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者:梁晓声    更新:2021-11-02 00:31
  夜晚的男一班宿舍,鼾声此起彼伏。赵天亮和齐勇在低声悄悄说话。
  齐勇面朝赵天亮躺着:“我要求你,明天必须去。”
  赵天亮仰面躺着:“不去。”
  “为什么不去?”
  “你没权力要求我非得跟大家一块儿去玩儿。明天是假日,我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假日里我是自由的。”
  齐勇:“那,就算我请求你。一块儿去县城玩一天,可以增进团结。”
  赵天亮:“明天再说吧。”他一翻身,背对着齐勇了。
  齐勇也一赌气翻过身去,嘟哝:“来这套!”
  其实,赵天亮并不是因为齐勇当了一班长而成心和他闹别扭,搞对立。他也不得不承认,原来齐勇比他会当班长。他只不过是在牵挂着陕北那个叫坡底村的地方,牵挂着在那里插队的哥哥和晓兰姐,牵挂着那么亲热那么实在地对待他的王大娘一家,牵挂着那个叫春梅的可爱的女孩儿。长这么大,他头一回体会到了牵挂的滋味,那好比一个人被一劈两半儿,另一半儿留在某个地方了。
  而且,长这么大,赵天亮头一回拿眼看到了,中国居然有那么贫穷的地方,居然有连口清水都喝不上的地方。他也不知自己的父母给哥哥寄去钱没有。如果没寄,哥哥不是每天都在空盼吗?他是那么地理解哥哥,哥哥不自己写信向父母借钱,却让他捎话给父母,那是因为哥哥心里觉得惭愧啊!可没有钱,哥哥又怎么能为坡底村解决水的难题呢!
  除了牵挂,还有一种巨大的不安开始笼罩着他。那就是哥哥交给他的那封信。
  他很后悔拆看了那封信,也有点儿庆幸他拆看了那封信,他庆幸毕竟知道了那个信封里的信,有炸弹一样的可怕威力。知道总比不知道好!他想干脆把那封信撕了,但又清楚哥哥是多么希望张敢峰能看到他的信,所以不忍把张敢峰牺牲的事告诉他。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认为哥哥是一个有思想的青年。也终于明白了,原来一个人头脑里有思想也会是件可怕的事情。尽管他已经将那封信缝在枕头里了,但内心里还是因为它的存在而忐忑不安。他真希望哥哥并没有什么思想,那他就不必为他担惊受怕了。
  陕北,坡底村,崖畔上的春梅,信天游的歌唱,“俄罗斯病了、俄罗斯病了”的字句……赵天亮的脑海在猛烈激荡。
  “不!”赵天亮猛地坐起,大叫。
  灯亮了。每个人都欠身看着赵天亮。
  赵天亮将衣服裤子叠了叠,卷了卷,当枕头,搂着他的枕头又躺下了。
  “小黄浦”:“我刚要睡着,吓我这一大跳!”
  杨一凡:“枕衣服,搂枕头,什么毛病!”
  天亮了。
  “小地包”醒来,发现自己手背上有字,吃惊地:“谁在我手背上写字了?”
  “小黄浦”:“鬼!”
  黄伟:“女鬼。漂亮的吊死鬼。”
  王凯:“夜里做花梦了吧?”
  “小地包”:“见你们的鬼去!”他看手背,不仅一只手背上写了字,两只手背上都写了字。
  沈力一边起身穿衣服一边说:“咱们想见鬼还见不着呢,她对咱们的手也没兴趣啊!”
  杨一凡:“哎,‘小地包’,鬼在你手上写的什么呀?”
  魏明:“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吧?”
  “小地包”:“穷跩什么呀!逗你们玩儿呢,还都当真了!”
  胡思乱想了一整夜,赵天亮还是不想去。但齐勇放下了话,赵天亮不去,谁也别想去。赵天亮不想扫大家的兴,只好跟着大家上了马车。
  马车不快不慢地行驶在路上,车上坐着男一班全体战士。
  “小黄浦”:“二班的人对咱们一班的人眼气死了!”
  王凯:“眼气也白眼气。咱们的班长是谁,他们的班长是谁啊?那好比的吗?”
  沈力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朝赵天亮努了努下巴。赵天亮反坐车上,双手揽膝,凝望远处。
  齐勇:“沈力说的吧?这话我爱听。从你们北京知青口中说出来,我这个当班长的哈尔滨知青尤其爱听!”
  赵天亮脸上毫无反应,不知是真没听到,还是假没听到。
  杨一凡见“小地包”袖着双手,奇怪地:“怎么,你冷呀?”
  “小地包”搪塞:“习惯。习惯而已。”
  杨一凡:“还而已?伙计们,他手背上肯定真的有字!”
  “小地包”慌了:“没有没有!我说没有就没有……”
  王凯:“有还是没有,咱们看看不就真相大白了?”
  于是几个北京知青一拥而上,将“小地包”按住,要把他双手从袖子里拽出来。
  黄伟对傅正说:“咱们不干预。”
  傅正:“干脆腾地方吧。”
  于是他俩跳下马车,跟着车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看着车上的人闹成一团。
  “小黄浦”明哲保身地:“我也别碍事。”
  他也跳下了车。
  赵天亮也跳下了车。
  “小地包”的双手终于被从袖子里拽了出来,他双手竟戴着那种用袜子改成的“手套”,而且一黑一白……魏明:“看来昨天半夜,宿舍里还真闹鬼了!”
  傅正:“那么,得成立红色打鬼队了。”
  “小黄浦”:“看,那是谁?”
  “小地包”手上的“手套”虽没被扒下来,车上的几个却顿时安静了——前方路边上,匆匆走着一名女知青。
  齐勇喊了一声“驾”,马儿们撒开四蹄跑了起来,铃声哗哗作响。走在前面的女知青听到后面的马蹄声和车铃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是周萍。
  “吁!”齐勇把马车停在周萍身旁,“哪儿去?”
  “团部。”
  “路过,上来。”
  周萍向车上满满坐着的男知青看了看,有些犹豫。
  齐勇催促道:“上来呀。”
  “行吗?”
  “这有什么行不行的啊,快上。”
  周萍还是犹豫:“我怕……他们讨厌我。”
  齐勇回头问:“有异议吗?”
  车上众人异口同声道:“没有!”
  齐勇:“敢有!谁有我让他下去!”
  王凯伸出手,将周萍拽上马车。
  马车继续向前,一班知青都已坐在了车上。“小黄浦”和赵天亮恰坐于周萍左右。由于多了周萍,小伙子们都庄重了,矜持了。
  “小黄浦”不停地用手拢他的分头,问:“周萍,上团部干什么呀?”
  周萍:“寄信。”
  “小黄浦”惊讶地:“来回七十多里呀,交给通讯员不就行了吗?”
  周萍:“通讯员三天才去一次团部呢,我希望爸爸妈妈早点儿收到我的信。”
  “小地包”:“乖乖,什么重要的信啊,值得来回走七十里?”
  周萍:“也不是太重要的信,就是封一般的家信。”
  “信”这个字,使赵天亮下意识地按自己的上衣兜,衣兜瘪瘪的,没东西。他赶紧又掏别的衣兜,神色慌张起来,冲着齐勇喊:“停一下!”
  齐勇勒住马,回头看他。
  “我一封信没有了,你们谁看见一封信了?”
  大家互相看看,都摇头。
  王凯:“会不会掉在路上了啊?”
  齐勇不高兴地:“实在不想和大家一块儿去,干脆直说啊,别一惊一乍的,像演戏似的!”
  赵天亮一拍额:“想起来了,没丢没丢!”
  马车驶进县城,在一家饭馆前停下来。上次齐勇遇见的那位老交警走过来,绕马车转。
  齐勇笑着对他说:“我一说您这人多么多么好,我班里战士都特感动,都想来认识认识您老人家。”
  “别老人家老人家的,我才四十多。也别套近乎,”老交警板起脸,公事公办地,“这儿也不许停马车。”
  齐勇:“就停一会儿。大中午的,我们总得吃顿饭啊。”
  老交警:“没人不许你们吃饭。街口往左拐,有处大车店,停那儿去。那儿还负责喂马,饮马。”
  “那什么,我们还给您带了点儿木耳猴头什么的……”
  老交警不客气地一伸手:“拿来。”
  齐勇挠头:“是想着给您带,可……来得一急,忘了……”
  老交警白了他一眼,不再说什么,板着脸,朝街口晃大拇指。
  周萍“扑哧”笑了。
  停好马车,大家又走回饭馆。
  “小黄浦”和“小地包”一边一个开着门,齐勇率先走进去。
  饭馆迎门墙上贴着大红纸,上写“高高兴兴,迎接国庆”。
  饭馆里没什么客人。老板娘看上去三十几岁,笑着迎上来,殷勤热情地:“这不明天‘十一’了嘛,下午县城就放假,所以没人在外吃了,我们也要关门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夹在男知青中间的周萍。周萍不好意思起来,直往赵天亮身后闪。
  齐勇问:“有什么吃的?”
  老板娘:“包子、馒头、糖三角,什么干粮都有。汤可以现做,快得很。想吃面条也行,有挂面。”目光仍然停在周萍身上。
  齐勇:“都上点儿。再炒几盘菜。”
  黄伟:“不用做汤了,煮点挂面,连汤带水儿的。”
  其他人都已分两桌坐下,周萍坐在赵天亮和傅正之间。“小黄浦”从另一桌走过来,对赵天亮说:“咱俩换换地儿。”
  赵天亮刚欲起身,周萍暗中扯了他一下,他又坐下了。
  周萍对“小黄浦”说:“我还有事儿问他呢。”
  “小黄浦”又对傅正说:“那咱俩换换。”
  傅正:“你什么毛病?”
  “小黄浦”讪讪一笑:“我也有事儿跟她说。”傅正只好起身跟他换了座位。
  齐勇将一些钱点给老板娘,说:“剩下的钱,找给他们谁都行。”
  老板娘还伸着一只手:“粮票。”
  齐勇一愣:“糟了,还真把这事儿给忘了!”
  沈力:“看来这顿饭要吃不成。”
  “我想到了,”赵天亮掏出钱包,低头说,“北京粮票。”
  老板娘摇摇头。
  周萍问:“上海的呢?”
  老板娘:“更不行了。要么黑龙江的,要么全国的。上级规定,其他省市的地方粮票一律不收。”
  齐勇:“大嫂,我们可是兵团的。”
  老板娘:“一进门就看出来了,兵团的下馆子也得付粮票呀,党中央毛主席又没发文件说你们可以例外!”
  齐勇:“大嫂,您看这么着行不行,我呢,多付些钱,您好歹让我们吃上这顿午饭。”
  老板娘:“让我犯错误啊?每月进了多少斤粮,收了多少斤粮票,月底得对上账,差半斤八两的都是个事儿。”
  大家面面相觑。
  赵天亮:“这样吧大嫂,您呢,好歹先让我们把饭吃上,我们呢,保证给您个满意。如果您不满意,那可以把我们这位女战友扣下。”
  全体意外。周萍脸上表情更是愕然。
  齐勇用手指朝赵天亮钩了几钩。赵天亮随齐勇走到门外。
  齐勇小声但严肃地:“打的什么主意?”
  赵天亮:“你安心吃就是了。”
  “可我不能陪你们吃,我还有点儿急事儿要去办。”
  “那你就办你的事儿去,这儿交给我了。”
  齐勇担心地:“你可别给咱们一班惹麻烦!”
  赵天亮:“我是那种麻烦不断的人吗?不就受了一次处分嘛!”
  齐勇拍赵天亮的肩:“好,我信任你。”
  赵天亮伸出一只手:“钱留下。”
  “饭钱我都交了,还多呢。”
  “不是饭钱。你昨晚说的,谁来,还发两元零花钱。”
  齐勇:“我那是随口一说,那是策略。”
  赵天亮:“可大家都是当真的。你作为班长,郑重其事说的话,不兑现不好吧?”
  齐勇:“这……我也没带那么多钱呀!”
  赵天亮的手仍伸着:“那就有多少算多少吧,我替你解释。”
  “我这班长当的!”齐勇无奈地掏出钱包看了看,抽出几元揣自己兜里,将钱包拍赵天亮手里了。
  “这就对了。”
  “对什么对呀!”齐勇从赵天亮头上扯下军帽,戴自己头上,转身便走。走几步,回头喊,“替我纠正我的话啊,我说是借给,不是发给!周萍例外。”
  赵天亮:“哎,你哪儿去?”
  齐勇:“回大车店!”
  大家在饭馆里狼吞虎咽,吃得盘碗精光。
  赵天亮忽然起身走出饭馆。大家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彼此交换疑惑的目光。
  老板娘在窗口内使劲儿咳嗽了一声,从灶间闪出一条壮大汉子,戴着脏兮兮的白帽子,白套袖。他搬条长凳挡在门口,横着坐下,两脚蹬着另一边的门框,背起语录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周萍口中缓缓嚼着,目光惶惶。
  沈力小声问杨一凡:“天亮这家伙,到底搞什么名堂啊?”
  王凯:“他把班长支走了,如果再耍弄咱们,那可就太损了。”
  傅正:“八成正是这样。”
  黄伟:“有些事可以原谅,有些事很难原谅的。”
  齐勇站在县城百货商店门旁,他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黄色上衣,洗得褪色的绿裤子,脚上蹬一双新的“解放”鞋,头上戴着的赵天亮那顶崭新的军帽,使他看去挺像退伍兵。尤其他脸上那一种坚定果敢的意味,肯定是县城姑娘们喜欢的。但是他肩挎的书包太大了,里边塞的东西也太多了,鼓得像球。而且,他后边还背着一个狍皮卷儿,用麻绳系在胸前,这就使他的样子有些古怪,身份也有些可疑,像是个冒充兵团战士的倒卖山货的人了。
  商店里一个胖胖的售货员姑娘站在门另一边,只许人出,不许人入。有两名县城百姓要进入,却被她拦住:“对不起,明天‘十一’,今天提前半天下班,马上关门。”
  那两名顾客急了:“我们好几种副食票还没买呢,家里除了粮食啥啥没有,过节吃什么呀?”
  “自家人倒好对付,万一来客人呢?”
  “就是!要都过期作废了你们负责呀?”
  胖姑娘客气又耐心地:“大爷大娘大叔大婶们,都别急。后边开了个临时窗口,专卖过节那些凭票的东西。”
  “这还差不多。”顾客这才放心地离去。
  几名售货员姑娘从商店里出来,友好地和胖姑娘打招呼:
  “走了啊!”
  “上我家串门啊!”
  “别忘了明天一块儿看电影!”
  门口安静下来以后,齐勇由衷地:“你这人真好。”
  胖姑娘笑了笑:“人长得不怎么样,性格再不练得好点儿,更愁嫁不出去了。”
  齐勇:“搞对象,那得靠缘分。别愁,没听说这么一句话吗,剩男不剩女。”
  胖姑娘:“看你这人挺可靠的,要不你帮我找一个?我喜欢你们兵团的小伙子,一个个吃苦耐劳的!我条件不高,一般人儿就行。县城里的好小伙子也都被动员下乡了,就近插队,不像你们有那么高的工资。我们这些姑娘虽然侥幸留下了,工作也有了,可找不到一个好对象,谁心里不猴急猴急的呀?”一说到搞对象,胖姑娘的话匣子打开了,听来满腹苦水。
  齐勇同情地:“理解,理解。”
  胖姑娘:“你别光说理解呀,到底肯不肯帮小妹子一个忙儿?”
  齐勇:“肯,肯。包我身上了!我是一班之长,手下十一二个小伙子呢,北京的上海的哈尔滨的都有,哪天我把他们全带来,命令他们立正站在你面前,任你挑。”
  胖姑娘:“也不用非得立正,稍息就行。那我就挑个北京的,婆家在北京,这辈子也能有机会去几次北京不是?到时候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齐勇满口应承:“一定,一定。”
  “要不是你和小蔡已经对上了,我非反过来追你不可!追你个五迷三道我才幸福!”胖姑娘又小声地,“现在我要追你就太不道德了吧?”
  齐勇大窘:“那不好。那肯定不好。”
  “要不我让你进去找她吧?你都等了这么半天了。”
  齐勇:“没事儿,我能等,证明我心诚。”
  胖姑娘向里面瞧了一眼:“她来了!”
  齐勇立刻一挺腰板儿。
  小蔡出现在门口,对胖姑娘说:“节后见。”
  胖姑娘一指齐勇:“你看那是谁?”
  小蔡一转身,齐勇满脸堆笑,温柔地:“蔡儿……”
  小蔡又猛一转身,半高跟的鞋踏得人行道发出响声。齐勇赶紧追上去:“蔡儿!”
  小蔡:“没听见!”
  齐勇:“这就证明你听见了嘛。”
  “听见了也不想搭理你!”
  “那你可就不对了。”
  小蔡猛一转身:“你就对啊?上次我帮你那么大忙,你连个‘谢’字都不说,赶上马车就开溜!你对啊你对啊?!”
  齐勇:“说‘谢’不就显得见外了嘛!其实当时,我心里想说的是甜蜜的话,只有甜蜜的话才能表达我当时的心情。可当时看着那个老交通警察,我不是不好意思说嘛!”
  小蔡:“骗人!当我们县城姑娘好骗啊?想错啦!”说完转身继续往前走。
  齐勇步步紧随。
  “再跟着,我喊警察了啊!”
  “我给你带来了蘑菇木耳猴头,还有黄花。”
  “不稀罕!”小蔡头也不回。
  “没看见我背的什么啊?两张狍皮。特大,毛色特好。一张给你爸的,一张给你妈的……”小蔡不由站住了,往齐勇身后瞧。
  齐勇笑着:“原谅我了吧?”
  “没门儿!”
  “那我可当街叫卖啦!”
  “随便!”
  齐勇果然站住,冲对面人行道上下棋观棋的人们喊:“卖蘑菇木耳猴头啦!卖黄花啦!卖大张狍皮啦!卖北大荒的正宗特产啦!便宜贱卖啦!”
  他一边嚷,一边放下书包,从身上解下狍皮,一手一张拎着。
  下棋的观棋的纷纷跑过来,围着他问价。
  “不许卖!”小蔡横眉竖目地返回来了。
  齐勇:“有何见教?”
  小蔡:“你卖,就是挖社会主义商业的墙角!”说着,她又指着人们说:“谁买,就是和他勾结着一块儿挖,那我就向工商执法部门揭发!我可是百货商店的,我有这责任!”
  人们纷纷离开了。
  齐勇:“白给你吧,你不稀罕要;我想卖了,你又断我财路,这么绝情绝义啊?”
  小蔡“扑哧”笑了:“成心气你!卷好,陪我到家门口。我换身衣服,咱俩一块儿看电影——样板戏《奇袭白虎团》。”
  齐勇笑了,赶紧卷好狍皮……
  赵天亮还没回来。小饭馆里气氛紧张。
  “小黄浦”掏出怀表看,嘟哝:“过了半点钟。”
  沈力没好气地:“又过了半点钟的时候,别再说出来啊!”
  杨一凡把头凑近“小黄浦”:“让我看看。”
  “小黄浦”把表往怀里一藏:“同志们,他干吗总缠着我啊!”
  傅正小声地:“咱们就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个事儿吧,总得想个办法。”
  周萍反而显得特镇定,大义凛然地:“如果有个人留下陪我,我也可以当人质。”
  王凯看她一眼,气愤地:“赵天亮这王八蛋!”
  老板娘:“姑娘说那办法,也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因为四五斤粮票,把你们都扣在这儿,我们也怪过意不去的。”
  横挡在门口那条大汉也插话道:“你们走了的那个也太阴损了,他这不是把咱们双方面都给耍了嘛!”
  他的话音刚落,赵天亮回来了,肩上扛着一袋面。
  没等大家反应过来,赵天亮吩咐:“拿盆来。”
  老板娘拿来一个盆。
  赵天亮看了看:“小了,大的。”
  汉子拿来一个大和面盆摆在地上。
  赵天亮:“刀。”
  老板娘递给他一把剔肉尖刀。
  赵天亮:“钱已经付了,只差粮票了是不是?我们用面粉顶粮票,这总可以了吧?我们兵团的面粉,可是国家的一等标准粉,成火车皮出口的!咱们也别动秤了,我往你盆里倒,你看着够了,说一声,我停止。你不说我不停止,我们兵团人可不占地方的小便宜。”
  他一刀插入面口袋,划出一道口子,提起面口袋就往盆里倒。
  在场的人都没想到他来这么一招,都看傻了眼。
  白花花的面粉快要倒满了盆,周萍忍不住叫起来:“够啦!”
  汉子也说:“对对对,够了。真不好意思,忘说了。”
  赵天亮这才收住手:“我们的人可以走了吗?”
  老板娘:“走吧走吧,刚才也没成心扣住他们嘛!”
  于是大家纷纷往外走。周萍走在最后边,老板娘叫住她:“姑娘你留一下啊,还得找你们钱呢。你们兵团人大方,那我们地方人也不能占你们的便宜呀。”
  男知青都走出去了,只剩下周萍一人了。老板娘看着半页油渍麻花的纸,一边拨算盘,一边闲聊似的问:“多大了?”
  “十八。”
  “虚岁周岁?”
  “刚过周岁。”
  “处朋友了吗?”
  “才十八,不想处。”
  老板娘拉开抽屉,点数了些钱,递给周萍,说:“该找给你们这么多,放心,一分不少。”
  周萍接钱时,老板娘顺势抓住了她另一只手:“瞧你这小手,多白,多秀气,都磨出茧子来了,叫人心疼劲儿的!”
  周萍更加难为情,抽了一下手,没抽出。
  老板娘往窗外看一眼,机密地:“别害羞,十八岁也该处朋友了。我告诉你啊姑娘,我们县‘革委会’的头头脑脑,无论他们自己还是他们的儿子,可愿意和上海女知青对上象啦!像你这么好的模样,只要肯嫁给他们,户口转到县城里来,再安排个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毒日头晒不着的好工作,那不是件难事儿……”
  周萍觉得受到了侮辱,大声说:“放开我!”
  赵天亮一步跨了进来,周萍借机抽出了手,从饭馆里跑了出去。
  老板娘讪讪地:“那什么,我夸她手白,模样好看,她不好意思了……”
  王凯拎着半袋子面,边走边说:“这面是尹排长让班长捎给他朋友的,一会儿见了班长怎么说?”
  赵天亮:“实话实说。”
  “小黄浦”:“谁说啊?”
  赵天亮:“当然我说。”
  “小地包”:“他准生气。”
  赵天亮:“他生气我也没办法。他说走就走了,那咱们该怎么办?总不能都饿一顿吧?”
  杨一凡:“就是,在连队不来,起码还有那种绿馒头吃呢!”
  黄伟拍拍赵天亮肩:“你就实话实说,他生气活该,我俩对付他。”傅正也在一边点头。
  他们走到了公共浴堂前,牌匾上写着“工农兵大澡堂”。
  周萍走到赵天亮身边,把手里的钱往天亮手里一递:“天亮,这是找的钱。”
  “小黄浦”:“哎,班长不是说,每人还给两元零花钱吗?”
  “差点儿忘这茬儿了。”赵天亮掏出钱包,“他让我纠正一下,他说的是‘借给’,不是‘给’。”
  杨一凡:“弟兄们,大家可都有耳朵啊,他昨晚说的是‘借给’吗?”
  “小地包”嘟哝:“他要是那么说,我还不来了呢!这么小一个县城,有什么可逛的!”
  赵天亮看看钱包说:“钱包里这点儿钱,每人借给两元也不够。一人一元钱还差不多。”
  沈力:“一人才一元钱?那够干什么的?”
  “洗次澡,看场电影,再吃两根奶油冰棍儿,也算不白来。”赵天亮开始向每人分一元钱。男知青人人嫌少,一个个皱眉撇嘴的,却又不得不接。
  “小地包”用戴“手套”的手接过一元钱时,赵天亮说:“得有人先把食堂需要的东西搬车上。不知班长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我怕耽误了。你得先跟我去干那些活儿。”
  “小地包”顶撞赵天亮:“你成了班长了吗?”
  赵天亮:“你偏要这么认为也可以。反正那些活儿也不必大家都去干,却又必须有人干。”
  黄伟:“他不去拉倒,我和傅正跟你去。”
  赵天亮:“两个人就够。我让他去,自有我的道理。”
  黄伟看看“小地包”说:“那我提议,作为大家共同的决定,你就辛苦一下吧。”
  “小地包”不快地将头一扭,却也没有什么借口推辞。
  赵天亮发钱发到周萍时,给了她三元钱,说:“班长有话在先,对你例外,你可以不还给他。”
  周萍认真地说:“我发了工资一定还给他。”
  “那就是你俩之间的事了。”赵天亮向大家亮了亮已经空了的钱包,“班长交代给我的事儿,我基本完成了。”
  周萍问:“那你自己呢?”
  “我不想洗澡,也不想看电影。你们谁大方,请我一支冰棍或者一瓶汽水,我就心满意足了。”
  周萍:“看你说得可怜劲儿的!你也得有一元钱!”
  二人正一给一拒之际,有三个姑娘从浴堂里出来了。她们是三个在县城附近的山东屯插队的上海女知青,其中一个发现了周萍,意外地:“周萍!”
  周萍也惊喜地叫出她们的名字:“徐燕燕、刘芳、赫昕,是你们呀!”
  她们不顾旁边有不少男知青,相互亲昵地搂抱在一起,又是笑,又是蹦,用上海话说些“你瘦了”、“你胖了”、“你黑了”、“好想你”之类的话。
  一旁的男知青们识趣地默默退开几步,望着她们,也受到她们情绪的感染。
  迢迢数千里外,老乡见老乡自然格外激动。兴奋过后,徐燕燕们连珠炮似的用上海话向周萍发问,而周萍则用普通话回答。
  “周萍,你到底成了兵团战士了,是吗?”
  “是啊,最近我们就要发服装,发工资了。”
  “你们的服装是军装吗?”
  “听说是,只不过没有领章帽徽。还发军大衣。”
  “工资呢?工资多少?”
  “三十二元,加上九元多的寒带津贴,每月差不多四十二元。”
  “四十二元?!”
  “吃的呢?”
  “天天白面,没有粗粮。”
  “周萍,你的命可真好!我们当时要是和你一样,死跟着兵团的领队就好了!”
  “我们一个分儿才八九分钱!像我们三个,一天挣不了几个分儿。”
  “大家都是家庭有问题的,兵团凭什么要你,就不要我们呢?太不公平了!”
  “周萍,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啊?”
  “我们带来的钱都花光了,明天是‘十一’,今天把钱凑一块儿,才够我们进县城来洗次澡的。”
  “想买卫生纸都没钱了!”
  话一说到这份儿上,刚才的兴奋一扫而光,变成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了。三个上海插队女知青与周萍抱头而泣了。
  周萍想将自己手中的三元钱递给她们,她们说什么也不肯接受。区区三元钱,既解决不了什么实际困难,也很伤自尊心。
  沈力:“我都有种罪过感了。”
  “小黄浦”:“千万别说我也是上海的啊!”
  黄伟:“闭上你的鸟嘴!”
  赵天亮将王凯拉到一旁,小声说了几句。王凯点头,走回来,将几名北京知青手中的一元钱掠去,一总交给赵天亮。
  大家明白了赵天亮的意思,纷纷将手里的钱交给赵天亮。
  赵天亮将所有的钱都交给周萍,示意她交给三个插队女知青。她们起初还是不接,周萍急了,说了一句:“嫌我是资本家女儿呀!”她们这才愣了愣,由刘芳将钱接了。
  王凯将半袋子面也拎过来,放到刘芳脚旁,嗫嚅地:“别不稀罕要啊,我们可是诚心诚意的!”
  徐燕燕吸着鼻子:“面我们可要,这一向尽吃粗粮了!”
  郝昕立刻将面袋子拎起。
  大家望着三个插队女知青走远。
  刘芳回头喊:“将来一定还你们!”
  黄伟对周萍说:“告诉她们,不用还。”
  脸上有泪的周萍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小黄浦”急了:“说呀!”
  周萍:“不用还……”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
  黄伟:“你大点儿声嘛!”
  周萍又张张嘴:“我喊不出来嘛!”说着转过身去哭起来。
  县供销社院子里,赵天亮和“小地包”在往马车上装东西,无非锅碗瓢勺酱醋盐之类。
  赵天亮:“我知道你手背上写的什么字。”
  “小地包”不理他。
  “左手背上是‘你姐让我告诉你’,右手背上是‘她不调走了’。”
  “小地包”隐忍地瞪他。
  “因为是我写的。”
  “小地包”火了:“你他妈又跟我姐说什么了?!”
  “嘴干净点啊!你给我听着,我赵天亮也许别的优点都没有,但值得信任这一条我有!我们全家都是值得信任的人!你再拿这一点攻击我,我对你不客气了!”
  “不是你难道会是齐勇?你俩敢当我面对质吗?”
  仓库里出来一老汉,大声地:“告诉你们饮事班长啊,让他下次亲自来把账结了!”
  待老汉进入办公室,赵天亮又说:“我才不和他对质!你有什么权力让我们对质?按我的性格,本想永远不跟你这号人说话了,所以才宁肯往你手背上写字!但我们在一个班里,永远不说话那做得到吗?你又为什么不问问你姐姐她怎么知道的?”
  齐勇忽然大步腾腾地走来。
  赵天亮:“有你这样的吗?究竟你是班长我是班长?”
  齐勇笑道:“我封你为班副!这不一切顺顺利利的嘛!”说着一屁股坐在车上,从头上撸下帽子扇着,“我先回大车店去了,见咱们的车不在,人也不在,估计你们准来这儿了。他们呢?洗澡去了还是看电影去了?”
  赵天亮一把将帽子夺去,戴自己头上。
  齐勇四周看了看问:“都照相去了?”
  “小地包”没好气地:“屁!有钱吗?!”
  齐勇不解地看赵天亮。赵天亮紧了紧固定货物的绳子:“待会儿再说吧!”
  忽然,两个男人闯入院子。一个五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
  五十多岁的男人冲他们仨喊:“你们谁叫齐勇?
  齐勇略一紧张,蹦下车,答道:“我。”
  三十多岁的男人一言不发,从车上操起鞭子就向齐勇抽去。
  齐勇绕马车躲:“哎哎哎,怎么一句话不说就打人啊!”
  三十多岁的男人:“谁叫你到县城来勾引我妹的!你个农业户口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五十多岁的男人:“儿子,替我好好修理他!”
  鞭子带着风抽向齐勇,被齐勇闪过。鞭梢落在赵天亮脸上,他一摸脸,手上有血。
  赵天亮从马车上纵身一跃,将三十多岁的男人扑倒,两人在地上翻滚起来。“小地包”却往马车上一坐,冷眼旁观。
  齐勇一步跨到五十多岁的男人跟前,指斥地:“你女儿喜欢我,我也挺喜欢她,我们这叫自由恋爱,合法的,你明白吗?”
  “合法的?在我这儿就不合法!”五十多岁的男人搬起一箱子酱油摔在地上。
  齐勇劈手给了他一耳光。
  五十多岁的男人用手捂着脸:“你,你敢动手打老丈人?!”
  齐勇吼道:“你刚才怎么不说你是老丈人!”
  地上翻滚着的两个都站了起来,鞭子被赵天亮夺在手里了,轮到赵天亮抽对方,对方绕着马车躲了。
  赵天亮一鞭子抽在马身上,马受了惊,拉着马车向前跑。
  “小地包”和一车锅碗勺盆被颠到了地上……
  天黑了。男一班的知青们回到宿舍。宿舍里又变样了,两铺炕上的铺盖又合到一铺炕上了,另一铺炕的炕面抹了层新泥,正冒着水汽。
  赵天亮:“我的被褥呢?我的被褥呢?”他用手绢捂着脸颊的手垂下了,脸上一道鞭痕,手绢掉在地上。
  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被子,扯过来抖开,枕头不见了!
  赵天亮大惊:“我枕头呢?!我枕头呢?!”
  他穿着鞋跳上炕,在别人的被褥上踏来踏去,将炕上的被褥掀得乱七八糟。
  “小黄浦”:“你脱了鞋行不行?!枕头里藏着金条呀?”
  赵天亮狠狠瞪“小黄浦”一眼。
  王凯:“他病了。”
  赵天亮又向王凯瞪去。
  杨一凡:“看来真的病了。”
  赵天亮:“我要是找不到枕头,你们今晚谁也别想睡觉!”
  在大家的注视下,他又乱掀乱扬起来。
  第二日上午——确切地说,是一九六九年的十月一日,男一班的知青们还在睡着懒觉,而阳光已经洒满宿舍。新抹的炕面,也不再冒水汽了,半干不干的了。
  尹排长走入宿舍,沿着大家所睡的那炕的炕头走到炕尾,看小伙子们睡相各异、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为他们的不雅无奈地摇头,时而一笑。他又踱到空炕前,拿起炕面上的抹子,将这儿那儿干裂的缝隙抹平。然后又在炕沿上坐下,看一眼手表,拍了拍手。
  王凯:“谁呀,这么讨厌!”
  尹排长:“讨厌也得叫醒你们啊!”
  齐勇反应迅速地翻身坐起,大声地:“都起来都起来,排长来了。”
  于是大家纷纷坐起,皆有些不安地望着尹排长。
  齐勇:“排长,有指示?”
  尹排长:“哪儿那么多指示?有几句话,随便问问。”
  齐勇:“都穿衣服!半分钟后下地,站一横排。”
  尹排长:“免了。就这么坐着听我问吧,几句话的事儿。”说罢掏出烟,吸着一支。
  大家互相看看,彼此心照不宣。
  尹排长看着齐勇问:“我让你捎给朋友那一袋子面,送去了吗?”
  齐勇支吾地:“丢……丢了。”
  尹排长显然对他这么一种回答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追问了一句:“丢了?怎么就丢了?”
  齐勇:“到了县城一看,车上没有了。估计掉半道了……”
  尹排长:“也没谁发现掉下去了?”
  齐勇:“发现不就丢不了了嘛……排长,对不起。”
  尹排长:“对不起的话就别说啦,你们又不是成心的。只不过确实让人心疼,那是一袋子精粉,我求团加工厂为我多筛了一遍。我那县城里的朋友,交往好多年了,也是转业兵,在林业局工作。妻子病故了,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日子过得挺不容易。原指望你们昨天捎到,今天‘十一’,能表明我一片心意……”
  大家都低下头去。
  尹排长盯着齐勇猝不及防地:“你一班长在县城里不也有朋友吗?”
  齐勇大窘:“我那个,一般般的关系,和你们那种朋友关系没法儿比。”
  尹排长盯着赵天亮又问:“你脸怎么了?”
  “我脸……”
  齐勇:“见义勇为。遇到小流氓欺负人,我和他挺身制止,结果……他就被伤着了一下……”
  “小地包”突然大笑:“哈!哈!哈!哈!”
  尹排长:“孙敬文,发什么怪声啊?”
  “小地包”:“受感动,太受感动了!情不自禁。”
  “那县城可好几年没小流氓了。”尹排长话锋突然一转,“酱油又是怎么回事?盘子和碗又是怎么回事?别光你们班长一个人告诉我了,徐进步你告诉我吧。”
  “小黄浦”:“这……面的事儿我知道,就是我们班长说的那么回事。酱油,还有盘子和碗的事儿嘛,排长,我还真不太清楚……”
  尹排长:“王凯,那你告诉我。”
  齐勇暗捅赵天亮。赵天亮忙说:“排长,王凯也不太清楚。它,它是这么回事……我和班长刚都装车上,马受惊了。全掉下来了。已经装在咱们车上了,损失只能咱们认了。”
  “对,对,就是那样!”齐勇连声附和。
  尹排长将烟头丢地上,踏一脚,踢入火炕的火口,站起来说:“昨天,你们还没回来,县城里有人把电话打到了连部,告你们中两个人的状。知道接电话的是谁吗?巧了,偏偏是我。”
  他又沿着炕沿走,一一看着大家,不动声色地:“班长带头撒谎,有人替班长圆谎。这样的风气,必须改正!不改正就等于助长,以后是要捅娄子的!”
  “小黄浦”:“排长,我可没撒谎。”
  杨一凡:“我们也没撒谎啊,再说我们也确实没在县城里做什么坏事啊。”
  尹排长制止地竖起一只手,严肃地对齐勇说:“一班长,你要把昨天的情况,写两份报告。一份给事务长,一份给我。给事务长那份,我不看,你能自圆其说就行。给我那份,不许再瞎编!”说罢,拍拍赵天亮肩,意味深长地说,“别当他的高参,啊?”
  尹排长刚一走出去,大家忍不住互相问起来。
  黄伟问齐勇:“老齐,有事儿连我和傅正都开始瞒着了?”
  齐勇心烦意乱地:“别问了!有什么好问的!”
  王凯们却还在炕的那一端问“小地包”:
  “哎,你知道些什么?说说,说说!”
  “你刚才那一怪笑,证明你一清二楚。”
  齐勇对“小地包”大吼一声:“你敢!”
  “小地包”往起一站,双手叉腰,蛮厉害地:“想保留点儿班长的面子,那你就别威胁我。”
  沈力看着窗说:“嘘,排长又回来了!”
  “小地包”赶紧坐下。
  尹排长走进来,说:“刚才忘讲一件事儿了。昨天,团里把你们新战士的冬季服装送来了。今天又是‘十一’,团里决定连你们新战士的工资一块儿发给你们。由于些特殊情况,压了你们两个月的,每人不少的一笔钱呢。不要钱一到手就乱花。多往家里寄些,让爸妈高兴高兴……”
  王凯忽然在炕上打着滚儿喊:“有钱喽!有钱喽!”
  而此时此刻,女一班宿舍也都在为发工资的事高兴。林丽和薛艳围在谢菲左右,看着谢菲在纸上算,急切地:
  “算出来没有?总共多少钱?”
  “我也不太知道该怎么算,大概一百多元吧。”
  “乖乖,我老爸工作了一辈子,退休金才五十几元!”
  连部里,方婉之和周萍二人面对面坐着谈话。
  方婉之:“班里战友们对你还好吧?”
  周萍:“挺好的。尤其班长对我好,我心里很感激她,也要求自己处处向她学习。学习她吃苦耐劳,先人后己,先公后私。”
  方婉之:“小周啊,有个情况我必须现在就告诉你。那就是,那就是……一会儿发服装,没有你的……”
  周萍一愣,随即克制地:“这我理解。我的出身那样,我能成为兵团战士已经很幸运了……”
  “可是……连工资也没有你的……”
  周萍眼中顿时充满泪光,嘴唇颤抖着:“排长,为什么?”
  方婉之艰难地:“因为团里告诉我们,你人虽跟到了兵团,可档案户口关系却根本没在兵团系统,在别处……”
  周萍眼中淌下泪来:“在哪儿?”
  “分到地方农村人民公社了,公社又分到一个叫山东屯的村里去了……”
  周萍低下头,双手捂面,无声地哭了。无声胜有声,方婉之也难过起来。
  “小周,其实指导员、连长、包括我,你给我们的印象都挺好的。你虽然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干起活儿来却一点也不娇气……”
  周萍一起身就要向外跑。
  方婉之扯住了她:“小周,你听我把话说完。事情变成这样,谁也想不到。连长当时收下你,是有那么点儿勉强。可你来到七连以后的实际表现,早已使连长转变了态度。他一急,打电话和团里的人大吵了一架。不知该怎么面对你,回家生闷气去了。但这一件事,现在再扭转相当麻烦。急也没用,气也没用。指导员一大早专为你的事骑自行车去团里了,也许他能带回来好结果。我认为你是个心理承受力挺强的姑娘,暂时要理智地面对你的处境,啊?”
  周萍流着泪点头,扑在方婉之怀里哭了。
  李鸣在连部外间屋里听到了她们的谈话。在去往食堂的路上,李鸣遇到赵天亮等几个北京知青,忍不住感慨:“周萍真可怜。”
  赵天亮一愣:“怎么了?吴敏又找她岔儿了?”
  “发服装发工资都没她的份儿,可能最终还是成不了兵团的人。”
  赵天亮等人呆了。
  发给知青们的服装不仅是一套棉衣棉裤,还有棉大衣,羊剪绒的棉帽子,里边有毛的大头鞋。当别的知青在食堂里喜形于色地领工资、领服装的时候,周萍一个人默默地待在宿舍里。
  然而她并没有得到安宁。
  吴敏捧着服装往宿舍里进,刚好撞上出门打水的周萍。吴敏的鞋和帽子掉到了地上。
  “对不起。”周萍赶紧蹲下捡起帽子,放在吴敏捧着的大衣上。
  吴敏冷冷地瞪她:“刚才是鞋在中间,帽子在鞋上边。谁也不会将自己的鞋往自己的帽子上边放,那叫摆错了位置。”
  周萍第二次蹲下捡大头鞋,吴敏又故意将帽子弄到地上。周萍只得一手拎两只鞋,一手拿帽子站起来。她默默地将一双大头鞋放在大衣上边。
  吴敏:“摆正。我喜欢一切都在正确的位置。”
  周萍将大头鞋摆正,将帽子放到大头鞋上,然后退一步,闪在门边。
  吴敏昂然而入,阴阳怪气地:“有的人啊,非不认命。明明注定了是反面人物,却偏要试图演正面角色。也许起初能蒙蒙人,但最终还是会演砸的。结果呢,到头来自讨苦吃。”
  周萍面无表情地听着,却又仿佛根本没听到,待吴敏没话了,这才离开宿舍。
  路过食堂,周萍闪在食堂门外羡慕地往里看。二班长及一些男知青已穿上了棉大衣,戴上了棉帽子,连唱带比画:“穿林海,跨雪原……”
  而一些女知青,则在点数她们手中厚厚的一沓钞票。
  赵天亮们捧着服装出来,看见周萍。周萍先是表现得很不自然,接着凄楚地也是诚心诚意地:“祝贺你们……”
  赵天亮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沈力真诚地:“周萍,我们都很同情你。”
  周萍张了张嘴,也没说出话来。
  男一班宿舍气氛凝重。
  黄伟:“到团部去抗议?”
  傅正:“谁的想法?”
  齐勇:“我的。周萍她一路怎么来到七连的,来了之后表现得又怎么样,我不说,相信大家也都会有一致的、公平的结论。我和班长,我俩并不想拖所有的人下水,家里有什么问题的,声明一下,可以不参与。绝对‘红五类’出身的,这时候为一个好姑娘冒一点点险,我认为,是正义的表现。”
  一阵沉默。
  “小黄浦”:“班长,我……我属于冒不起那一点点险的。我父亲是造船厂工人。主要不是家庭问题,主要是,我天生胆小怕事……”
  杨一凡坦率地:“我父母都是‘臭老九’,也被批斗过。但我已经习惯了,我可以参加这件事儿。”
  沈力:“我爸妈是普通美术工作者,一凡都敢参加,我也敢。”
  齐勇转回头看一直没吭声的赵天亮:“你呢?”
  赵天亮干脆地:“不参加。”
  齐勇仿佛听错了:“不参加?”
  “对,不参加。”
  齐勇讽刺地:“你也有家庭顾虑了?”
  赵天亮:“我觉得你们的想法是添乱,反而会害了周萍!”
  齐勇:“你说想表达同情和正义的想法反而会害人?”
  赵天亮:“你好好想想吧!还高二的!”说完从屋里冲了出去。
  女一班宿舍的姑娘们也聚在一起。周萍侧身坐在自己的铺位那儿,望着窗外。而吴敏等人,都在数手中的钞票。
  高洁将手中的钱往胸中一捂,激动地:“没想到我生平第一次开工资,一下子就开了这么多钱!”
  余莎莎:“明天我就给家里寄钱,寄六十!”
  林丽:“你俩小声点儿。”说着朝周萍那儿使了个眼色。
  高洁:“周萍,我不必往家里寄那么多,我先借给你二十元钱吧?”
  周萍扭头报以凄楚又感激的一笑:“暂时还不用。用的时候,一定朝你借。”
  吴敏冷笑一声:“借钱也要借给有偿还能力的人。我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钱借给就要靠挣工分养活自己的人。”
  高洁:“我没跟你说话!”
  吴敏:“我也没跟你说话!”
  周萍默默又将脸转向窗外,她望见赵天亮在宿舍外面,正跟谢菲她们说着什么。
  谢菲等三人走入宿舍,各自怀抱着从供销社买的吃的用的。
  谢菲:“这下可好,供销社的东西快被买光了。再不赶紧上货,就剩空货架了。”
  薛艳:“周萍,晚上打牙祭,一块儿吃罐头,啊?”
  谢菲:“我们仨在门前碰到赵天亮了,他让我还你三十元钱。”
  周萍发愣,心情复杂。
  吴敏也想到了是怎么回事,心情同样复杂地望着周萍和谢菲。
  谢菲把钱往周萍手里塞:“我们三个还都想借给你呢,接过去呀。”
  周萍百感交集地接过钱。再望窗外时,只看见赵天亮的背影了。
  白桦林火车站的铁路小屋。门外停着辆旧自行车。
  屋里,韩指导员和杨秉奎在说话。杨秉奎吸烟,韩指导员在用杨秉奎的大瓷缸子喝茶。
  韩指导员:“我在团里处处碰钉子,实在是没招了,不得已才来找您。”
  杨秉奎:“不就是档案、户口,弄到别的地方去了吗?那就麻烦地方帮着查找查找嘛。在县里,那就让团里派人去县里取回来嘛!在公社,咱就去公社取,在哪村儿,咱就去村里取,不就这么回事吗?”
  韩指导员:“我的站长同志,没你想的这么容易!团里各个方面都跟我打官腔。说要是把一个档案、户口都已经归在农村了的资本家的女儿硬要到兵团来,怕引起插队知青的不满情绪……”
  杨秉奎:“政委最能解决复杂的事儿了,找政委嘛。”
  韩指导员:“我的老站长哎!我看您是躲在这么一个幽静的地方当站长快当成神仙了!您忘了?政委调走了,新政委还没派来。现在,咱们团长兼着政委呢!找政委,那也是找他。找团长,他又不见我。您说叫我咋办?人家周萍那姑娘,在我们七连表现得不错。人家抢收麦子抢收豆子都参加了,辛辛苦苦干了两个多月,手上的泡还没消,咱们总不能一句话就把人家开了吧?那咱们兵团办事儿,也显得太没人味了吧?当初七连留下她,可是冲您的面子!”
  杨秉奎:“别拿话激我。你的意思是,得我亲自出马?”
  韩指导员:“非您亲自出马不可了呀!周萍要是不能继续留在七连,您的面子丢大了!”
  “嗯?!”杨秉奎瞪他一眼。
  “我不是成心激您,事情就是这么回事嘛!”
  杨秉奎起身看黑板上写的“列车往来记要”,自言自语:“今明两天还真没车过。”回头又问韩指导员,“你那辆自行车,气足吗?”
  “足,足!带您,那是绝无问题!”
  自行车在半路爆了胎,两人傍晚时分才到团里。
  韩指导员去修自行车了。杨秉奎走进团长办公室。
  警卫员小龚正在擦桌子,见来的人是杨秉奎,便笑着迎上来:“哎呀老爷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杨秉奎冷着脸:“团长呢?”
  小龚:“是七连指导员把您搬来的吧?”
  杨秉奎:“我问你团长呢!”
  “这……我也不太清楚。”
  “你是团长警卫员,不知道团长去哪儿了?我揍你!”杨秉奎狠狠地瞪着小龚。
  小龚赔笑:“老爷子,别发火儿别发火儿。好,我说实话,团长去山东屯了。”
  “他去山东屯干什么?”
  “这……这我可就真不清楚了。”
  “带我去。”
  “老爷子,您开玩笑吧?三十几里地呀。团长那辆吉普他亲自开走了,咱俩走着去啊?”
  “我腿走酸了,我可不走了。你弄辆别的车,我知道你小子除了飞机什么都会开。”
  “老爷子,你这不难为我嘛!都下班了,这时候我哪儿去弄辆车啊!”
  “你说难为你,那就是难为你了。我就不信,偌大个团部,找不到个带轱辘的。”杨秉奎从小龚手中夺下抹布,往桌上一抛,“现在就给我去找!”
  小龚弄了辆前轮小、后轮大的轮胎式拖拉机。杨秉奎和小龚两人到达山东屯时,天已经黑了。
  一幢泥草房的山墙那儿停着辆吉普车。几名插队男女知青猫在窗户左右,往屋里偷窥。杨秉奎一咳嗽,知青们识相地散去。
  屋里,团长吕山东与一个四十五六岁的女子盘腿对坐。小炕桌架在他俩中间,桌上摆着咸菜、大饼子、大葱、酱,还有半瓶酒,两个酒盅。那女子叫梁喜喜,是山东屯的支书,本人也是山东人。
  团长把手里的一段大葱蘸上酱:“就爱吃你贴的大饼子。也只有在你这儿,才能吃到咱老家正宗的虾酱、大酱。”
  梁喜喜拿起酒瓶斟酒:“虾酱是年初咱老家来人捎给我的。嫂子怎么不托人给你捎点儿?”
  团长:“她倒也托人捎。每次一捎到,我还没尝几口呢,就被机关那些馋猫给分了。再说,老家往我那儿去的乡亲,怎么能比得上往你这山东屯来的人多呢。来来来,陪我一盅。”
  梁喜喜:“我看啊,你是想把我这儿变成你团长的私人酒馆儿。”
  “在团里,喝酒不总得找个理由嘛,在你这儿就不需要什么理由了!”
  二人刚一碰酒盅,门外响起杨秉奎的咳嗽声。
  “找你的,与我无关。我这一盅,不能白斟了!”团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梁喜喜没饮,放下酒盅,问:“谁呀?”
  “我。杨秉奎。”说着,杨秉奎打开门走进来。
  团长赶紧穿上鞋,神色不免狼狈:“咦,老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杨秉奎看了看梁喜喜,对团长说:“找你嘛。”
  “找我你倒是到团部去找呀!准是小龚那小子带你来的,看我不训他!”团长站在地上,尴尬地介绍,“这位是梁喜喜,山东屯的支书。他就是我常跟你说的杨秉奎杨站长。”
  杨秉奎:“你常跟她说我干什么呢?”
  梁喜喜:“他跟我没话可说的时候就说你。上炕坐,喝两盅?”
  杨秉奎冷冷地:“你省省吧。”
  梁喜喜:“省也不是省我的,省他的。”
  杨秉奎看着团长说:“既然挺自觉的,把鞋穿上了,那就跟我回团里吧。”
  团长看表,嘟哝:“这才几点钟啊!”
  杨秉奎:“你想喝躺下,在这儿过夜呀?”
  梁喜喜严肃起来:“别胡说八道啊!他可从没在我这儿喝躺下过,更没在我这儿过过夜。你们兵团的人,说话要负点儿责任。”
  杨秉奎:“正是冲着‘责任’两个字,我才到这儿来找他的。走走走,跟我回团部!”说着,扯起团长往外便走。
  团长被扯到外边,挣开手,大为不满地:“你这算干什么你!”
  团长又大步回到屋里,对梁喜喜说:“连人你都见着了,印象怎么样?我也往你这儿跑了几次了,好歹你得给我个态度了,我跟你嫂子也有个交代嘛!”
  梁喜喜:“太不怎么样了!胡子拉碴的,又老,又倔,对女人一点儿没个亲劲儿,还那么没礼貌!对女人不亲,干脆自己过拉倒嘛。这事儿到此为止,再也不许跟我提一个字!”
  团长和杨秉奎回到了团部。团长摘下帽子,往桌上一摔,接着冲杨秉奎一拍桌子:“你怎么也不刮刮胡子!”
  杨秉奎坐下,摸了摸脸,不温不火地:“你和那么一个女人凑一块儿喝酒,我收拾我的脸干什么?”
  团长:“你打算一辈子光棍啊?让你结成婚,那是师长师政委给我的特殊任务!我到人家那儿去,不光是为了找个清净地方喝几盅酒!你那儿不是比一个屯子里更清净嘛!我每次去她那里,窗外都有人偷看,你当我就一点儿不知道啊?我那主要是为你在趟路子!可你……人家对你印象差极了!”
  杨秉奎:“我对她印象还差极了呢!见着个男人就说‘上炕坐,喝两盅’,这号女人我敢娶吗?你趁早少替我操那份儿心!”
  “你不让我操心,我就不操心了吗?”团长坐下,平静了一下情绪,“说吧,什么事?”
  “为七连一个知青的事儿,她叫周萍……”
  “等等,等等。”团长打断他,“是不从上海一直跟到北大荒的那个……那个……民族资本家的女儿?”
  “你还真没白当团长,说对了。”
  团长:“她的问题不早就解决了吗?你不是给七连写去了一个条子吗?那不就行了吗?”
  杨秉奎:“出岔儿了。她人是跟到咱兵团来了,可档案、户口关系什么的,都到县里什么地方去了……”
  “县知青办。”
  杨秉奎:“所以嘛,发服装,没她份儿。发工资,也没人家份儿。可人家抢收麦子,抢收豆子,一天没落,都参加了。如果就让人家那么走了,显得咱们兵团人太不仁义了吧?”
  团长:“老哥,现在不是讲仁义的时代,是讲出身的时代。”
  杨秉奎也拍起桌子来:“胡说!不讲仁义,革命能成功吗?不讲仁义,当初那么多有钱人家的子女,跟着咱们这些穷鬼干革命?”
  团长:“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到哪时说哪时。”
  杨秉奎:“你跟我抬杠是不是?那就抬!我倒也要问问你,天下那么多女人,你干吗非找一个地主的女儿做老婆呢?你老婆家,‘解放’前可是山东淄博的大地主吧?”
  团长不吭声了,只是低头吸烟。
  “痛快一句话,帮忙,还是不帮?不帮我也不跟你磨嘴皮子了,现在就走人!”
  团长仿佛没听到。
  “还真卷我面子!那好,改日去师部,求师长和师政委去。”杨秉奎起身往外便走。
  团长叫住他:“哎哎哎,别走别走!你急什么呀?我说不管了吗?我不是在考虑怎么个管法嘛!”
  杨秉奎这才又坐了下去。
  团长:“老哥,有希望了。你要是跟梁喜喜成了,你俩枕头边儿一谈判,她那头一放,咱们这头正式一收,不就办成了吗?你说呢?”
  杨秉奎:“别把这事儿和那女人往一块儿扯。两码事儿。我杨秉奎喜欢帮助人不假,帮成了,图的是那份儿高兴,但可从来不把自己的人格搭上。”
  “你这什么话?!人家也是‘解放’前就入了党的人!和你往一块扯扯就降低你人格了?”
  “我还是那句话,要帮就帮,不帮拉倒。”
  赵天亮在七连食堂里写信。他把手电筒拧去了盖儿,立在信纸旁边在信纸上写道:
  哥:
  小的时候,我从来没想到过,有一天我们会离得这么远,而且又都离开了父母,离开了北京。现在我最觉得内疚的是,我返回连队的途中白回了一趟家,你嘱咐我办的事我却办砸了。而你让我找机会当面交给张敢峰的信,至今还被我缝在枕头里。哥,我觉得在那一封信中,你流露出一种非常危险的思想。不但对你自己是非常危险的,对爸爸妈妈和我也是非常危险的。
  对有些事,我也非常看不惯。对有些人,我也非常同情。该表现出一个人起码的正义感的时候,我也绝不会做一个无动于衷麻木不仁的旁观者。但我可从来也没有怀疑过,我们中国是不是“病了”。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国家不继续革命那还能叫社会主义国家吗?继续革命那不就是要不断地搞运动吗?搞运动不就是一些人改造另一些人吗?连我们这种革命军人家庭的子弟现在都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你又怎么可以根据一些个人感受就认为我们中国“病了”呢?哥,听我的劝,那封信不要给张敢峰了吧!说来说去,我最想说的一句话其实是,我可只有你一个哥,我经不住某一天失去你这个哥的打击!
  至于我自己的情况,我没有太多可以告诉你的,无非就是预料之中的那样而已。“十一”一过,我们就要盖宿舍了。
  ……
  赵天亮放下笔,回想起小时候——
  他和哥哥兄弟二人在胡同里抓蟋蟀,哥哥终于抓住了一只,双手拢着,蟋蟀从指缝间露出须子,他看着笑了……
  兄弟二人逛庙会,赵天亮看着一串串诱人的糖葫芦,显出馋相。赵曙光掏兜,点数钢镚儿,买了一串糖葫芦给弟弟。弟弟咬下一颗,也让他吃。他摇了摇头,大人般地摸了摸弟弟的头……
  春节,赵曙光为弟弟糊好了一只纸灯,替弟弟点燃蜡烛,交给弟弟拎出去玩儿。弟弟为了谢哥哥,剥了一块糖塞入哥哥口中……
  胸戴红花的赵曙光在与父母告别,趁父母和冯晓兰说话的当儿,兄弟二人依依不舍地互相拥抱……
  赵天亮沉浸在回忆里的时候,张靖严、齐勇、黄伟、傅正、魏明五个高中知青却聚在马号里。
  张靖严训斥齐勇:“赵天亮说得对,亏你还是老高二!不但要组织班里的战士到团里去抗议,还要成立什么知青权力维护委员会!你当你是谁啊?你当你还是在学校里啊?”
  齐勇:“我那不是一时冲动嘛!”
  张靖严:“幸亏只不过是你的冲动想法,不是轻举妄动!否则你会把周萍害惨了!也会把傅正害惨了!全班人都得受连累,我、黄伟、魏明,我们三个肯定要进学习班,肯定要被迫揭发你,和你划清界限。”
  黄伟:“之后,咱们五个,肯定被调得东一个西一个,再见上一面都难了!”
  张靖严又训傅正:“你傅正,平时稳稳当当的一个人,怎么也当着些个小知青的面表那种态?!你父亲今天被打倒,明天被结合,后天又被打倒,这情况你自己不清楚啊?”
  傅正:“有时候,我心情太压抑了,想找机会释放一下。”
  “你这是释的什么放?!啊?我已经受处分了,你和齐勇再被打入知青名册,黄伟和魏明会是什么心情?!”
  黄伟:“那我肯定再也高兴不起来了!我的乐观主义主要靠两个支点,一个是工资,另一个就是哥儿几个之间的友谊。”
  魏明问道:“靖严说了这半天,你俩倒是听进去了没有啊?”
  齐勇:“我俩不是没反驳嘛!”
  “靖严,吸支烟,消消气。”魏明掏出烟,走到张靖严跟前,递给张靖严一支,为他点上。
  张靖严吸烟时,魏明又说:“靖严,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几个,每月至少像今天这样坐一块儿一次,互相交交心,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
  张靖严:“曲干事向我透露,团里可能要把我调走。”
  大家都愣住了。
  傅正问:“调哪儿去?”
  张靖严:“他不告诉我。就是我离开七连了,也希望你们几个能像魏明说的那样。那样很有必要……”
  正午的太阳下,周萍两手抓着叉子,吃力地从泥堆上叉起一大坨泥。也许是那坨泥太重了,也许是她太累了,汗水将她衣服的前胸后背都浸湿了。男女知青们都挽着裤腿,赤着脚。房子已经初具规模,男知青们在架子上抹墙,女知青为他们运泥,一对一组合,赵天亮和二班长站在一起。
  过了“十一”没几天,连队里就连绿馒头也实行配给制了,一天两个,一个二两。早晚各半个,中午一个,由食堂统一控制卖给。饭量大的,每顿饭允许买一两清水煮黄豆。但即使这样,一干起活儿来,大家还是不由得摽劲儿,比赛。
  二班长用抹子敲泥板,催促周萍:“加快速度,加快速度,周萍,你别供不应求啊!”
  赵天亮看周萍一眼,认输地说:“不比了,不比了,算你比我快行了吧?”
  二人所抹的墙面,其实高低进度差不多。
  二班长:“什么叫‘算我比你快’呀,明明马上就要超过你了嘛!”
  周萍举叉递泥时,“咔嚓”一声,叉柄断了,泥砸了周萍一肩。她脚下一滑,扑倒了。
  二班长急忙跳下踏板,自己也滑倒了。他扶起周萍,二人衣服上都粘满稀泥,泥猴似的。
  二班长歉意地:“对不起,我不该催你。”
  “是我太笨!”周萍跺脚,生自己的气,“我怎么这么笨啊!”
  赵天亮提醒:“还不把叉头扔一边儿去!再滑倒,不是会扎着吗?”
  二班长将叉头扔到了一边儿。
  正在泥堆里双脚踩泥的孙曼玲走了过来,对周萍说:“周萍,别干了,回去休息。”
  “我不。”周萍倔强地操起另一把叉子。
  孙曼玲从她手中夺下叉子:“听话……谁把她押回去?”
  北京女知青汤洋洋自告奋勇:“我,我。”
  路上,汤洋洋数落周萍:“你傻呀?服装没你的份儿,工资没你的份儿,不定哪天就赶你走,你又来例假了,还那么使出吃奶的劲儿干给谁看啊?也许新宿舍盖起来你一天也住不上呢!”
  周萍:“如果能看着你们早点儿住上新宿舍,我心里也高兴啊!”
  汤洋洋站住,研究地看周萍,良久才说:“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难怪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同情你,护着你,你太纯了你!老天爷竟然使你成为资本家的女儿,真是瞎眼了!他怎么就不让吴敏那号人是资本家的女儿呢?”
  周萍突然朝汤洋洋身后一指:“吴敏!”
  汤洋洋吃惊地回头,身后什么人也没有。
  周萍咯咯地笑。
  汤洋洋手抚心口窝,嗔道:“你这家伙,吓我一跳!刚夸你几句,你就这么坏,真不经夸,打你!”说着,就要打周萍。周萍跑了,汤洋洋追上去,二人咯咯地笑着。
  二人回到宿舍,很享受地吃一听罐头。
  汤洋洋:“对不起啊,我得收起来了。艰苦的日子里,好吃的东西得细水长流。”
  周萍:“再给我吃一口,就一口。”
  汤洋洋将一筷子罐头肉伸向周萍,周萍吃入口中后,汤洋洋将罐头放到小箱里,锁上。
  周萍:“洋洋,你快回去干活吧。”
  汤洋洋:“什么?班长让我陪你回来的,我,还给你罐头吃,我还没坐够呢,你倒催我赶快回去干活!真像资本家的女儿!周扒皮,周扒皮!”
  周萍苦笑:“我是怕你回去晚了,别人说闲话。”
  宿舍里只剩周萍一人了,她站在铺位前,呆呆地看方婉之借给她的绸面花被,忽然扯过去,用牙咬断线头,拆起被来……
  周萍在河边洗被面。洗好的枕套已晾在灌木丛上。赵天亮夹着盆走来,看到周萍背影,站住,犹豫了一下,转身悄悄向别处走去。
  周萍拧被面,一个人拧不动,把衣服裤子都弄湿了。她无意中发现了正转身离开的赵天亮,把他给叫住了:“赵天亮!”
  赵天亮转身,见周萍向他招手,便又走回她身旁。
  周萍:“也中午洗衣服啊?怎么不睡午觉?”
  赵天亮:“傍晚河边太热闹了,那时我不用来洗了,一个人待在宿舍图清静,想睡就早点儿躺下,还不是一样?”
  “我也这么想的。帮我拧拧。”
  于是,赵天亮帮周萍拧干被子,帮她晾好。然后就坐在河边,望着河水发呆。
  周萍见赵天亮把盆丢在一边,没有洗衣服的意思,问:“怎么又不洗了?”
  “坐会儿再洗。”
  “要是实在懒得洗,我帮你洗了晾上,你回去还能睡一个多小时呢。”
  “不困。”
  “那,我先走了。”周萍拿起盆,看看独自坐在河边的赵天亮,转身走开了。
  赵天亮头也不回地:“周萍……”
  周萍没转身,也没回头,却收住脚步。
  赵天亮:“你……困吗?”
  “不。”
  “回去有事儿?”
  “没有。”
  “那,坐下,说会儿话,行吗?”
  周萍终于转身,走回去,坐赵天亮身旁。
  周萍:“谢谢你及时借给了我三十元钱,还对别人说是还给我的。当时我真的连买饭票的钱都没有了。”
  赵天亮:“要不是两个多月的工资一块儿补发,我也不能给你那么多钱。”
  周萍:“别说给,大家的工资都是汗水换来的,我不能随便要任何人的钱。一旦我能还了,一定还你。”
  赵天亮:“你的事,我很替你不平,可又不知该怎么帮你。我说的是心里话,你信吗?”赵天亮转过脸去看周萍,周萍也正看他。
  周萍欲言又止。
  赵天亮:“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说什么?”
  “你想说,你不需要同情。”
  周萍凄婉一笑:“你猜错了。人在命运可悲的情况下,没有不需要同情的。那样的人说那样的话,其实是骗人的。我需要同情,对每一份同情都心存感激。如果没有了同情,那这个世界不是太冷了吗?”
  “你经常很伤心,又经常强装笑脸是不是?”
  “我经常很伤心,这是真的,但我有时候的笑脸却不是装给谁看的,而是由于感到幸运。”
  赵天亮有些吃惊:“幸运?”
  周萍点点头:“我一个资本家的女儿,硬跟到兵团,还有不少人同情我,比比别的‘黑五类’子女,我实在是太幸运了啊!”
  赵天亮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周萍:“我要主动离开七连了。”
  “去……哪儿?”
  “一个农村,山东屯。那才是我该去的地方。在县城里,你见过了三个在那里插队的上海姑娘,她们也是由于家庭原因才成不了兵团战士的。我本应是她们中的一个,如果我还赖在七连,也许同情就会变成轻蔑了。人心是常变的,这一点我明白。”
  赵天亮缓缓站起,周萍也站起,二人默默对视。
  赵天亮:“那……那我会常去看你!”
  周萍:“其实,有时候我又觉得好孤独,这会儿就是。决心是下了,但是心里想哭……分别前,抱抱我吧……”
  赵天亮不知所措。
  周萍:“就抱一下。”
  赵天亮笨拙地抱住了周萍。
  周萍偎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喃喃地:“我长到十岁以后,除了我妈妈,再就没有亲人这么抱过我了,是我不肯再让他们这么抱我了。”
  赵天亮愣愣地:“‘一下’,是多久?”
  “随你。”周萍轻轻地说,“在县城,知道饭馆里那个女人对我说了些什么吗?”
  “不知道。”
  “她说要给我介绍一个在县城里、现在有权势的男人,或者他们的儿子。说如果我肯嫁给他们,我的命运就大大改变了,起码在那个县城里是那样。回来后我也认真想过,认为那也许是值得考虑的……”
  赵天亮:“别!周萍,千万别!”
  周萍:“后边的话,是逗你呢。”
  “那女人不是个好东西!”
  “别骂人家,介绍的婚姻也不见得就不会幸福……”
  “不会!肯定不会!”赵天亮不由得将周萍抱紧了。
  鱼儿跃水,河中“扑通”一声。
  二人立刻分开,都不好意思起来。周萍在赵天亮脸上飞快一吻,拿起盆,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