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求
作者:吴百万    更新:2022-01-29 04:18
  “他人呢。”
  林晋桓将手中带血的长剑扔在地上,两根手指毫不费力地捏碎了手腕上的抱缚石环。
  这对石环对他早已形同虚设。
  延清一剑迎面插进黑衣人的胸膛,转过身来对林晋桓说道:“在莲息堂。”
  延清的身上有些许狼狈,但并无大碍。他带着队伍一路从山脚下杀上迦楼山,此刻身体的伤痛早已被重返九天门的喜悦冲散。
  林晋桓的衣袍上纤尘不染,他在雪白的帕子上擦干净了指尖的血污,对言清说道:“我去见见他。”
  延清打量了一眼林晋桓的神色,还是不放心地说道:“你别去了,让晋仪去处理。”
  林晋桓转身看向莲息堂的方向:“相识一场,总该送他最后一程。”
  延清见状便不再多言,只得扬了扬手,朗声吩咐道:“众弟子听令,边泉带队看守好这些朝廷走狗,其余人等跟我来。”
  林晋桓先行一步,延清交代完后续事宜后迈步跟上,一大群马浩浩荡荡地往莲息堂走去。
  在前往莲息堂的路上林晋桓一言不发,眉眼间的凛若冰霜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延清心中久别重逢的喜悦随之冷却下来。他斟酌了半天,状似无意地对林晋桓感慨道:“没有想到此番会如此顺利。”
  朱雀骑虽只是派了几支小队前来迦楼山,但对九天门来说,人数上依然有压倒性的优势。
  朱雀骑作为精锐部队,却在接替玄武骑进驻迦楼山的第三日,就被九天门连夜杀了个措手不及。
  林晋桓波澜不惊地说道:“要多谢小皇帝出了个昏招。”
  朱雀骑虽战力不凡,却是初来乍到,对迦楼山的地形地势认识有限。再加之朱雀骑原属李韫节制,此前一直驻守于南靖一带,不曾参与过江湖事物,对修仙门派的不甚了解。最重要的是,朱雀骑上下与薛遥这位临时指挥官貌合神离,决策上多有分歧。
  所以九天门此番里应外合,没费多少功夫就将朱雀骑打得溃不成军。
  从山下来到莲息堂的途中,一路上都是残破不堪的尸体,揭示了不久前发生的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林晋桓面对眼前的残肢断臂,内心毫无波澜。他从容不迫地带着众人踩着遍地的鲜血在火光中前进。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屠尽薛狗!重回九天!”,紧接着铺天盖地的口号声在迦楼上的夜空响起。
  莲息堂被司徒坤带人围得像铁桶一般,延清远远望见莲息堂的金色匾额,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林晋桓抬手止住了山呼海啸的呐喊声,转身对众人说道:“你们在此等候。”
  薛遥站在莲息堂中,抬头看着神像的脸。自从入主迦楼山以来,他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此时的莲息堂内已是一片废墟,遍地的沟壑落石,只有那七尊神像在断壁残垣中屹立不倒。
  你们究竟是何方妖魔鬼怪。薛遥来回打量着高高在上的神像,想到了林朝夫妇以身殉教的那一幕,思忖道:竟能让人甘心以身饲魔。
  这时莲息堂的大门被人推开,他转身看见门外站着林晋桓,薛遥笑着招呼道:“来啦?”
  林晋桓迈过遍地的碎石向薛遥走来:“薛少使看起来心情不错?”
  “尚可。”薛遥说着,回身继续打量着七尊邪神。
  林晋桓来到薛遥身边,同他一起仰望着神像。片刻之后林晋桓说道:“你苦心孤诣筹谋多年,如今数年的心血一朝尽毁,你就没有丝毫不甘?”
  “没什么好不甘的。”薛遥偏头看了林晋桓一眼,不以为然地笑道:“启旻脑子糊涂急着杀驴卸磨,被你们抓到了机会,是他自食其果。我又眼盲心瞎,技不如人,怎么说都败得心服口服。”
  “没想到薛少使竟想得如此通透。”林晋桓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说道:“事到如今,你就不担心你自己吗?”
  “我就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薛遥转身看向林晋桓说道:“我早就说过,我的这条命早就是你的,随时可以拿走。”
  “死到临头,我们少使大人还是这般说得还是比唱得好听。”林晋桓抬手将薛遥眼前的碎发别到脑后,指尖停留在他的脸颊上,柔声道:“若不是我三番两次被你玩弄在掌心,说不定就要对你情根深种至死不渝了。”
  “少在这里跟我含沙射影。”薛遥拍开林晋桓的手,郑重地说道:“我将你从刑堂带出来之后,再也没有想骗过你。”说着他又避开了林晋桓的目光:“我不是不知道要提防你,只是我不想,也不愿。”
  是他的心里还有一些侥幸,一丝期待。妄想自己全心全意对待一个人,破碎的心就能被修复,远去的人就能回来。
  薛遥的话在林晋桓的心里搓起了一小串火苗,他的眼神迅速冷了下来,连勉强维持的假笑都消失殆尽。林晋桓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砸在薛遥身上,说道:“是吗?看看这是什么。”
  林晋桓意有所指地继续说道:“为了达到目的你确实做的不错,狠得下心,也豁得出去。”
  薛遥的目光落在地上的那件东西上,这件东西他再熟悉不过,是一本黄底白边的奏疏。
  薛遥又仔细端详了片刻,这才终于想起了这册奏疏上写的是什么。
  那是薛遥刚刚攻破九天门的时候。当时他为了保下林晋桓一命,在奏疏中写道:上古灵器关山玉如今下落不明,可延后发落林晋桓,恩威并施,徐徐图之。
  这封奏疏最后还是没有被送往京城。薛遥最后跪在金殿之上,亲自替林晋桓求情。薛遥此举惹得年轻的皇帝勃然大怒,启旻坐在龙椅上气得话都说不出,当众掷下一枚石砚,砸破了薛遥的额头。
  只是这奏疏,不知何时落到林晋桓手中。
  “好一个恩威并施。”林晋桓冷笑了一声,目光随之落在地上的文书上:“我早就说过,我只是个阶下囚,薛少使对我无需如此大费周章。无论是关山玉还是其他什么,只要您开口,我自会双手奉上。”
  半晌之后薛遥才移开视线,他抬起头望着林晋桓,一双眼睛里无波无澜。薛遥平静地说道:“你觉得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替启旻拿到关山玉?”
  “不然呢,难道真是因为你喜欢我?原来少使大人的喜欢就是机关算尽,就是让人家破人亡。”林晋桓说着,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抿了抿嘴角,笑得眉眼弯弯:“能入薛少使的眼,果真是我的荣幸。”
  林晋桓的话让薛遥无法辩驳,他不愿再谈。薛遥摆了摆手,说道:“你不是要报仇吗,现在可以动手了。倘若你真能就此重建九天门,多少会比你的先辈多存一些善念。”
  “那少使大人真是高看我了。”林晋桓摇了摇头,说道:“生杀大权在我,凡人朝生暮死,一辈子短短几十载,又算得了什么。”
  “那你更要趁早把我杀了。”薛遥直视林晋桓的眼睛,正色道:“我不愿看你这样。”
  薛遥的话激怒了林晋桓,他的手快得像一道残影,电光石火间一把掐住薛遥的下巴:“你以为这是拜谁所赐。”林晋桓将薛遥拖到自己面前,强迫他看向自己:“你以为你在我心里是什么人,你觉得我当真狠不下心吗?”
  以薛遥如今的修为,要挣脱林晋桓的桎梏简直易如反掌,但他只是挑衅地扬了扬眉,说道:“我在你心里是什么人不重要。”说着他迎向林晋桓的目光:“你只需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真是荒谬。”林晋桓闻言,脸上怒意更盛。
  “小门主!”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巨响,莲息堂的门被撞开,原先候在门外的弟子们全数不管不顾地涌了进来。
  林晋桓转身挥出一掌,怒道:“滚出去!”
  冲在最前面几个人当下就倒了下去,瞬间没了气息。众人脚下一顿,不敢再往前一步,只得纷纷跪了下来:“小门主!您定要为门主和夫人报仇啊!”
  “姓薛这个狗贼必须死!”
  “他从头到尾就在欺骗和利用门主和夫人!何等的卑鄙下作!”
  “朝廷走狗!死不足惜!”
  一个孩子在众人的推搡中来到了大殿中央,林晋桓认出这就是经常出现在清心堂里的那个小鬼。
  小男孩的衣服已经脏乱不堪,脸上带着伤,眼睛鼻子红通通的,显然已经哭过一轮。他惊慌失措地站在人群之中,茫然地环顾四周。
  这时他见到不远处的薛遥,满是伤痕的小脸突然亮了起来。小男孩抹了把脸上的泪痕,急冲冲地朝薛遥跑来。
  只是他还没跑到薛遥跟前,就被人一脚踢翻在地,紧接着一群人对着一个稚子拳打脚踢起来。
  “就是这个这个孩子,就是因为姓薛的狗贼带走这个孩子,害得大祭未成,逼得门主和夫人不得不以身殉教!”
  “姓薛的是故意的,他早有预谋。”
  “这个小鬼也要一起死!”
  “他算是什么东西,死一百遍都不够赎罪!”
  在铺天盖地的讨伐声中,薛遥心里的怒意再也抑制不住。他一掌袭击向了林晋桓的心口,旋身挣脱了桎梏。他纵身一跃,凌空拍出一掌,小儿身边的九天门弟子瞬间就被打飞了出去。
  一阵劲风掠过,薛遥来到小男孩身前。
  “我是对你们小门主有愧,可容不得你们撒野。”薛遥来到一众九天门人面前站定,他双手负在身后,盛气凌人地说道:“你们算什么东西,还敢在我面前喊打喊杀。”
  薛遥俯身将男孩抱起,冷冷地环视一圈,那眼神轻蔑地仿佛在看一群牲畜。接着他开口道:“九天门立教数千年,灭绝人性为害苍生,上上下下死不足惜。”
  一名年轻的弟子执着一柄红缨枪朝薛遥袭来:“姓薛的!死到临头还在嘴硬!”
  薛遥轻而易举地将枪头折断,反手甩进来人的胸膛。薛遥抓住那名弟子的衣领,往前一步,咄咄逼人道:“烧杀抢掠是不是你们?违天逆理是不是你们?为害四方是不是你们?”
  说着他将手里的尸体掷在地上:“你们又有什么资格喊冤?”
  薛遥抬手遮住男孩的眼睛:“给你留下喘息的机会是我做的不对。”薛遥放缓了语气,言语间似有些懊恼:“若我能回到那一天,我定会让你们一个也走不出迦楼山。”
  说着,薛遥轻笑了一声,道:“定会让九天门从此回到地底,永世见不得光。”
  薛遥话音刚落,众人还没来得及发难,一道凌厉的刀光以风掣雷行的速度朝薛遥袭来。薛遥将手里的小儿护在身侧,脚下步伐轻移,一套飘逸轻功行云流水,令人眼花缭乱。
  只是原本早已躲过致命一击的薛遥,却在看清来人是林晋桓的瞬间,骤然停下了脚步。
  不知吾通体散发着的紫光,带着势如破竹的精纯内力,直直没入薛遥的胸膛。
  薛遥往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的巨石之上。胸前的刀锋因为灌注了十成的灵力,而嗡嗡铮鸣着。
  “九天门的是非功过,你没有资格评判。”林晋桓居高临下望着薛遥,眼神之中无悲无喜,像是在看一个死物:“这普天之下,谁都没有资格。”
  薛遥咽下喉咙里翻滚而出的血,嘲讽的笑意刚挂上嘴角,又被他按耐了下去。他的胸口被林晋桓捅了个对穿,血正源源断地从洞里涌出来,连同他全身的灵力,都在一点一点消失殆尽。
  薛遥明白自己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他不想再戴上那金刚不坏的面具。
  “林晋桓…”薛遥轻咳了一声,血水再也控制不住,顺着他的嘴角淌进脖颈。薛遥深吸了一口气望向林晋桓,继续磕磕绊绊地说道:“我说过不会再骗你了,答应过你的事都是真的。”
  欺你害你是真的,爱你也是真的。
  林晋桓依旧紧握刀柄,没有说话。
  薛遥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力量,挣扎着伸手抚上林晋桓的脸颊。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眼眶却在无知无觉间湿润了起来:“林晋桓…你…”
  你可对我有过真心。
  话还未说完,薛遥的手就骤然落下。闭眼的瞬间薛遥心里明白,这句话他是再也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林晋桓下意识地伸手要抓住薛遥的手,却抓了个空。他静默地望着薛遥在他面前阖上眼,再也不会睁开。
  半晌之后,林晋桓背对着众人,低声说道:“他死了。”
  林晋桓把刀从薛遥的胸口拔出,顺手丢在地上。在他有限的半生中,七邪咒数次让他理智全失。但此刻林晋桓却清醒得很,薛遥临死前的样子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中,连他睫毛上的水汽都分毫毕现。
  林晋桓漠然转身对众人说道:“司徒坤带人留下来处理后续的事,延清跟我去找晋仪汇合。”
  人群中有人不甘地问道:“这个小鬼呢。”
  林晋桓瞥了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男孩一眼,轻轻吐出两个字:“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