它就不叫了。瞧,这样一捺再这样一捺……"周兴春坚持让苏子昂收下。苏子昂坚决不要了,周兴春只得把表揣口自己怀里,委屈地说,"咱们不叫了人家还不肯要咱们,唉,人家看不起咱们,咱们看得起自己就行。"
  方位量地图。上次军里正副参谋长来,我从他口袋里硬夺过来的。"周兴春伸出一根手指。
  三、干部是关键
  车至二营,没在营部停留,径直朝六连驻地驶去。教导员仍然听见了小车声音,从营部出来张望,然后跟着小车大步追赶。苏子昂在后视镜里看见,想停车。周兴春道:"别停,叫他跑跑,就几步嘛。"
  车至六连连部停住,教导员也赶到了,扑哧喘着敬礼:"团长政委。"苏子昂四个礼。周兴春两手背在身后,泰然地反问:"究竟是团长还是政委?说话跟新兵似的。我陪团长到六连来看看,想把你绕过去却没绕成。"
  教导员笑着趋前引路,六连长和指导员双双迎上前,靠足,打敬礼。周兴春回礼,比刚才认真得多。苏子昂望对过的宿舍,道:"是不是有活动?要集合的样子嘛。"
  教导员回答:"九点半营里进行安全教育,由我组织,师里豹子头亲自参加。"
  "谁是豹子头,保卫科的鲍科长吗?"
  周兴春笑了:"比鲍科长厉害多了,等下你会知道,我们跟着看看。"
  教导员听见团长政委要参加,招手让通信员过来,小声交待几句,通信员得今朝营部赶去。众人随周兴春进人连部会议室。会议室当中有一张油漆斑驳的乒乓球桌,卸了网就是会议桌,三面是长条凳,顶头有两把椅子。周兴春在左边椅子里落座,军帽碰到墙上的大红锦旗,他脱帽放到古球桌上,顺手在头上撩两下,把被军帽压瘪的头发撩蓬松些。
  苏子昂在他旁边椅子里坐下,感到脑后也碰到一面锦旗。他望望身后墙壁,挂满锦旗奖状。对面墙壁有十大元帅像,数一下只有九个。左边墙壁贴着几张表格,格子里插着三角形小纸旗,红的黄的绿的。右边墙壁则钉了一排钉子,挂了十几个活页夹,分别是:武器装备检查、人员流动检查、副业生产检查、岗哨勤务检查……苏子昂觉得不拽过一本看看就对不住它们,伸手拿过一本军体达标检查,翻一翻,见全连百分之九十几都达标了,有点意外,再看日期,是去年的。他把夹子朝桌面一摔:"老掉牙啦。"
  连长急忙回答:"我们连双杠坏了,新的拖了一年也没发下来。"
  "去年有这水平么广
  连长指导员同声答:"有。"老练而默契。
  "明天叫人把团招待所的双杠抬来,放在那里看摆设。"
  周兴春对连长指导员道:"那么新的双杠配下来后,就归招待所喽,"又朝苏子昂笑一下,"师长每次到团里,都要撑几下双杠,招待所该准备一副。"
  指导员道:"那我们还是等新的吧。"
  文书端进茶具,连长指导员双双动手,每只杯子都用开水涮涮,大把往里放茶叶,很舍得。教导员拦住指导员道:"到小车上把政委的杯子拿来。"
  指导员放下暖瓶去了,周兴春毫无表示。过一会,指导员拿进来一只容量很大的磁化保温杯,又替它涮热了,再搁进乌龙茶,注入半下子滚水,加盖停留片刻,再续满水。苏子昂使用连队的麓杯子,这种杯子摔不坏。他略吸几下,茶是好茶,水却带点荤油味道。周兴春问几句连队情况,不甚用心,因为那些情况他全知道,询问只是习惯使然,造就一点气氛。苏子昂看出周兴春喜欢六连,便注意观察与倾听,一个人喜欢什么往往也证明了他是什么。连长和指导员每次回答周兴春问题时,都把半边脸转向苏子昂,仿佛在回答两个人的问题。待话说完,重新归位目视周兴春。苏子昂渐觉有趣,发现自己越是不语,连长指导员越是不安,脸庞越是频繁地转向自己,默默期待甚至强逼他做些指示。他再沉默着就会有误解了,连队干部将瞎猜疑。苏子昂也想在周兴春话语中塞进点"哦呀嗅哇"之类的点缀,以示自己参与谈话,那样恰可以躲避谈话,可他内心一直丢不开山后那片残骸。无意中,他的杯盖碰击杯口一下,挺响亮。室内刷地静默,干部们统统正容望他,以为他思考很久后终于要做指示了。苏子昂全不料会被晾出来,暗中替他们发窘,他咕噜道:"好茶,冲水。"连长提壶为他注满水,苏子昂不出声地把杯盖子盖上,身体靠坐回去,以为能恢复正常了。一看,他们更加专注地望自己,连周兴春眼内也满是催促意味。苏子昂又一次感到被众人逼着行动,下属们能够修改领导。他蓦然产生作恶念头,模拟集团军政治部孙主任的样子,"咳,咳"清两下嗓子,左手指朝鼻梁上一推,以示把眼镜推上去,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打开来放面前,盯住它念道:
  "同志们,我对政委刚才的重要指示,谈一点初步理解。并对如何贯彻这些指示,谈一点不成熟的粗浅看法……"
  干部们呵呵笑了,他们喜欢看到庄严的东西受到贬低。虽然都在笑,但笑法不一样。教导员笑得半生半熟,当中不时看周兴春,像请示该不该笑。周兴春只有笑容而无笑意,显然在转动某个念头。苏子昂道:"你们知道政委在想什么?他在想:有种的当孙主任面表演。"
  周兴春扑哧笑了:"不错,我正在这么想。"
  "其实最善于说笑话的还是咱们周政委,他看问题时的角度多,把真理用幽默包起来。我劝各位跟他练练说笑话的本事,会讲笑话的人绝少废话。今天我跟政委来熟悉一下情况,把各位姓名和面孔对上号,让我集中精力听、看、想,行不行?哦,对了,那副双杠,还是建议你们拉回来,不要等配发新的,谁知道新的什么时候到,没有运动器械,这个军体达标夹子就是假的。实际上双杠旧些好用,弹性适中,新的太硬。"
  "我们明天就去拉,新的我们不要了。"连长爽快地道。指导员在边上点头,眉眼一齐努力。
  "政委说你们新兵工作有特点,说我听听。"
  指导员打开小本,教导员抢先道:"王四海,你专门讲讲特点,一般性情况,团长全熟悉。"
  苏子昂想,总算有点教导员的样子了。指导员闻言把本子合上,苏子昂以为他会讲得精彩些,听着听着便意识到他在背诵小本子。
  "今年补充兵员十四个,总的看比去年兵员强,身高全在一米六五以上,文化程度全在高中以上,没有被迫参军的,没有患肝病,连左撇子也没一个。但是各地的高中不一样。江西赣北的高中生连小数点也不清楚,南昌市的高中生不但会微积分,还会英语九百句。有一个新兵还会铜钟功,能隔墙推人,连里试过他,不大明显,连里准备继续落实。十四人中有九人谈过恋爱,其中三人有过关系。家庭收人方面都不错,十四人都带钱参军,少的四百多,多的三千多元,全是百元一张的大票子,连号码都挨着,已动员他们交司务长代存。服役态度方面……"
  苏子昂插问:"那些情况你们是怎么了解的?人家愿意谈隐私?"
  指导员谦虚地点点头:"咱们首先依靠领导,政委说过,彻底了解情况。领导有指示,我们有干劲,问题就解决了一半;第二,多动脑,建档案。我们给每个新兵都立了一个档案,把关于他的各种材料全记上去,就基本掌握了他的思想轨道。档案一翻,有的放矢。"
  周兴春说:"给新兵建档案,六连先起的头,有点创造性。我准备全团推广,再将经验上报师里军里。这对于经常性的思想政治工作,是一种好尝试。"
  连长已在门口叫:"拿档案来!"声音高亢,有如叫"拿酒来"。
  文书抱进一摞牛皮纸袋,苏子昂从中抽出一只,打开看,封皮上写:吴根水情况"。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档案风格,我一读就能想象出那人的模样。"
  指导员听不清是批评还是夸奖,想想判定是夸奖,笑道:"团长讲话,叫人听了又高兴又开眼,哪天团长有空,多跟我们吹吹外边的事。"说罢,不自然地看周兴春一眼,笑容僵在脸上。
  周兴春道:"不必美化自己。调查研究嘛,就跟剥大葱似的,一层层全剥开。新兵来队,应趁其立足未稳,一家伙控制住人,把所有情况都搞清楚,等他兵当油了,你就镇不住他了。"
  众人轰笑,相继取杯,很豪迈地咕咚喝茶。
  周兴春说:"快集合了吧。"起身踱出门,指导员忙跟上去。稍过一会,连长说:"我去交待一下。"也跟了出去。会议室内剩下苏子昂和教导员,空间顿时扩大,两人目光老是"当"地碰在一起,说两句淡话再转开。苏子昂望窗外,扑哧一笑:"政委在履行家训。"
  靠近连队猪圈那里,周兴春站在一团树荫里,指导员站在树外凶猛阳光下。周兴春训斥着他,声音不大但动作有力。训一会,周兴春掏出个小东西剔牙,接着再训。十数米外是连队哨位,哨兵笔直挺立,以为站在政委和指导员眼皮底下,其实他俩谁也没注意到他,否则早换地方了。领导批评下级,通常避开战士进行,以免损伤卞级的威信。
  过一会儿,周兴春走开了,指导员快步回来,半路上窜出连长,原来他埋伏在附近。
  苏子昂听见指导员快活地说:"政委把我骂了一顿!骂了就好,骂了就好,我放心了……"
  四、驭兵之道
  战士们在营部大操场列队,当中留出一片空场。值班干部整队毕,喝令"放板凳",地面颤动几下。苏子昂听声音不对,细看,各连的小板凳杂乱不堪,有竹子的有木头的,有马扎子有夹凳。许多新兵无板凳,提着洗脸盆来,执行"放板凳"口令时便把脸盆"眶"地倒扣下去,准备当板凳坐。值班员朝苏子昂周兴春跑步过来,从方向上很难判定他究竟要向谁报告。他的步伐透着犹豫。周兴春主动退后一步,值班员才明确了,余下几步跑得极精神,在距苏子昂五米处立定:"报告团长,M营集合完毕,实到人数yl名,其中干部16名,战士255名,报告完毕,请指示。"
  "小板凳不统一,全部撤掉,全营席地而坐。"苏子昂指示。
  值班员得令,标准地向后转,靠腿的同时提起两颗松拳,跑回指挥位置重新整队。
  周兴春道:"豹子头来啦,"语调亲切。
  一部小吉普驰到场外停住,前座跳下一个中尉,稍微正一正军帽,低呼口令,后门洞开,窜出一头六尺多高的雄壮狼大,足爪落地发出"嗵"的一声,像敲击鼓面,其速度和姿态证明,那后门是它自己打开的。满场欢情骚动,好些兵支起腰唤它:"豹子头……"仿佛和它烂熟,中尉朝这边一摆手,他们才不唤了。
  苏子昂问:"今天到底干吗?"
  周兴春道:"安全教育。可以这么说吧。"
  豹子头的头大如斗,眼内精光迸射,四肢油黄,背上有一抹炭黑,一二口尖牙白得耀眼。它轻轻抖抖身子,一下子把强健气概全抖出来了。接着它伸个懒腰,一个喷嚏打出去二尺多远。它对场上的欢迎声不屑一顾,透着大影星的雍容。欢迎声再起,它稍有点烦,轻叱几声。中尉捧着它的双颊,低着头和它交头接耳磋商了一会,它才平静了,相挨着进场,像带进某个秘密协议似的。豹子头在中尉右侧,鼻尖和他腹部平齐,两位组成一列横队,由北向南抵达场地中央。中尉立定,豹子头便取坐姿待命。
  周兴春大体上赞叹:"坐得多精神!"
  苏子昂看看士兵们,果然不如它。
  中尉又叽咕几句,大概是叫它熟悉场地。豹子头沿着前排士兵碎步跑开,两耳笔立,后臀一晃一晃,四足仿佛踩着高跟鞋,沾地便去。它靠近哪一排,那排士兵就稻草似的朝后倾斜,像给它的气势推歪了。原本是叫它走给人看的,走着走着关系颠倒了,变成它在沿途审视人了。一圈走毕,它呼地从人群上空跃过,恰好落在出发位置上。
  周兴春感慨地拍着苏子昂后背:"我担保它打心里瞧不起人。你看它多傲慢,有什么办法呐,应该的。它有战斗力,西德种,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两次,伙食标准四块五一天,小车里有专座。别人要是坐了它的位置它就把人挤开。要是给它开工资的话,哼…"
  "是你请它来的吧?"
  "就它在狗的种属里所达到的水平而言,恐怕不亚于你我在人的种属里所达到的水平。当然,这两者不好比较。"周兴春把两头都说到了,苏子昂反而无言,心里道:"去你妈的种属!"
  中尉叫几个战士在场地中央搭起各种障碍物,又从前排人脚下剥走几只解放鞋、军帽、手表、打火机,在场地上排成一列。朝豹子头低呼:"来!"豹子头窜到他身旁,情人般偎着。"坐!"豹子头取坐姿,前腿直后腿曲,和刚才的坐法比,身躯更粗大,硬毛全张开了。
  中尉道:"我先说几句。我是师保卫科徐干事,双人徐不是言午许,它是我科在编军犬,档案记名:奋进,绰号:豹子头。它服役七年了,比我长。执行大小任务40多次,破案28起,挽救人命3条。今天我们来,是进行安全工作现场教育。大家要明确几个原则。第一,端正认识,我们是安全教育不是马戏班子。为什么这么说呐,因为我们和豹子头是革命战友,它将向大家展示自己的破案能力,使罪犯害怕,使战友们放心,也使有个小拿小摸毛病的人震动,痛改前非。事实证明,这个办法很有效,凡是豹子头表演过的部队,案发率大大降低。所以从前年开始,我们每年都到各部队巡回表演。哦,补充一句,这个办法是周兴春政委向我们建议的。"中尉半边向右转,朝周兴春遥遥敬礼。周兴春得意地抛去一声:"稍息。"
  苏子昂看看周兴春,道:"威风!佩服。"
  周兴春背着手,头颅伸开,顺时针画个大圈儿,以示把在场人全画进来:"雕虫小技。政治工作嘛,说到头还不是驭兵之道。"
  "对对,你的形象一分钟比一分钟高大,老是叫我出乎意外。二战初期,罗斯福对丘吉尔说:与你同处一个时代深感愉快。此刻,本人也有这种感觉。"
  中尉继续说:"第二条,大家在观看表演时要尊重豹子头,不要叫喊,不要鼓掌,不要刺激它。豹子头通人性,一眼能看出你对它持什么态度。为防止事故发生,严禁任何形式的挑逗。否则,它会认为是侮辱而扑斗,等我命令它退下,它已经一口咬下。当然,大家也别怕它,豹子头讨厌人怕它。同志们看,它已经不耐烦了,每次表演,对犬的素质怕是一次伤害。要不是执行任务,才不干这种事呐。"
  中尉俯下身宽慰它一会,又起立,道:"第三条,表演当中如有失误,请大家谅解。豹子头流感才好,体温仍然偏高,来之前才打过针,情绪不高,嗅觉也没完全恢复。它是带病执行任务的。好,豹子头,我们先做第一练习。"
  中尉让豹子头做了几个简单动作:走、跑、跳、卧……显示军犬训练有素,人犬沟通。接着开始"翻跃障碍",在各种障碍中窜上窜下,而且不碰出声来,引起兵们赞叹。再后来是"嗅",显示它对气味的高度嗅辨力,豹子头把地上的鞋帽等物一样样衔给原主,全然不错。再后来是"追踪",模拟逃犯的人员身着极厚的防护衣,把现场搞乱,再浑无目的地在场外乱跑,穿越草地,上树下沟,又翻墙又扬土,从这屋钻进那屋,制造种种假象,试图迷惑豹子头,兵们看得出神,各种犯罪技巧使他们大开眼界。待罪犯在极远处藏匿之后,中尉给豹子头解去颈上皮套,它在案发现场四处嗅察气味,然后循踪追击,一着一着卖弄本事,终于在一个洞里把罪犯扯出来,人狗一番恶斗,罪犯被制服。中尉拿着罪犯才穿过的防护衣让兵们传看:一排大牙洞,金属村里都被它咬断了。兵们不住地惊呼厉害。
  表演持续一个小时,要是听教育课,兵们早反了,而现在他们跟看警匪片一样起劲。听到表演结束时,兵们呆一刻,疯了似的鼓掌,中尉制止不住,把豹子头搂定,朝兵们点头,他也有点感动。
  周兴春说:"伙计,你看如何?"
  苏子昂道:"不错不错,寓教于乐,笑完了才后怕,这比你那个新兵档案有意思多了。"
  "我们团基本上没有偷窃现象。要有,也是当地群众犯案。这一点,我有信心。"
  "-吓住了?"
  "吓住了。"周兴春又惋惜道,"这么容易就被吓住了,唉,这些兵太熊包!……"
  五、散步是一种散心
  团机关餐厅建立在山坡顶部一个幽凉所在,旁边有个大水塔,水塔顶恰与餐桌的桌面平齐。由此可以断定,每次进餐,大家都身处全团最高境界,可以鸟瞰四方。炮团的团部嵌在山的腰眼里,这里过去是高炮团,当然离不开山。整个布局呈"凸"状。前任大哥们不知怎么考虑的,偏把餐厅安置在顶尖上,吃饭时目光顺碗沿膘出去,就是遥远的地平线。往下看,是黝黑的屋顶,屋顶下面是一扇扇后窗。通过后窗,能看见桌腿与人腿。再猛一抬头,又是遥远的地平线,叫人觉得上下搁不到一块去。
  开饭哨响,最先到位的是一群群麻雀,守住池边、石凳、枝头,欢喜地卿喳。然后是几个机关兵,"咋咋"地从某处蹦出来。再后是若干个参谋干事助理员,再后是若干个股长和部门领导,他们顺着团里推一的那条柏油路,稀稀拉拉地踱上来。由于爬坡,腰都匀着,嘴脸冲自己脚背,继续着从办公室带出的话尾巴。总之,职务低的总是先到,团首长往往跟在最后,步态稳重,面孔残留着思考表情,仿佛用餐只是尽个义务。
  尽管餐厅里有桌椅吊扇,干部们还是喜欢在外头吃。菜碗搁在凹凸的石条上,歪了,移动一下搁牢靠,再不行就在碗底垫个小石片。屁股坐住另块石头,先朝四处望望,交替提起两脚,重新踏实在喽,拔出插在碗里的小勺,拌两下,填入第一口。餐具全是金属的或者搪瓷的,吃着便叮当乱响。
  炮团伙食相当不错,集团军转发过他们的经验。军区工作组也在这吃过,评价是,比大区机关强多了。周兴春对伙食问题抓住不放,一抓到底。标准定在:让出差干部想念本团伙食。此语太亲切了,机关干部全明白,物质变精神,不管什么教育学习,都不念本团伙食。此语太亲切了,机关干部全明白,物质变精神,不管什么教育学习,都不如伙食更能稳定人心。一天两顿肉,工作不落后;周末要改善,好比学文件。食堂管理员对之注释了一下:“肉是瘦肉,不是肥肉,我啥时让你们吃过肥肉?你们吃么?”
  今天是周末,菜分三色:红烧鱼、碧泱o、辣椒炒豆干;主食两种:米饭面条;汤一道:粉丝萝卜汤。由于菜比饭多,各人都拿饭盆装菜菜盆装饭,才承受得当。干部们一边吃一边磋商晚上活动,在谁谁宿舍,几点钟开局,“拱猪”还是“提一壶”,“跑得快”还是“五十K”,带什么烟什么点心,谁出烟谁出点心……下方便是司令部值班室,黄参谋在接电话,声音联噪,破窗而至,闹得人咯牙似的,吃不顺畅。后来大家也不说话了,就听他一人在下头喊。
  “什么?…该过程应注意…什么,不是‘注意-是‘处于。什么?‘应-字也不要啦。干吗不要?行啊,不要就不要。该过程处于预案阶段,记下啦,接着说。什么,到达待机地域,迅速组织强xx。什么,不是‘强xx-是‘抢建-……记下啦接着说,你定于本月下旬开始,干吗由我们定呐,应当由上面定嘛。什么……里扎尼李犁逆利……到底由谁定厂…"黄参谋声音开始劈叉,干部们只能从窗口看见他两条烦躁乱动的腿。作训股长恼火地骂娘,站起身,挥舞小勺,于是全体干部都昂起胸膛,随他一起朝值班室后窗暴喝:”拟“。
  值班室霎时静默,估计这声暴喝通过话机传到百里外的师部去了。
  黄参谋伸出头委屈地朝吃饭的人们喊:“这个破线路!”
  作训股长兀自道:“还保密呐还,保个屁密。我一个鱼头没吃完,方案都听三遍了。今天机关齐不齐?”看四下,“齐嘛。团长,我可以省去传达了,大家有什么不明确的地方?”
  干部们快活应道:“明确。”好几条声音是从含着肉块的口里发出的。
  吃罢晚饭,周兴春与苏子昂沿着下坡缓缓走,因觉得有的是时间而不忙于开口说话吃罢晚饭,周兴春与苏子昂沿着下坡缓缓走,因觉得有的是时间而不忙于开口说话。周兴春手伸进口袋摸一阵,没摸出名堂,便从路边掐一截樟树细枝,劈开个尖儿,用手掌捂住口剔牙。剔出不少渣子来,一口口朝外啐,末了嗅一下那截秃枝,轻轻抛开。
  他告诉苏子昂,他的牙硬是给剔坏的,越剔牙缝越大,越大越塞东西,越塞东西越得剔,恶性循环,最后拔掉了三颗牙。
  苏子昂道:“少了三颗牙怎么还有这么好的口才?”
  “剔牙便于思索,真是便于思索。”
  “我觉得这是师以上的习惯,你干吗冒充?”
  “不然日子怎么过?我也想日理万机啊,不给万机光给日子,本人才华都变质了。”
  “越是小地方,真理越他妈多。”
  两人信口胡言乱语,间或打个嗝儿,沿着幸福路——团部环形通路,含着幸福无尽头的意思一一踱去。警卫排、收发室、屯啊鸡窝……相继经过,后来在一(此处乱码春秋战国注)芭蕉有点媚人。周兴春叹口气:“单身汉哎……”
  “祝贺你。爱人在哪工作?”
  “厦门市,一个季度才能回去五天。”
  “调来算啦。”
  周兴春瞪眼:“这山沟里是放老婆的地方嘛,你干吗不调来?我让她当团里妇联主任。”
  “不调,搁在远处想,比调来好。”苏子昂苦笑道“"这就是感情辩证法。”
  对面走来几位志愿兵老婆,面皮黑粗,腰身直溜溜,线条啊起伏啊,全免掉了,无甚可回味之处。她们撞见政委,偏偏亲近地笑着,学银幕上女人说话。周兴春强撑精神应付几句:“吃哪?没哪……那赶紧吃去,赶紧吃!别耽误。”待她们离去,他唉声叹气地问苏子昂,“刚才我们说哪块啦?”
  苏子昂忍住笑:“刚才咱们隐蔽着,不敢出声。”
  “几个志愿兵相当不错,就是老婆可怜,丑得不能看。再碰到家属,你负责打招呼,我头里走,我俩轮流值勤嘛。”
  转到干部宿舍,周兴春不时透过门窗朝里探望。政治处刘干事正对着穿衣镜整容,带拉链的领带已勒住脖子,为了不让它挡住视线,他把它拽到后背上。整容毕,再一扯,滑回前胸。周兴春响亮地喷嘴,道:“小刘啊小刘,对象问题解决几分之几啦?我瞧你后背,还是蛮有信心的嘛。”
  刘干事猛然转身,明明不害臊却偏做出害臊的样子,道:“政委、团长,这鬼地方语言不通,谈恋爱也得带翻译。我和她会过两次,累坏啦,你们又不肯关心一下,咱们只好自己关心自己。”
  “语言不通,你还谈什么爱?”
  “不谈又干什么?”
  周兴春正色道:“妈的你听好,该怎样你全知道,此刻我什么也不说。明白啦?”
  苏子昂想:什么也不说——反而分外有力。
  再往前走,看见后勤处李助理跷着脚擦皮鞋,李助理主动招呼:“走走啊政委?”
  周兴春道:“走走。”
  “嘿嘿,我差不多半个月没出去啦。”
  “怕就怕你这种人,不动是不动,一动动老远。一你要是经常动,倒也正常。偶尔一动,不正常不正常。”
  两人将幸福路踱了一圈,仍然不到7点,回屋太早,麻雀还在外头呢。两人站在路口,各自抱住臂膀,又闲聊开来,周兴春略略介绍刚才那几个干部的背景情况,正说得上劲,有县里干部把周兴春找去了。
  苏子昂回到自己宿舍,推开院门进去,沿着院墙根小走几步,觉得自己挺像个离休干部。这感觉完全是院子带给他的。东墙筑着一个鸡舍,分上下两层,上层分娩下层进食,外带一个供鸡们散步与交配用的小圈。鸡舍的建筑材料与营房一致,花岗岩石料和波状水泥瓦。鸡舍过去,是一座自来水池,四尺多高,里头用水泥抹出个搓衣板,每道凹凸都很光滑,站在那洗涮不腰疼。洗罢,就手可以挂到头前的粗铁丝上。如果养花,也可在池中汲水,省得一趟从屋里提。水池过去,还有一眼机井,安置了一副带把的提压式手动抽水机。苏子昂试过它,管用,水流旺盛。他估计此物用处不大,到职半月没见停过自来水,但它提供一种安全富足的感受,极符合团一级干部的小康心态。
  西墙方面,阵容也不弱:一间厨房,里头有柴灶煤灶气灶,皆闲置未用,另砌有一个深深的蓄水池,好像三天两头断水似的。池中尚余大半下水,透彻可爱,水里还有两尾鲫鱼、三尾泥鳅,不知定居多久了。苏子昂估计是前任团长遗物。紧挨厨房的是储藏室,苏子昂推两下,门锈住了,也就不推了。院中央还有一扇葡萄架,架子是四根水泥柱,架上葡萄枝青叶茂,才结了豆粒般小串,品种不明。萄架下有一张石桌四只淖石凳。石凳的腰部刻了四个大字:保卫祖国,一只石凳一个字。石桌面上钩抹出一副象棋盘,很大,须用鹅蛋般棋子才配得上这副盘。苏子昂不禁在“卫”字号石凳上坐下,他不屑于象棋,但喜欢这副棋盘,大块文章似的。他预备找人改成围棋盘。稍坐片刻,忽然想,“提高警惕”呢?总不能光有下半句没有上半句呀。他朝四处张望,目光越过矮墙,看见政委院里的萄架,笑了。“提高警惕”肯定在他那里了。嘿嘿,分毫不错,政委:“提高警惕”,团“:"保卫祖国”。
  苏子昂回屋,坐在一张粗重的三人沙发里,它几乎是实心的,一点弹性也没有。苏子昂歪在里头,渐觉得女儿爬到自己身上来了,折腾得他身体处处乱动。迷离一会儿,子昂歪在里头,渐觉得女儿爬到自己身上来了,折腾得他身体处处乱动。迷离一会儿,念头又滑到妻子归沐兰身上,老是想起婚前她的样子,即还不属于他时的归沐兰,清晰极了,稍一想她就靠拢过来。而妻子近期的模样,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已给她写过两封信,详尽告知团里情况和自己感受,丝毫不提那次感情危机,仿佛他们一直平静地生活着平静地相爱着。归沐兰没有回信,苏子昂也不写第三封信,真正平静地等待着。他通盘考虑过和归沐兰的关系,结论是他们不会分裂,只会带着伤痕长久地生活下去,日子时好时坏时冷时热,过着样样都有点、样样都不彻底的生活。直至过了更年期,把自己换掉,进入人生的至深境界,再度相爱。也就是说,要过上二十年以后。苏子昂对自己这种冷静的远见感到悲凉,没有远见反而更好些。
  “首长在家么?”
  周兴春站在门口高呼,然后翩翩地踱进来,到达苏子昂面前,一个半边向右转,挺胸收腹展臂,回首停定,保持在这个造型上,让苏子昂看“怎样啊?”
  苏子昂打量着,叫声:“好!”周兴春还站着不动,苏子昂被迫将“好”字一路叫下去,周兴春才恢复生机。再次靠近些,两手伸到脖子后面提起衣领,轻轻朝左边拽,而他的头则使劲朝右边歪,将衣领里头的一块缎面商标暴露出来,让苏子昂细瞧。介绍道:
  “香港名牌,也可以理解为英国名牌!港币四千,配合生猛男士,绝对新潮派头。”又翻开衣襟,“看哪,单面花呢。不懂吧,就是只有一面牙签纹,内层没有,工艺复杂,当前国内不能生产。”然后他双手抚弄领带,想把它拽出来。苏子昂赶紧把身子靠后,道:“领带我知道,绝对名牌,什么利来呗。”周兴春纠正道:“金利来,正宗金利来。你还不是从电视上看来的。其实它不配我这套西装。”
  周兴春告诉苏子昂,他在当教导员时,妥善处理过一位战士的家庭历史问题,此人退伍后去香港了,阔绰得一塌糊涂,托人辗转带进一套高档时装赠送给他,还邀他赴港退伍后去香港了,阔绰得一塌糊涂,托人辗转带进一套高档时装赠送给他,还邀他赴港观光。
  “这么贵的东西,你也敢收。”
  “敢。他又不是我部下,是海外友人,我们是国际友谊。”
  “坐坐吧。”
  “穿它可不能随便乱坐。”周兴春提提裤缝,在沙发沿上坐下,上半身仍然保持笔直。胸脯突然叽叽两声,原来表还在里头。“老八路作风不变,你什么时能过上不掐时间的日子。”苏子昂问,“是出去回来了,还是正准备出去哪?”
  “都不是。我送走客人,就把它换上了,今天不是周末嘛,也只有这时候能穿穿酉装。老不穿,转业后穿它都不像,我每周都穿它一天过过瘾,星期天晚上再换掉它。怎么着,老兄干吗哪?”
  “不干吗。”
  “什么叫不干吗。一脸失恋的样子。”
  苏子昂扯开话题,周兴春也不追问。两人先聊今天的《参考消息》,估计布什当上美国总统是稳拿的,当北京联络处主任时,中国人教过他很多东西。又聊起日本的八八舰队,羡慕一通,叹息中国海军吨位太小。再数及1955年授衔时全军上将以上的将帅,居然一个不漏地全忆出来了。接着议论现任大军区的领导们,什么都拿来说,竞赛着谁能把舌头扔得更远。渐渐说到要紧处,即师长和师政委,两人不约而同谨慎下来,都引着对方多说些……里屋电话响了,苏子昂进去接,是找周兴春的。周兴春说:“你看你看,我以为他们找不到我呐。”
  周兴春接完电话,告诉苏子昂,地方来人联系运输,周围几个市县,都知道炮团有二百多辆卡车,想方设法叫他们支援社会主义建设。“等你熟悉了情况之后,看不忙死你。”
  “这些事交给后勤处长处理算啦。”
  “不行,来了个县委书记,团里总得去个人会会。你跟我一块去吧,认识一下,以后交道多啦。”
  “算啦。要是人家提了烟酒来,别独吞就行。我一个人呆着自在。”
  “美的你。”周兴春想想,“我给你搞几部录像片看吧。我们这里什么片子都有,你趁着在职,把该看的片子统统看一遍,以后没得看了也不遗憾。”
  周兴春出去几分钟,再回来时,身后跟了个抱着放像机的战士。他叫战士放下机子出去,自己亲自为苏子昂接通线路,调整放像频道,动作很内行。苏子昂木立一旁,插不上手。他觉得周兴春像个公务员似的为自己忙碌,他想使自己愉快,但他却感到压力。他承受不起又躲不掉。
  周兴春哧地扯开黑皮包拉链,链条在半道上卡住。他说:“咬住了。”朝前拽拽,再往后猛一扯,皮包彻底张开。他又说,"“咬不住。”言语动作中制造出神秘气氛。周兴春先拿出两盒录像片,在掌中掂着道:“第四代武打,港台合拍,打疯了。”又拿出两部拓着,“超级警匪片,大动作硬功夫,听讲还是纪实的。”最后拿出两部,声音放低,“看过没有?”
  “什么片子?”
  周兴春诡笑不语,仿佛在刺探苏子昂是否诚实。苏子昂窘迫了:“没看过……只听人说过。”
  “要是真的没看过,还是值得一看的,否则怎知道人是怎么回事。”周兴春从苏子昂不老练的神态中确信他没看过,“想不想看?”
  “哦,当然想看一下。”
  “襟怀坦白嘛。锁上门,你一个人看,别让任何人进来。有急事我会挂电话给你。”
  周兴春说罢,满意地走了。
  苏子昂想说句谢谢,又说不出口,周兴春对他太信任了,而且一点不俗。他先抓过两部没片名的片子,明明有片名嘛;一部是《春节联欢会》,一部是《青春在军营闪光》,片盒还是簇新的。他猜是洗掉重录的,脊背一片冰凉,太骇人了。他把这两部放到电视机后头,用张《参考消息》盖住它们。又想,有什么可怕的,还藏。他先拿一部警匪片看,让自己沉住气,那两部最后看,而且只看一部就够了,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多看也是重复。
  警匪片阵容不凡,片头的演职员表遥无止尽,苏子昂乘机解手泡茶,归座后半天定不下神。终于骂了一句,跳起退出警匪片,从《参考消息》下面摸出一部塞进去,惊愕地盯住那一堆蠕动的躯体,听着夹杂着外语的纵情嚎叫,被窒息了。
  六、夜饮
  苏子昂看完两部片子,是深夜11点30分,他口干舌燥,一颗心还在狂跳,欲冲出体外。他端过凉茶一饮而尽,胸腔内稍稍通畅。他向熄灭的荧屏哼了一声,以示不屑。他重新聚拢跑散的理智,驱除残余冲动,身心渐渐歇息了。于是,他有了从未有过的尖刻意识,还有分裂感。电话铃响,估计是周兴春,苏子昂不舒服。
  “老兄,片子审查完了,我给你掐着表呢,估计你也该完了。哈哈哈,需要放松放松吗?”苏子昂含混地应付一句。
  周兴春又说:“到我宿舍来吧,有酒。”
  周兴春在小圆桌上摆了两听开盖的罐头,另有几碟鱼干虾片之类。他从墙角翻出一瓶沪州老窖。启开瓶盖,醇香味涌出来,他叫声好,赶紧脱掉西装,斟满两杯,近似痛苦地叹息一声,道:“单身汉的周末,干啦!”
  两人各尽一杯,嚼些小菜,暂且无话,显得从容而淡泊。酒是酒,莱是菜,滋味是滋味,难得的静默。谁也没因为怕冷场而硬寻些话来说,像一对谈累了的、相契至极的老战友,慢酌浅饮,享受着某种说不清的情趣。两人谁也没觉得,正是那两部片子使他们有了更多的信任和默契,再没有砥砺机锋卖弄敏锐的欲望了。甚至懒得洞察对方了,复归于自然相处。
  周兴春直着脖子让一口酒滚下腹去,又让酒气冲上来,粗叹着道:“情况严重吧。我团处在沿海开发区,乱七八糟的东西防不胜防。别说干部战士,我要烂,也早就烂了。妈的我就是出污泥而不染。说个例子你听,上午我们从市面上过,拐角有个‘OK发屋-,有印象吗?没印象,是啊,那条街有十六家发屋,奇怪为什么那么多吧。听我说,’OK发屋-是我的点,每次理发,老板从不收我的钱,我是本地最高驻军长官嘛。店里有个招待员,女的,未婚,看上去是个少妇了,长得相当漂亮。她怎么向我献媚我也不越雷池一步,但我还照旧去那家店理发,我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周兴春羞愧地摇摇头。
  苏子昂道:“你喜欢她,又厌恶她。不过喜欢的成分多些,你控制住了自己。”
  “终于让我料到了,她是卖淫的。今年春节前夕,县公安局突然搜捕,光那一条街就抓出十七个,其中有她。在审讯中,别的女人都供出嫖客姓名,惟独她不招供,挺有骨气。公安局长是我朋友,暗中告诉我,‘据他们掌握,这女人的嫖客当中有我们现役军人,不供就不供吧,也好为解放军维护形象,你可得感谢我-我一听气火了,县城里只驻我们团,还不是说我们吗。我当场扔给他一个主意,她不是有情有义吗,你们就利用这一点打心理战。具体办法嘛,带她到县医院检查一下,说她感染了艾滋病毒,所有跟她有过关系的人都有生命危险,要赶紧抢救,采取措施,否则一旦蔓延开,是全民族的灾难。我坏不坏?”周兴春等候夸奖。
  “坏透了,后来呢?”
  “她精神崩溃了,拼命回忆,想出二十多人,其中确有我团两人,一个干部一个志愿兵,都让我处理走了。后来,我去公安局拜访,局长那小子感谢我两条烟,说光从那一个女人身上就罚款四千多元。我说你战果赫赫,但我是来听你道歉的。他跟我装傻,一口一个首长的。本人严正指出:你怀疑我当过嫖客!他承认了。妈的我要是不坏一坏,我不受冤枉吗?不坏一坏,能得外界公正评价吗?”
  “那个女人呢?”
  “走了,我想是换码头了。”
  “你有点对不起她。”
  “也可以这么说吧,有什么办法呐。”周兴春呆呆地道,“我想了好久,一般人啊,原本都不坏,但有些人怕别人坏到自己身上,所以先坏过去再说,防卫措施。”
  “深刻,敬你一杯。”
  周兴春饮尽,手掌遮住杯口,给自己下鉴定:“醉了,肯定醉了。”
  苏子昂说:“没醉,肯定没醉。”
  “醉没醉我知道,你唬不住我,你有目的。”
  苏子昂将两只酒杯并排放好,抓过酒瓶,仔细地斟满,晶莹的酒浆在杯口鼓出圆滑的凸面,却一滴不淌。周兴春叫好,说“简直舍不得喝它”,伸过嘴,“哧溜”一声吸尽。苏子昂也干了,两人摇晃上身,仿佛酒在体内掀起了浪头。周兴春伸出两根指头敲击桌面,嗓音浸透酒意,显得粗率而动情。
  “老兄不简单,回原职重新当团长,这一选择很有分量。早晚必有重用,我坚信这一点。”
  苏子昂意识到周兴春心怀此念已久,摇头微笑:“我用人格向你担保,我绝不是来此过渡的,而是命当如此。上面也没有要提拔我的意思。奇怪的是,大家都以为我会被提拔,不对。团长在于我,可能当到头了。”
  周兴春踌躇着:“那么,你干吗重回野战军?老兄目前年龄不大,要走正是时候,岁数再大些只好在部队干一辈子了。”
  “这个问题连我也说不清楚,我觉得自己天生适合军队。倒了霉,心不死。不被信任反而更激发热情。老辈人总会退下去,而我们还在。”
  “我懂了,你在等待自己的遵义会议嘛。”
  “不敢。‘”你呀,要么早生50年,要么晚生50年,都行。就是生在当代不行。我听到创造性这个词就头痛,尽管自己也老用这个词。在部队几十年了,什么名堂没见过?当前全部重心就在于稳定部队,千万别出事,稳定就是战斗力。团里情况,周围环境,我摆给你看了,问题成堆,危机四伏啊。老兄行行好,收拾起那些雄心壮志,闷下头和我一块维持局面。一本经,两个字:稳定。这才是最有效最难办的。苏子昂悟到,周兴春对他?放心。今天的一切,包括那两部和这顿酒都暗藏深意,向他指明了各种难度和各种险情,让他现实些稳重些,向周兴春靠拢,携手守成,别出事……这种普普通通的、与大多数领导一致的心思,苏子昂奇怪自己怎么现在才看出来,真是迟钝死了。他佩服周兴春的技巧:把各种情况摊开而把结论扣下,让人慢慢随他上路,最后一碰杯,沟通了,好像结论是自己想出来的,与他无关。是啊是啊,成大事者绝不能只争朝夕而要敢于慢舍得慢。大事之中尤为大者,莫过于对人的加工处理了。苏子昂沮丧地笑了,不禁欣赏起周兴春来,那么好的素质仍然端坐在后排高处,稳如参禅,拿一份苦恼兑换一份平静,最终把日子见得淡淡的才放心。苏子昂佯醉道:
  “谁跟谁呀,我完全依靠你了,一荣俱荣,一辱俱辱,道理谁不明白。来来来,意思全在酒杯里,拿点感情出来,干了!”
  周兴春一饮而尽,手掌平切在自己喉核处,说:“酒已经漫到这块了,醉得不能再醉了,平生没喝过这么多酒,今晚过的真高兴。”苏子昂话中已有该结束的意思了。周兴春挂在衣架上的西装叽叽响了两下。苏子昂以为2点。周兴春说:“3点。”
  苏子昂告辞了,说“必有一通好睡。”周兴春将他送出院门,说:“我可睡不成了,明天到师里开会,必须连夜赶个材料出来。”
  苏子昂发现,周兴春虽然一直叫“醉了醉了”,但是一放下酒杯,立刻口齿清晰,思路敏捷,还有写材料的精神。他没把这发现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