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则
作者:宋栀子    更新:2021-12-28 09:49
  篇一
  [一]
  父亲去世前五天,小姑和姑父不知道又托人从哪里弄来了国外的“特效药”,说是医生介绍的。他们不顾楚晚母亲的劝阻,非要让父亲试试,义正词严地说着:“万一有效呢?我哥不就能活得更久一些了吗?”
  母亲止不住地叹气:“老楚都已经这样了,你们别再折腾他了。”
  楚晚从大人们的对话中零星得知,那样小小一片药竟然要几千元,高昂的价格让身为小学生的楚晚忍不住直咂舌。
  孤儿寡母最终还是拗不过楚家人,母女俩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让毫无防备的父亲咽下那片药。
  但情况并没像小姑夫妇所预料的那样扭转,反而急转直下。原本上午还意识清醒的父亲,到了下午突然陷入了肝昏迷——楚晚对这些医学名词一知半解,心里却隐隐约约预感到,父亲恐怕再也醒不过来了。
  大人们都说,这种药的药效太霸道,他的身体受不住。
  小姑夫妇见情况不对,找了个借口急匆匆地溜走了。母亲这边的张家亲戚听说情况不妙,赶来探望了一会儿,没坐多久,留下些钱后也离开了。
  父亲的床榻边又只剩下了楚晚和母亲。
  楚晚坐在病床边上,握着父亲骨瘦如柴的手,难过得直掉眼泪,她轻轻叫着:“老爸,老爸……”
  父亲没有回应。
  医生说,他虽然无法动弹,但仍然能听见他们说的话,只是没有办法回应罢了。
  父亲蜡黄的脸埋在雪白的被褥里,他的呼吸很重,盖在身上的被子随着呼噜声一起一伏。
  病床挨着病房门口,靠门边的地方摆了一张供家属休息的椅子,母亲就坐在那张椅子上,愣愣地盯着父亲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过了一会儿,她才喃喃地自言自语:“上午人还好好的啊,就是因为吃了这个药他才陷入肝昏迷的……如果没有吃这个药就好了……”
  楚晚听见母亲的话,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可嗓子眼却像被堵住似的,胀得发疼。
  明明昨天父亲看起来还好好的,在楚晚的鼓励下,他比往日多喝了两口粥。
  他甚至还安慰楚晚说:“别担心,爸爸的病会好起来的。”
  可现在,癌症连最后一点温存的时间都要从她和母亲手中夺走。
  [二]
  母亲说,父亲活不了几天了。
  她给楚晚请了长假,让楚晚在医院陪父亲一起走过最后几天。
  在父亲昏迷的这几天里,楚晚学会了给病人换尿不湿。肝癌晚期的病人排泄很困难,好不容易才能等到他排尿,尤其是像父亲这样陷入肝昏迷的情况,根本用不上导管导尿,只能垫着成人纸尿裤。
  第一次给父亲换尿不湿时,母亲让她拉上帘子,在外面等着。
  楚晚老老实实地站在帘子外发呆,直到母亲在里面叫她进去。
  楚晚钻进帘子里,母亲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晚晚,我一个人换不过来,你帮帮我。”
  于是那一次楚晚学会了给昏迷的病人换尿不湿。刚开始的时候她觉得有些羞赧和尴尬,但很快手就利索起来。她咬着牙,憋着眼眶里的泪水,一言不发地帮母亲翻动父亲的身体——他发黄的身体已经干瘪得像一把枯柴,腹部却胀得像怀孕的妇女,她轻而易举就能推动他。
  父亲病重的这一个月,面对终将会到来的离别结局,楚晚忘记了自己在私下偷偷哭了多少回。
  但奇怪的是,母亲却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流过泪。
  [三]
  一开始母亲请了护工,但无论如何作为外人的护工都不可能尽心地照顾病人,于是母亲辞退了护工,自己辞职照顾丈夫。父亲陷入肝昏迷后,楚晚和母亲每天都守在病房里,由张、楚两家亲戚轮流送饭。
  父亲陷入昏迷的第三天傍晚,大舅妈送来了筒骨汤。母亲没怎么吃饭,楚晚吃完以后便去卫生间洗碗了。等楚晚洗完碗出来时,看到母亲正在把病床支起来,她把病床调到一个适合的高度后,费力地拖动着丈夫的身体,努力帮他调整一个舒适一些的姿势。
  随后,母亲打开装汤的保温盒,用勺子舀了一点,用嘴角抿了抿,试好温度后,又从抽屉里取出注射式的流食喂食器,抽了一管汤,小心地喂到父亲嘴里,嘴里还轻声念叨着:“老楚,起来喝汤喽,今天我们有筒骨汤喝哦。”
  汤注射到嘴里,昏迷中的父亲下意识地吞咽着,但更多的汤却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母亲没有丝毫不耐烦,她一边拿着纸巾小心地擦拭着丈夫的嘴角,一边继续喂他喝汤,语气轻柔得像哄小孩似的:“好喝吗?多喝一点哦,这样才会有力气。”
  父亲紧闭着双眼,没有回应,只知道迟钝地重复着吞咽的动作。
  一管汤喂到嘴里,没有几口能进到肚子,但母亲仍然坚持一管一管地喂他喝。
  楚晚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母亲慢慢地喂完一碗汤,然后给父亲擦干净嘴角,替他放下支起的床,掖了掖被子。
  动作如此轻柔,如此缓慢。
  [四]
  深夜,睡在折叠床上的楚晚被父亲的动静吵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借着走廊上微弱的灯光,看见昏迷中的父亲正在努力地翻身,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可他一点力气也没有,无论如何都只能撑起半个肩膀,拼命地做出往另一侧转动的动作。
  楚晚正想起来帮他翻身,可睡在一旁的母亲却先一步起身了,她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帮助丈夫翻过身体。
  父亲终于能如愿以偿地侧躺着,可无法动弹的他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母亲只要稍微一松手,他的身体就会往回倒。她从旁边拿来一个枕头垫着他的腰,也仍然阻止不了他的身体往回翻。
  最后,母亲坐在床边,用手支着父亲的后背,终于帮他保持住了侧躺的姿势。
  父亲似乎舒服了不少,呼吸声逐渐平稳下来,喉咙里的呜咽声也逐渐消失。
  黑暗中,楚晚睁着眼睛,看着母亲坐在床边直打盹儿,却不忘一直用胳膊顶着父亲的后背,让他能够维持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
  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父亲还没有生病,有一天晚上,一家三口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父亲坐在沙发角落里,埋着头捣鼓着手机,楚晚非要闹着玩贪吃蛇,父女俩便笑闹着抢夺起手机来。
  母亲夹在中间,被逗得咯咯笑。
  楚晚怎么也抢不到父亲的手机,急得满头大汗。就在这时,父亲突然悄悄把手机递到母亲面前给她看,原本观战的母亲瞬间红了脸,嘴里咕哝着“在孩子面前还这么不像话”,脸上的笑容却出卖了她愉悦的心情。
  楚晚抓住机会,趁机凑上前,哇哇大叫着探出脑袋,终于看到了父亲在手机上打下的一行字——
  “老婆,我永远爱你和女儿。”
  篇二
  [一]
  开学后的国庆假期,楚晚和温宁远一起去奉水市旅游。七天假期优哉游哉地晃荡过去,楚晚回想起来,令她印象深刻的居然不是好山好水,而是最后一天和温宁远共乘的小舟。
  木舟在河道上慢慢摇,过游亭,穿拱桥,桥上的游客看到他们,举着相机拍个不停。
  温宁远望了望拍照的人,对楚晚说:“看来小晚比奉水的风景更引人注目。”
  楚晚笑:“他们肯定在拍你。”
  “那就是我们共同的魅力。”
  温宁远和楚晚是面对面坐着的,他探头凑近楚晚,一脸神秘,好像有什么悄悄话要说。
  楚晚也凑过脑袋去听。
  温宁远:“后面有个大灯泡,你说有什么办法让船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楚晚:“绝对不行。”
  后面的人是船夫。
  回到帝都的晚上,楚晚和温宁远在微信上聊天,相互发送旅游时拍的照片。
  温宁远:也许我该养只狗。
  楚晚:啊?
  温宁远:你说过的,也许我应该养一只小动物。
  楚晚想起来了,那时楚晚和回国后的温宁远第二次碰面,在他空荡荡的屋子里,她建议他养只小动物。
  当时温宁远怎么回答的?
  楚晚回想起来,脸红了又红。
  楚晚:你当时说什么养我呢……你怎么想起这个事情了?
  温宁远:因为这几天我们两个一直待在一起,分开后我发现一个人在家很孤单啊。
  这人怎么一套一套的?楚晚垂手,任由自己仰瘫在椅子上,心脏怦怦地跳着。
  做完瑜伽的室友卷起瑜伽垫,路过楚晚身后,了然地揉她的脸:“和男朋友聊天了?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于是楚晚搜集了很多猫狗的资料,一一发给温宁远。既然温宁远说想养宠物,那她会出力帮忙。然而看来看去,又一番讨论下来,她已经眼花缭乱。
  楚晚:下周末我们去宠物店考察考察?
  温宁远:好的^_^!
  [二]
  间钟街以帝都最大的花鸟市场出名,楚晚和温宁远都是初到此处,但下地铁后随着人流走了一段就看到了市场巨大的招牌“棠园”,根本不用导航。
  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温宁远一直紧紧牵着楚晚的手。
  楚晚说:“小时候就想养只狗,可是家里地方小,爸妈也没这个精力,所以我提了一次就不提了。”
  温宁远也在回想:“我养过两只,第一只狗狗在我十岁时去世了,后来爸爸带回来一只相同品种的,恩伯山……还是伯恩山?我看着它长大的,现在它已经变成爷爷辈的老人家了,看到我尾巴都只摇半截。”
  楚晚:“我也养过宠物,是我爸回村探亲时给我抓回来的一只小鸡,养在阳台上,叽叽叽地叫,萌得不行。后来长残了,变成了土黄色,叫声也变成了咯咯哒。再后来被我妈做成了黄焖鸡,我那天饿,边哭边吃……不得不说,真香。”
  温宁远:“……”
  楚晚回过味来:“我们好像奠定了一个相当悲伤的基调。”
  进入棠园正门,主干道是花鸟店,往西走是雕刻和盆栽店,往东走有宠物店。店家们没有严格划分,于是花草店中夹着金鱼店,宠物店中混着多肉植物店也是常有的事。这就苦了两人,他们初来乍到沿着主道走,一会儿楚晚觉得这家的兰花不错,一会儿温宁远觉得那家的仓鼠可爱,走走停停,小半个钟头就过去了。
  “我们像是来逛窑子的。”楚晚清醒过来。
  “大家都在逛啦……嘿,欢迎光临。”温宁远边应楚晚边逗一只八哥说话。
  终于走进正经的宠物店,穿着格子围裙的老板迎上来:“哎,您多瞅瞅。”
  跟着迎上来的是只大金毛,它往老板脚上一坐,姿势那叫一个端正。楚晚看它,它就露出酒窝对楚晚笑——本质上说这是犬类张嘴散热的行为,但楚晚确实感受到了笑意。
  温宁远也忍不住微笑:“这只狗狗多少钱?”
  “自家的,非卖品。”老板赶紧澄清,手中还拿着梳子和牵引绳,似乎正准备给它梳毛。
  想到没牵绳,老板解释:“我……也不敢说它绝对不咬人,但它确实没咬过人。您来这里就是为了看宠物嘛,都是要接触一下的,您要是担心……”
  “没事没事。”温宁远善解人意地抢白。
  这时的楚晚注意力已经全被吸走了,她看到一群小金毛中,有一只晃晃悠悠地扑着笼子看她。她蹲下,伸手戳它的肉爪子,小狗就停下来,用豆儿似的黑眼睛盯着她。
  啊——天使——
  楚晚捂住胸口。
  “可以拿出来看看吗?”温宁远发现,看“正在看狗狗的楚晚”的乐趣比“看狗狗”的乐趣大多了,于是蹲在楚晚旁边看她,并恰到好处地帮楚晚问出她还没问出的话。
  之前拐弯抹角地说“养只狗”,其实是在委婉地表达“想她了”,但看她一通张罗下来,温宁远感觉养只狗也不错。
  “随意看!”老板大手一挥。
  打开笼子,楚晚抱着小狗玩得不亦乐乎。小狗一直往楚晚怀里拱,幼犬的毛皮摸起来毛茸茸的,小耳朵更是让人揉得停不下来。
  “就它吧?就它吧?”楚晚戳了戳温宁远的胳膊。
  温宁远有些惊奇:“不多看看吗?”
  楚晚依依不舍地放下小狗:“我忘记是给你找宠物啦。”
  大金毛走到幼犬旁舔舐它的毛,看样子是幼犬的妈妈。老板对犹豫的两人毫不介意:“多去别家看看,有觉得更合适的,那就是和它没这个眼缘。”
  结果两人把棠园转了大半,对比过来,还是最开始遇到的小家伙最合适。
  “来啦?”老板笑眯眯地打招呼。
  “回来时差点没找到你家的店呢。”楚晚和老板打完招呼,再去找小家伙时,小家伙已经站起来冲她摇尾巴了。
  [三]
  不能带宠物坐地铁,温宁远叫了一辆出租车。楚晚抱着装小狗的方笼,正决定把它放到后备厢里,司机就给后座铺了一张毯子,帮楚晚把方笼提到了后座上。
  回小区的过程中,楚晚一直在逗着小狗,其他事情都屏蔽在脑后,直到温宁远敲了敲笼子才反应过来。
  温宁远对在小区养狗准备充分,他进门就和门卫打招呼,说准备养一只狗。门卫认真地检查小区条例,发现金毛寻回犬属于可以在小区里饲养的犬种后,就放两人一狗进了大门。
  进到小区里,楚晚把小狗放出笼子,抱在怀里。因为小狗憨态可掬的模样实在太可爱,一路上不停有人过来打招呼,楚晚开心地一一回应。
  上了电梯,楚晚问温宁远:“我感觉我要被萌化了!你要不要也抱一会儿?”
  温宁远左手提着方笼,右手提着买回来的宠物用品,很显然,他没有第三只手:“养狗真好啊,又萌,又可爱,又能陪你玩。”
  “对的呀。”电梯里,楚晚把小狗举起来,背着光,幼犬在楚晚眼中映出毛茸茸的剪影,像极了毛毡玩偶。
  楚晚又揉了小狗几下,才找回真实感。
  温宁远憋了一会儿,开口问:“那我呢?”
  楚晚:“……”
  电梯到了指定楼层,两人沉默地走出电梯,在温宁远放下东西开门的时候,楚晚把小金毛塞进温宁远怀里,从身后抱住他,将脸埋到他后背,忍不住大笑:“宁远,你居然吃一只狗狗的醋!”
  回到家,两人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到地上,先逗起小狗来。
  小金毛被温宁远放在膝盖上,楚晚举着手机给他们拍照:“笑——”
  温宁远轻轻钩小金毛的嘴角,一人一狗端坐在沙发上,一时间居然分不清谁笑得更灿烂。
  楚晚把照片发到群里。
  楚晚:看看,温公子的新欢。
  苏雁梨:哇!可爱!狗狗叫什么名字呀?
  楚晚:还没想好……呃……小金?小黄?
  裴瑾睿:可爱。
  来福:为什么不叫“大黄”呢,奢华又接地气,富贵又保平安,听我的,准没错。
  “大黄?”来福信誓旦旦,楚晚乐得一试,转头叫了小家伙几声“大黄”。
  小家伙冲她摇尾巴,温宁远反而吓了一跳:“你干吗?”
  “梨子问我狗狗叫什么呢,来福说叫‘大黄’。”
  “我看看。”温宁远像是对聊天记录很感兴趣,掏出自己的手机操作起来。
  不一会儿,来福就在群里疯狂地“艾特”起楚晚来。
  来福:惊天大揭秘!惊天大揭秘!你被老温骗了!
  “啊?”楚晚茫然地看着手机,转头用目光询问温宁远。然而温宁远还没有给出答案,来福的讯息就冲了出来。
  来福:老温当年在宿舍的狗名儿是——大黄。
  楚晚:不是“爸爸”吗?
  夏收:噗——
  来福:你听他吹吧,智才温大黄就是他,独此一份。
  苏雁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月桢:唔,狗比人可爱多了。
  屏幕外,温宁远已经放弃了挣扎,他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小家伙,仿佛想要从中得到“谎言”暴露后的慰藉。
  “大黄。”楚晚笑着喊这个当年被隐瞒的绰号,温宁远拒绝应答,小狗却“嘤”了一声。
  楚晚眼睛一亮,又叫一声“大黄”,幼犬“汪”地回应。
  温宁远突然觉得,“大黄”这个土名字,自己要再听十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