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
作者:吴百万    更新:2022-01-29 04:18
  皓月映雪,夜色深沉。沈照璧口中早已回京的薛遥此刻正在清心堂中。
  薛遥手中捧着一本书,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他的长发未束,肩上草草披着一件外袍,一副准备就寝的模样。
  薛遥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手中的书上,却久久没有翻过一页。
  窗外传来玄武骑换防的声响,桌上的沉水香已经燃完。薛遥抬头望了眼天色,心想这个时候了林晋桓大概已经走远了。
  京城近日多有异动,启旻眼看就要对薛遥动手。只有平安送走林晋桓,他才能心无挂碍地放手一搏。
  这时推门之声响起,想来是沈照璧回来复命了。薛遥翻了一页手中的书,头也不回地问道:“他走了吗。”
  “谁走了?”门边响起了一道男声,薛遥惊讶地回头望去,发现来人竟然是林晋桓。
  林晋桓转身关上门,径直走到薛遥面前。随着林晋桓的靠近,一股浓烈的酒味袭来。
  “你…”薛遥仰头望着林晋桓的脸,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晋桓没有理会薛遥脸上错愕的表情,他自顾自地在薛遥脚边坐定,俯身将脸埋在薛遥的膝盖上。
  落在膝上的呼吸如有实质一般,一下一下敲打着薛遥的心。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薛遥听见自己轻声问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山下不好玩。”林晋桓趴在薛遥的膝头,闷声闷气地说道:“没意思极了。”
  林晋桓的语气让薛遥大感有趣,他顺着林晋桓的话问道:“怎么没意思了?”
  林晋桓听见薛遥发问,不假思索地向薛遥告起状来:“人多,灯难看,酒也难喝。”
  薛遥忍不住笑了,林晋桓的样子像是在山下受了天大的委屈。薛遥垂眼打量着林晋桓通红的耳朵,问道:“你今晚喝酒了?”。
  “喝了点。”林晋桓伸手搂住了薛遥的腰,将脑袋埋得更紧,嘴里嘟囔道:“头疼。”
  薛遥伸手抚上了林晋桓的脑袋,指尖轻柔地在他的太阳穴上打转。醉酒的林晋桓趴在他的膝头,此刻他醉得顾不上支起那咄咄逼人的刺,像一只温顺乖巧的大猫。
  薛遥的手指停留在林晋桓发烫的脸颊上,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好端端的回来做什么。”
  也许是林晋桓醉昏了头,纵使有千万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他搂紧了薛遥,半晌之后才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我舍不得你。”
  林晋桓的声音不大,薛遥却听得分明。那颗百炼成钢的心瞬间化成了一汪温水。他伸手将林晋桓从地上扶起,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说道:“好啦,别坐在地上。我怎么不知道你醉了这么爱撒娇呢。”
  林晋桓安静地坐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遥嘴上调侃着林晋桓,却忍不住摊开双手,珍而重之地将他搂进怀里:“睡吧,等你明天酒醒了就知道什么叫没脸见人了。”
  这时,怀中传来轻微的挣动,薛遥回过神来,连忙将林晋桓松开。
  他知道自己一时有些忘形了。
  薛遥轻咳了一声,欲盖弥彰地说道:“时候不早了,我看你还是早些…”
  薛遥的话还没说完,林晋桓便突然偏头吻上了他的唇。浓重的酒气争先恐后地涌入了他的口中,薛遥被迫仰起头,一双手几番犹疑踟蹰,最后还是揽住了林晋桓的后背。
  这是一个绵长的吻,轻轻柔柔,不夹杂丝毫情欲。
  两人额头相抵,呼吸交缠,这分明是世间最近的距离,却又好似隔着海角天涯。
  林晋桓垂眸望着薛遥,眼中似是混沌,又似有一丝清明。
  “你知道我是谁吗?”唇齿相依间,薛遥盯着林晋桓,轻声问。
  “嗯。”
  过了好一会儿,林晋桓才含着薛遥的唇,似有似无地应了一声。
  第二天清晨醒来,林晋桓与薛遥皆是若无其事的模样,默契地对昨夜的事闭口不提。二人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不少,却不愿面对相拥而眠的夜。
  肖沛一大早就找上了门,他一见到林晋桓就摆出一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模样,火烧屁股似的将薛遥领走。
  林晋桓也没在薛遥的住处久留,他收拾停当后便独自往琴室走去。林晋桓的琴艺一般,最近闲来无事开始尝试着制琴。
  许是除夕刚过关系,清心堂里比较冷清。林晋桓在路过光秃秃花园的时候,在假山旁遇见了一个人。
  司徒坤自从归顺了朝廷之后,在迦楼山上主要负责九天门旧务的重组收编。今日他一早来面见薛遥,未曾想扑了个空。司徒长老过去何时受过这种冷遇,此刻正揪着自己的弟子发邪火。
  林晋桓无意围观这场师徒闹剧,目不斜视地从司徒坤面前走过,只是在擦身而过的时候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瞄了他一眼。
  司徒坤骤然噤声,他狠狠瞪了眼自己的倒霉徒弟,甩手离去。
  林晋桓到琴室不久,司徒坤便来了。二人隔着一张案几,一站一坐,气氛古怪极了。
  林晋桓对司徒坤的来访熟视无睹,正自顾自地坐在案前烹茶。司徒坤心里踌躇再三,终于憋出一句:“参见小门主。”
  林晋桓往壶中加入了些许茶叶,他似笑非笑道:“以前司徒长老可没这么多虚礼。”
  “小门主说的是哪里的话。”司徒坤讪笑着,额上已经淌下了一滴冷汗。他见林晋桓没有继续发难的意思,连忙讨好道:“您上回部署的事我已全部安排妥当,眼下迦楼山上所有的九天门弟子已准备就绪,随时听候您的差遣。”
  “做得不错。”林晋桓手中的热水倒入茶壶之中,二人之间迅速腾起一片氤氲的白气。林晋桓抬眼看向司徒坤,一脸讶异地说道:“司徒长老站着做什么,请坐吧。”
  司徒坤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终他强忍住脾气,在林晋桓对面的茶席上坐定。
  林晋桓将茶壶置于火炉之上,又拨了拨炉子里的炭火,这才状似无意地提起道:“据我所知,枢密院一直待你不薄。司徒长老搭上薛遥这艘船,平步青云指日可待。薛遥不会在迦楼山上久留,待他回京之后,这迦楼山就是您一个人说了算,你又何苦在此时倒戈?”
  司徒坤脸上的假笑已经快要维持不住了,他月前主动接近林晋桓,不过是打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算盘。待他们击退枢密院夺回了九天门,林晋桓晋仪这些小毛孩子还不是拿捏在自己手上。
  只是司徒坤没想到林晋桓虽身陷囹圄,却丝毫不受他掌控。有那么一瞬间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钻进了林晋桓设的局里。
  但司徒坤已无路可选,这段时日他早已看清了局势。九天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残余的势力不容小觑。薛遥后院起火,如今自身难保。若是双方再起争斗,怕是再也渡不了自己这艘破船。
  “小门主,我此前带人归顺朝廷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为的是给我们九天门留下最后一点的希望。”司徒坤发挥出毕生的演技,声泪俱下地说道:“门主与夫人以身殉教,我等怎可辜负他们的牺牲。”
  林晋桓闻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他将一杯茶推到司徒坤手边,诚恳地说道:“司徒长老有心了。”
  司徒坤摆了摆手,平复了片刻情绪,这才继续说道:“眼下已然万事俱备,我们何时动手。”
  “不是现在。”林晋桓的手指沾了些许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圈:“年后肖沛将会带玄武骑前往江东,届时将由小皇帝手里的朱雀骑接管迦楼山。”
  那时薛遥背腹受敌,孤立无援,是九天门动手最好的时机。
  “待两军交接完成玄武骑离开之后,山下延清晋仪带人强攻迦楼山,你带人包围清心堂。”林晋桓说到这里,手指在圈内点了点:“务必拿下薛遥,生死毋论。”
  “明白了吗?”林晋桓说完,抬眼望向司徒坤。
  在与林晋桓的目光相交的瞬间,司徒坤像被毒蛇咬到了一般,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林晋桓分明没有做什么,一股寒意却爬上了司徒坤的背脊。
  “还有什么问题?”林晋桓微微沉下目光。
  司徒坤连忙回过神来,慌张地说道:“没…没有,遵命。”
  ***
  过了春节过后日子就过得格飞快,转眼间玄武骑离山的日期就在眼前了。
  这天薛遥与玄武骑的将士在书斋议事,正当几个副将因为江东的后续事宜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一只小手推开了书斋的门,紧接着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漂亮哥哥!我们一起玩弹弓吧!”
  “哪来的小鬼?”
  平白冒出的这个小鬼头让一位年轻的副将大感新奇,他一把抢过小孩手中的弹弓摆弄了一会儿,扭头笑嘻嘻地问道:“薛大人,这是你家的孩子?怪可爱的。”
  薛遥合上手中的地图,脑门上的青筋直跳:“这小烦人精怎么又来了?”他扭头吩咐延清道:“沈照璧呢,快让她把这小子带回去。”
  肖沛连忙站起身,一把抱住欲往薛遥面前扑来的小鬼往外走去。
  不久之后会议结束,众人纷纷散去。薛遥寻思着林晋桓晚点才会过来,便起身绕到竹屏后换了身短打,喊上肖沛一同去演武场。
  薛遥刚走下台阶,便看见那小鬼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此刻正蹲在一棵秃了的大槐树下,撅着屁股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薛遥见他满身满头落的都是雪,于是来到他的跟前问道:“你怎么还没回去,你照璧姐姐呢。”
  小孩儿仰头看见来人是薛遥,一把扔掉了手上的小树枝,冻得通红的脸上立刻扬起了笑容。他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摊到薛遥面前,兴高采烈的说道:“这个给你,可好吃了。”
  薛遥这时才看清他手中宝贝似的捧着的是一颗冻梨,那冻梨的个头不大,在他的怀里捂了太久已经就些化了,显得卖相极差。
  “小傻子,一颗破梨有什么好稀罕的。”薛遥弯下腰,一把将小鬼头抱起,大步往前走去:“我就带你去演武场玩一会儿,再缠着老子看我不揍你。”
  小儿欢呼了一声,一把搂住了薛遥的脖子,一双扑闪的大眼睛笑成了一条弯弯的缝。
  薛遥离开清心堂之后,一名男子快速从暗处闪进了书斋。来人在书斋中转了一圈,这才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本文书,状似无意地扔在了薛遥的书案上。
  去年的时候他无意间在薛遥的书斋中见到了这册文书,当时它被堆在一堆废弃的册子中,显然已经作废。当时他匆匆瞄了一眼,便当机立断地将它收了起来。
  男子放下文书后便不再在书斋中逗留,欲闪身离去,不料在出门的时候正好撞见了正欲推门而入的林晋桓。
  林晋桓脚步一顿,他还未说话,身边的枢密院小将率先嚷嚷了起来:“赵小刚你怎么从少使大人的书房里出来了。”小将手里抱着一大叠书,看样子应该是林晋桓的。他一脸严肃地对男子说道:“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入书斋。”
  这名男子原来玄武骑中负责洒扫的赵小刚,平日里主要做些粗使的活计。赵小刚此人老实勤恳,做事稳重话也不多,来迦楼山之后便被拨到清心堂伺候。
  赵小刚听小将这么说,老实巴交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惶恐的神色。他一把抓住小将的手臂,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书斋里的墨和纸都用完了,少使大人上午要得急,我寻思着一会儿林公子也要过来,怕耽误公务,一时着急便自作主张地送进去了。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求小将军饶了我这回吧…”
  这小将还是个半大小子,被人这么苦苦哀求着,一时也不知作何反应,只得眼巴巴地望向林晋桓。
  “行了。”林晋桓接过小将手里的书自己抱在怀里,顺手推开了门:“没你们的事了,都忙自己的事去吧。”
  赵小刚闻言,千恩万谢地走了。小将行了个礼,也转身离开。
  林晋桓独自一人走进书斋,他先是抽出基本书依次放进书柜里,又转身来到薛遥的书案前,将手里的几册文书扔进他那叠成小山的公文堆里。
  林晋桓近来发现自己的住处里薛遥的东西变得多了起来,床头边案几上,满是薛遥翻了几页就没兴趣的话本,还没看完就睡着的公文。林晋桓晨起索性收拾了一通,顺手给他带过来。
  不经意间,林晋桓的目光被书案上一本摊开的文书吸引。他随手将文书拾起,一目十行地看完。
  最终他若无其事地将文书合上放进怀里。
  这封文书的内容即在林晋桓的意料之内,也在他的情理之中,一开始他就料定事情会是这样。
  幸好,幸好他未曾再对薛遥怀抱期待。
  十天之后朱雀骑如期到达,肖沛带着玄武骑离开了迦楼山。临行前肖沛拉着薛遥的袖子千叮咛万嘱咐,林晋桓在一旁冷眼旁观。
  窗外一只金翅雀飞过,吸引了林晋桓的目光。他望着冬日灰蒙蒙的天,内心平静地如同一潭死水。
  终于,一切都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