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者:[俄]高尔基    更新:2022-03-01 04:25
  "把种子下在荒地里,"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象耕地上的一只乌鸦匆匆地跑到前面去了。
  我问外祖母:
  "他怎么啦?"
  "随他去!他有他的心事,"她回答。
  天气很热,外祖母很吃力地走着,她的脚陷进热沙里,常常停下来,用手帕擦脸上的汗。
  我鼓起勇气问道:
  "坟坑里那黑色的东西,是妈妈的棺材吗?"
  "是的。"她生气地说。"都怪那条蠢狗……一年还不到,瓦里娅就腐烂了。沙土不好,渗水,要是胶泥就好了……"
  "所有的人都要烂吗?"
  "所有的人。只有圣徒才不烂……"
  "你不会烂!"
  她站住身子,戴正我的帽子,严肃地劝阻我说:
  "不要去想这些,不许想,听见了没有?"
  可是我想:"死,这多叫人难过、讨厌!哎,这可恶的东西!"
  我感到很难受。
  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外祖父已经烧好茶炊,在桌上放好了茶具。
  "喝点茶吧,天气太热,"他说。"我沏的是自己的茶叶。够大家喝的。"
  他走到外祖母跟前,拍拍她的肩膀:
  "怎么样,老婆子,啊?"
  外祖母挥了挥手:
  "有什么可说的!"
  '就是嘛!上帝生我们气了,一个一个叫回去了……要是一家人都活得壮壮实实的,象手上的五个指头一样该多好……"
  他好久没有这样和气地说话了。我听着他,希望这老头儿会打消我的忧郁,使我忘记那黄沉沉的坟穴和旁边的潮湿的木板。
  可是外祖母厉声粗气地拦住了他:
  "得啦,老爷子!你一辈子老说这样的话,它能使谁轻松些呢?你一辈子好象铁锈一样,把什么都锈烂了……"
  外祖父咳嗽一声,看了她一眼,不作声了。
  晚上,在大门口,我很难过地对柳德米拉讲了早上见到的一切,可是,这并没引起她显著的反应。
  "做孤儿倒好些,要是我爸爸妈妈死了,我就把妹妹交给哥哥,自己去进修道院,一辈子不出来。我这样的人没有别的法子,瘸子不会做工,也不能出嫁,说不准会养出瘸腿的孩子……"
  她跟街上那些女人一样,说着老气横秋的话。大概是从这晚上起,我就对她失掉了兴趣,同时生活也发生了变化,使我渐渐跟这位女友疏远了。
  弟弟死后几天,外祖父对我说:
  "今晚上早点睡,明天一早我叫醒你,我们一起到林子里去打柴……"
  "那我也去拾草。"外祖母说。
  离开村子三俄里光景的沼地边,有一片云杉和白桦树林。树林里有很多的枯枝和倒下的树木,一边伸展到奥卡河,一边延伸到去莫斯科的公路,跨过公路又一直接连下去。在这座蓬松如盖的树林上方,耸立着一座蓊郁的松林,那就是"萨韦洛夫岗"。
  这些森林都是舒瓦洛夫伯爵家的产业,可是保护得不好,库纳维诺区的小市民把它当作自己的所有,他们捡枯枝,伐枯树,有机会时,对好树也不放过。一到秋天,要准备过冬柴火的时候,便有几十个人,手里拿着斧子,腰里带着绳子,到森林里去。
  这样,我们三个人,拂晓时候,就在银绿色的露湿的野地上走着。我们的左边,在奥卡河对岸,啄木鸟山的褐红色的侧面,白色的下诺夫戈罗德上空,小丘上的葱翠的果园和教堂的金黄色的圆屋顶上,俄罗斯的懒洋洋的太阳正在慢慢地升起。微风缓缓从平静浑浊的奥卡河上吹来,金黄色的毛莨被露水压低着脑袋,轻轻摇晃,紫色的风铃草也垂着脑袋,五颜六色的蜡菊在贫瘠的草地上抬起了脸,称做"小夜美人"的石竹花开放出红红的星形花朵……
  森林象一队黑幢幢的军队,向着我们迎面开来。云杉撑开翅膀,象大鸟,白桦树象小姑娘,沼地的酸气从田野上吹来。狗吐着红舌头挨着我走,它不时停下来嗅嗅地面,莫名其妙地摇晃着狐狸似的脑袋。
  外祖父披着外祖母的短褂子,戴一顶没有遮阳的旧帽,眯缝着眼,莫名其妙地笑着,小心地移动着瘦腿,好象行窃似的。外祖母穿着蓝上褂,黑裙子,头上蒙着白头巾,象在地上滚着一般地走,很难跟上她。
  离森林越近,外祖父的兴致越高;他用鼻子从容不迫地呼吸着,不时发出感叹声;他先是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地说,后来,他象是陶醉了,说得快活而又动听:
  "森林是上帝的花园,它不是谁种植起来的,是上帝的风,上帝的呼吸把它吹大的……年轻的时候我当船夫,到过日古利……唉,列克谢,我经历过的事,你是见不到的了!奥卡河上的大森林,从卡西莫夫一直延伸到穆罗姆,另一头越过伏尔加河一直延到乌拉尔,大极了,真是无边无际……"
  外祖母斜眼瞟了他一下,又向我眨巴着眼睛。他被道上的小墩儿绊得踉跄着,嘴里还是在若断若续地叨念着。这些话在我的记忆里深深地扎下了根。
  "我们撑一条运油的大帆船,从萨拉托夫开到马卡里去赶集,管事的叫基里洛,是普列赫人;船工长是卡西莫夫的鞑靼人,好象叫阿萨夫……船开到日古利,上游的风迎面吹来,气力使尽了|Qī|shu|ωang|,我们就下了锚,晃动起来了。我们上岸烧饭吃。那时候正是五月,伏尔加河象大海一样。河里的波浪象千万只白天鹅成群地向里海飘去。日古利的绿色的春山,伸入云天。空中白云流荡,太阳光象敷金似的洒在地上。我们一面休息着,一面欣赏风景。河上吹着北风,很冷,岸上却又暖又香!到了傍晚时候,我们那个基里洛(这个人很厉害,已经上了年纪)站起来,脱掉帽子,说道:'嗨,小伙子们,我不再当你们的头儿了,也不当你们的仆人啦。你们各自听便吧,我要到森林里去了!'我们大伙吃了一惊,不知是怎么回事。没有人对老板负责了,那怎么办?——人无头不能行呀,虽然这儿是伏尔加河,在单线道上也可以迷路的。这群人都是没有理智的牲口,可怜他们做什么?我们都骇怕了。可他已打定主意,说:'我再也不愿意这样活下去,当你们的牧人了,我到森林里去!'我们要揍他,把他捆起来;有的人却犹豫不决,喊着'慢来!'船工长鞑靼人也同样大声嚷道:'我也走!'这可糟了。这个鞑靼人跑过两趟船,老板都没有给工钱,现在第三趟又赶了一大半——赶完这一趟,就可以拿很多的钱!大家一直嚷嚷到晚上,这晚上,就有七个人离开了我们,留下的不知是十六个还是十四个。这就是森林闹的呀!"
  "他们落草当强盗去了吗?"
  "也许当了强盗,也许当了隐士,那时候没有人管这种事……"
  外祖母画了一个十字:
  "至圣圣母啊!人们,都是可怜的。"
  "谁都有脑筋,谁知道恶魔会把你拖到哪里去……"
  我们沿着沼地的土墩和孱弱的枞林中潮湿的羊肠小道,走进了森林。我觉得,象普列赫人基里洛那样逃进森林里一辈子不出来倒也挺好。在森林里,没有爱唠叨的人,也没有人打架和醉酒;在那里,外祖父的讨厌的吝啬,母亲的沙土坟,以及一切使人压抑的痛苦和委屈,都可以忘得干干净净。走到了干燥的地方,外祖母说:
  "得吃一点东西了,坐下来吧!"
  她那树皮编的篮子里,有黑面包、青葱、黄瓜、盐,用布包着的奶渣。外祖父不好意思地望着这些东西,眨巴着眼"哎呀,好婆娘,我可什么吃的也没有带来……"
  "够大伙吃的……"
  我们靠着制作桅杆用的古铜色的松树干坐下,空气中饱含着松脂的气味。微风从野地拂拂吹来,摇动着木贼草。外祖母用粗黑的手采摘各种野草,对我讲着金丝桃、药慧草、车前草的治疗的特性,蕨薇、黏性的狭叶柳叶菜,还有一种叫鼬獨的满是尘埃的草的神效。
  外祖父劈碎倒下的树木,叫我把劈好的搬在一起,我却跟在外祖母背后,悄悄躲进密林里去了。她在粗壮的树行中慢慢地走着,象潜水一样,老是把腰弯向散满针叶的地上;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又来得太早了,能摘的蘑菇还不多!上帝,你总不给穷人方便。蘑菇是穷人的美味呀!"
  我留意着不叫她发现,默默地跟着她走,我不愿意打扰她跟上帝、青草、小蛙儿……谈话。
  可是她发现我了。
  "你打外公那儿逃来啦?"
  说着,她就向黑色地面躬下腰,地面上长满青草,好象披着一件华丽的绣花衣。她说:有一次,上帝对人类发怒,用洪水淹没大地,淹死了所有的生物。
  "慈悲的圣母把采摘来的各种种子藏在篮子里,请求太阳说:把整个大地都晒干吧,为了这个,万人都要赞美您的恩惠!太阳把大地晒干了,圣母便把藏着的种子播在地上。上帝瞧见地上重新长满了草木、走兽、人类——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便问是谁违反我的意旨,干出这样的事?于是,圣母便向上帝忏悔了。原来上帝瞧见地面上光秃秃的,已经很痛心。因此,他便对她说:啊,你做得很好!"
  我很爱这个故事,但很奇怪,就很郑重地问:
  "难道这是真的吗?圣母不是在大洪水之后很久才出世的吗?"
  这一下,外祖母可吃惊了:
  "这话谁告诉你的?"
  "学校里,书上写着的……"
  这样,她放心了,便劝我道:
  "你把那些书上的话丢开,忘掉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