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重振河山(11)
作者:鹤云歌    更新:2022-02-03 19:46
  “诉苦大会”在一片疑惑的,甚至有些尴尬的氛围中开始了。
  山匪们你推我搡,谁也不乐意第一个说。
  一是不知道到底该说点什么,一是觉得抹不开脸。
  都是男子汉大丈夫,诉苦诉个什么劲儿,又诉给谁看?
  华轩也来了,坐在一旁皱了皱眉头。
  宁馥对这情景早有预料,只淡淡笑道:“既然大家不知道从何开口,那不如就俘虏们先来吧。”
  华轩点了点头。
  虽然他不知道宁馥这么做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和目的,但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仿佛天然就有一种,能够令人选择依靠和信任的天赋。
  宁馥的目光转向一串串坐在旁边的俘虏们。
  排排坐的俘虏们几乎是下意识地心里一紧,甚至有人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两天前的那一战,给俘虏们留下的心理阴影实在太深刻了。
  或者说,那当天夜里所发生的,根本不能称之为“战斗”。
  而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和屠戮。
  这个看上去有些瘦弱的美貌女子,一只手救人,一只手要命。
  他们中有知道此行真正目的的小头领,听见白马山匪寨的人管这女魔头叫“宁馥”。
  天知道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心中掀起了多么可怕的惊涛骇浪!
  ——这竟然就是宁家的四小姐!
  天哪,郑家莫不是疯了?!竟然敢招惹这么一个魔头!
  派他们这几个人来,不等同于拿着牙签戳老虎屁股吗?对他们到底有什么好处?!
  反正他们是已经形成心理阴影了,就连宁馥一个平平淡淡的眼神扫过来,就忍不住心寒胆颤。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已经成了俘虏,是死是活都不过人家一句话的事,不就是诉苦吗,那就诉呗。
  这年头,谁能出来卖命换口饭吃的,谁没有苦处?
  “我爹死了。我哥哥也死了。我再不跑,我也得死。”
  郑家的一个护院先开了口。
  他竟然是北方口音。
  他生的浓眉大眼,国字脸,人高马大,看着就像那在别人面前耀武扬威煊煊赫赫的家伙。
  但说着说着,他的语气渐渐沉重了。
  这护院是东北人。
  东北沦陷,他和父母家人逃出来,一路流浪。42年初闹灾荒,不得已卖了两个弟弟做盘缠,母亲就此伤心一病不起,很快就死了。
  还剩他父亲、哥哥,并他自己,三个人。
  结果被鬼子捉去挖矿。
  他爸累死在矿里,他哥哥就因为收殓尸体顶撞了看守的士兵,被拿枪托活活打死。
  他没敢出声。
  低着头,一铲子一铲子地挖煤灰,心脏憋得想要炸开一样,听着身后他爹他哥的尸身教人拖死狗一样地拖走。
  半夜里,他趁着的看管的人没注意,悄悄逃走了。
  真真正正的举目无亲,四处飘零,最后流落到松涂县打短工,郑家看中他个子高大相貌齐整,便雇他做了个护院。
  男人简短地讲完了他的故事,然后说:“主家不知道,我就是这么个怂人。”
  他一直平静的声音,突然渗出凄厉的悲伤。
  “鬼子杀我爹,杀我大哥,我都不敢冲上去和他们拼命……”
  他的眼睛充血了,那红惨惨的颜色,仿佛一头受伤濒死的狼。
  整个校场上,鸦雀无声。
  宁馥示意下一个人接着讲。
  开口的是保安团的一个兵。
  他就是松涂县本地人,孤儿,从小给地主家放羊。
  200多只羊,每只能卖两元钱,这200只羊一年还能下一百多只小羊羔子,羊粪、羊毛加起来,值的钱就更多了。
  但他每年只有八块钱的工钱。
  地主家看着他人好使唤,想叫他彻底卖身做长工,于是硬说他丢了十只羊。这十只羊的钱,算上母羊一年生仔的钱,再算上羊粪和羊毛的钱,给他算80元。还不清就拿自己这一辈子抵债。
  他怕了,一筹莫展,盯着羊圈发了一宿的呆,连眼泪都没有一滴。
  第二天,保安团招兵。
  谁都知道干保安团要招人戳后脊梁骨,谁都知道这年头鬼子要是真打进来,他们就是先做汉奸,再做炮灰的命。
  但他还是报了名。
  “在战场上,死那也是‘嗖’地一下就死了,算球。”他说道:“做了长工,那是慢慢死,一点儿一点儿磨死,我见过好多人这样死了,我不敢,我不想。”
  这个兵没有哭。
  他只是麻木,却令人心有戚戚。
  坐在一旁的许多人却已经不知不觉地淌下泪来。
  “……我爹得着肺痨,还得在地主老财的水田里插秧。家里欠的租子多了,那黄老四,那黄老四就叫人把我妹妹抓走了……但还说不够,要我爹拿命给他家干……在田里听见说,我妹妹抓走当天就叫黄老四糟践了,第二天就撞墙没了命,我爹、我爹当时就吐血了,倒在田里头,没等送回来,就没啦……”
  “我娘早哭瞎眼,田老四还叫接着还,租子一年比一年翻着翻地涨……临死前,我娘想喝口米糊糊,我去地主家想借一碗米,地主婆说,‘留着粮食喂狗还能看门,给你们吃有什么用?!’等我回来,娘已经咽气了……”
  他气不过,拎着耙子打破了地主儿子的脑袋,地主全县拿人,他孤家寡人一个,趁着黑夜,跑上了白马山。
  他紧紧攥着双拳,已然痛哭流涕,跺脚大喊。
  “为什么,为什么都是父母生养,都是人,穷人这样苦,富人这样狠?!”
  校场上,有人默默流泪,有人痛哭失声,也有人眼中闪着仇恨的怒火。
  这些人,有些是富人家的护院,有些是保安团的小兵,有些是白马山的草寇。
  但他们的苦痛是相通的。
  大当家华轩怔怔地听着。
  听着山寨里这帮兄弟的苦,也听着那些刚刚还和他们在战场上拼杀的,敌人的苦。
  通体如被电流涌过,须发皆张,汗毛倒竖。
  只觉得胸中似乎有一股气、有一团火,狂奔猛突,却找不出冲破的路。
  “我没有受过多少苦,或许可以说,我过的是大家许多人都会羡慕的日子。”
  他忽然听到宁馥说。
  这个来历成迷的女人声音平静,却让人觉得,蕴藏着一股即将汹涌而出,摧毁天地的力量。
  “老天爷没有对不起我,国家没有对不起我,但我大哥死了。二哥死了。三哥死了。”
  我也已是亡魂。
  “对不起我的是这个世道!”她手指向远方一扫,是山下的松涂县,或是更远的地方。
  “是谁让我们流离失所?谁让我们家破人亡?是日本鬼子,是地主老财!”
  “这个世道逼你死,那么——”
  “就颠破这个世道!”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可以了解一下解放军的诉苦运动。当时部队战斗精神的重要来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