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冰心热泪少妇思雠仇 诡计阴谋老猾设陷阱
作者:王度庐    更新:2021-12-19 20:10
  原来自罗小虎当着玉娇龙之面,强迫鲁君佩烧了旧契、重立新契之后,在鲁宅防夜的这些个人,就全都明白了,大家都知道了人多不济事,贼是无法御防;即或贼来了,眼看就可以捉住了,但结果也是得开了大门给送走,这其中的缘由没有一个人能够摸测得出。可是鲁君佩自一跌之后被人搀送到里院,就再也起不来了。
  次日,鲁宅的人齐都无精打彩,鲁太太急得眼睛都红了,又拿出一些银两分赏给下人们,算是又把昨夜宅里所出的事情掩盖住了。到上午十点来钟的时候,就派了一辆骡车,把少奶奶玉娇龙送回娘家去了。同时有萧御史等人又来看鲁君佩,鲁君佩就从此不上衙门,外面传说他是无意之中跌了一跤,起不来了,恐怕要成中风之症。
  鲁君佩的父亲鲁侍郎,本来就是双腿不能行动,于罗小虎等人第一次在他家大闹之后,他就迁到了一座大禅林中去躲避烦扰。宅中这些日都由鲁太太主持,鲁太太是读过《三国志》的,平日智谋多端、刚愎自用,什么飞贼大盗,她都没放在眼里;可是如今她也消极了,也躲避到娘家去了。鲁宅里只留下了光杆的一位大少爷,临时募集的打手、新请的护院把式,都已给资遣散。大门终日紧闭,景况顿然萧条,可倒是从此平静无事了。
  这时候,街上也没人再看见罗小虎,刘泰保也不露面,仿佛是暴雨将过,狂风已停,倒加倍的显出一种凄清。此时只有俞秀莲的胸头还膨胀着一股怒气,因为她誓要寻找着那个冒充自己之名至玉宅杀伤幼女的女贼。
  可是德啸峰夫妇又婉劝她,说:“你骑着马带着刀在街上走,未免太招人注意,你还是别自己出头了,叫杨健堂替你访查去好了!”
  俞秀莲虽然应允了,但仍然心中急躁,还要出头去寻访。她就叫蔡湘妹给她挽了个头髻,稍微擦了些脂粉,可并不戴花,身上仍穿着朴素的青衣裤,时常在街上行走。南城北城她都去过,有时且故意买一些水果、点心之类在手中提着,悠闲地走着,专注意街上往来的有什么行迹可疑的妇女。她的打扮和神态,很像个普通人家的少妇,所以没有什么人注意她。
  第一日,由北城走到南城,由南城雇了车回来,是一无所得。第二日,她到了东城,由四牌楼走到崇文门里,也是渺茫地仿佛是白走了这一趟。手绢里兜着摊子上买的两个甜瓜和一挂葡萄,她心说:只好拿到德家,送给她们那里的老妈子吃去吧,顺便再打听打听杨健堂,探出来了什么没有?
  她姗姗地走着,这时才下午三四点钟,天气很热,街上的人也不太多。走得将要到了东四牌楼,忽见道旁站着一人,牵着一匹黄颜色的马。
  这人年有三十五六,身躯不大健壮,但两只眼睛很有精神;一身黄色茧绸的裤褂,青的鞋已变成了土黄色。俞秀莲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惯走江湖的人,并且还有点眼熟。她不由就把脚顿了一顿,只见这人也正直着眼在看她,并且嘴唇动了动,可没有发出声音来,似乎是想要招呼她,可又不敢贸然招呼。
  俞秀莲也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就走过去了,才走了几步,就听背后有人叫道:“是俞姑娘吧?”俞秀莲不由得一回头,就见那牵马的人一拱手,往前走了两步说:“我真不敢认姑娘了!”
  俞秀莲见此人的态度不恶,便回身平和地问说:“你贵姓?我仿佛见过你,但一时想不起来!”这人笑了笑,说:“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三年前我在邯郸县城与您相遇,曾叫过您一回,后来……”他把声音压得极小,走近两步说:“在彭德府郁天杰镖头的家中,我曾受杨豹之托,给您送去过四颗珍珠……”(事见《剑气珠光》)俞秀莲蓦然想起来了,说:“啊!你姓雷?”
  这人点头说:“不错!我叫雷敬春,我是河南拳师陈百超的师侄。杨豹是陈师傅的徒弟,所以他生前与我交情最厚,他家中的那些事都托我办!”说到这里,面上显出一种凄惨之色。
  俞秀莲说:“很好!我现在正要找一位与杨家熟识的人,我有许多话要问你。”停了一停,又说:“你能跟我到德五爷的家里去谈谈吗?不过……”她爽直地说:“我很佩服你跟杨豹的交情笃厚,我知道你是一位侠义之人,不过我们都是常走江湖的,在江湖上都难免有些粗心大意;德家却都是本分人,你先想想,你到他家里没有什么妨碍吗?”
  雷敬春现出有点犹疑的样子,向两边看了看,才说:“我为什么来到这儿呢?我就是想去拜访德五爷,可是没个人引见,我又怕人家不见我。
  我倒是个正经人,除了前几年随着杨豹奔走之外,就是保镖、护院,没做过别的。我的武艺不高,名头又不大,去到德府,准保于德五爷无碍;只是,我倒怕人家知道我巴结上了德五爷,那倒……倒许有人不能饶我!”
  俞秀莲愤然说:“你不用说了!我明白啦!你现在就上马到德家门口等着我去吧!我随后就到!”雷敬春答应了一声,遂上马向北走去。俞秀莲也脚步加快了一些,不多时到了三条胡同,就见雷敬春牵马在这巷中站着,可是离着德家的大门很远。俞秀莲就说:“你在这里等等!我先进去对德五爷说明。”
  雷敬春答应了一声,俞秀莲就推门进去了。她一直走向里院,到屋中见了德大奶奶和杨丽芳,就急急地说:“我在街上无意之中遇见了一个人,这人是很要紧的,就是……”她拍着杨丽芳的肩膀说:“就是早先你哥哥杨豹常托他给你家捎信的,那个姓雷的,叫雷敬春。”杨丽芳一听这话,立时流泪了。
  俞秀莲安慰她说:“不要难过,他在门外啦,问问五哥,可不可以把他请进来?”德大奶奶说:“你五哥上邱家去了,还没回来,可以先把他请进来,叫文雄跟丽芳见见他;他跟杨豹既是好朋友,我想丽芳见见他,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杨丽芳哭着说:“当初我叫他雷大哥,他给我们家送信,叫我爷爷给骂走了,他一点怨言也没有,他是一个好人!”
  德大奶奶赶紧叫仆妇说:“把外面那人请进来,让到客厅里好了!”
  俞秀莲把手巾包儿放在桌上,又从书房把文雄找来。文雄所受之伤本在左臂,并不要紧,这时除了左臂还不能动转之外,其余都与好人无异。他穿着长衫,他的妻子杨丽芳穿着旗袍,随从着一个仆妇,由俞秀莲带着,他们就到了前院客厅里。
  见了雷敬春,杨丽芳蹲下腿行她的旗礼,雷敬春慌忙着打躬;然后由俞秀莲让座,雷敬春跟文雄坐于对面,俞秀莲带着杨丽芳坐在一旁,杨丽芳还忍不住的揩拭眼泪。俞秀莲就问说:“杨家的事你总知道得很多了?”雷敬春点头说:“从早先到现在我全都知道,因为我跟杨豹相交七八载,再说,我就是汝南府的人。”俞秀莲很喜欢地说:“那好极了!你别忙,从头到尾你详细说一番吧!我这侄女家遭几番惨变,伤心极了!可是她家庭中过去的事情,她都不晓得,我们也无法去访问,真不容易,今天能遇见你!”
  雷敬春也擦擦眼泪,又叹气说:“其实我也很不愿重述旧事,因为杨豹他真如我的亲胞弟一般。我先说早先的事,我小的时候住在汝南府,我家里是开杠房的。有一天我父亲承办了一件丧事,出丧的那家就是本城绅士杨笑斋家。记得那时的景况真惨,是两口棺材同时由门里抬出来,那时杨豹才五六岁,追着棺材痛哭;杨大姑娘不过两三岁,头戴孝箍,叫乳娘抱着,还吃着手指头,不懂得哭;这位少奶奶那时大概还不到一周岁!”他指指杨丽芳。又愤愤地说:“最可恨的是那凶手贺颂,他还送了两对纸扎、一方大匾;帮凶的费伯绅穿着孝,还号啕大哭,他们真装得像!还有呢,罗家的小虎打着仪仗,还欢蹦跃跳地跟那群抬杠的赌钱打架,他却不知那两口棺材里的,就是他的生身父母!”
  杨丽芳收住泪说:“罗小虎真是我的哥哥吗?”
  雷敬春点点头说:“一点不假!现在可以到汝南府去问问,那些老年纪的人还都知道。本来……我大胆了,杨笑斋大爷因为大太太无出,这才娶了罗家酒馆的倩姑娘为妾;可是在没娶到家里时,就早已生了一个孩子,那就是罗小虎。因为罗家姑娘虽说是给人做妾吧,可也是拿轿娶的,若是连个孩子都抱过去,那太招人笑话啦!因此才寄养在娘家一个嫂子之处,可是后来杨二太太时时回娘家,也总看顾小虎。她若不这么常出门,也招不了杀身大祸;本来知府贺颂早就看上了她,她嫁杨家之后,又被贺颂常常看见。贺颂见二太太嫁了人之后越发长得美貌,他就害了相思病,又加上有个坏种费伯绅,这才商就了步步的阴谋!”
  说到这里,雷敬春喘了口气,接着他又说贺颂如何是个好色之徒:“他在汝南任上十几年,所害妇女无数,其中多半是费伯绅给献的计策。
  费伯绅为人狡猾阴险,口蜜腹剑,面上谈文作诗,暗地却贪赃枉法,结交绿林。他把贺颂巴结得甚好,贺颂府的儿女都是他的儿女;把杨笑斋下狱、屈死,都是他一手做成,干脆说就是他给害死的!只是杨二太太仰药殉夫,他却没有想到,他白作了恶,可是没给贺知府弄到人。
  “他们虽不知忏悔,可也真受了一回惊,因为杨大爷、杨二太太下葬没有多少日,有名的汝州侠杨公久就来啦!杨老英雄那时的腿虽然受了伤,可是人还英勇,手下又有几个精壮的伙计。他老人家是与杨大爷同姓,且受过深恩,所以那时他一回到汝南城,汝南城中知道此事的人没有一个不高兴的,都说贺颂、费伯绅快要恶贯满盈了;果然,府衙中就连夜出事,因为防御得严密,才未使侠客得手。
  “那杨大太太本来就把二太太留下的三个孩子看成眼中钉,简直恨不得孩子们也都死了才好,她好独承家产,爱嫁谁就去嫁谁;没想到有一天,杨老英雄率领徒众,就夜入杨宅,救走了杨豹、大姑娘跟二姑娘,并卷去了许多财物,从此就全无下落!”
  雷敬春说的这些事是非常详细,说话时还不住地握拳击腿,杨丽芳收住眼泪,转为愤恨。德文雄是点头赞佩,俞秀莲却奋然起来几次,全室弥漫着紧张悲壮的气氛。
  雷敬春喝了一口茶,擦擦眼泪,又将声音改为低缓,说:“我那时不过十四五岁,虽听父母跟邻人们常在背地里谈说这些新闻,自己也感到气愤、不平;有时在街上看见费伯绅迈着方步走过去,就从背后冲着他拋砖头,拋完了就跑。我也跟罗小虎打过架,骂他没爹没娘,他更是糊里糊涂的,可是那时我也不知详细情形。及至后来,罗小虎失踪,听说是被小贼给拐走了,也去当贼去了,我就很看不起他,自己愿做杨公久那样的一个侠客。
  “我父亲见我不是读书的材料,就把我送到林百杰师傅之处,学艺三年;后来在师叔陈百超之处,无意中与杨豹相见结交。我佩服他不忘父母大仇,并知道杨公久带着大姑娘、二姑娘隐居在北京开花厂。杨豹跟我说,他现在管杨公久叫爷爷,杨公久可不像早先那样英雄了!因为腿伤,因为年老,也因为多年的世故,他已变成了一个很不愿惹事的老头子。他只把这些仇人、惨事告诉了杨豹,却又叫他不必报仇,并且不让两位姑娘知道。若不是陈百超仗义硬把杨豹带走,杨老头儿还不叫他学武艺呢!
  “我跟杨豹见面之后天天谈这件事,并一同回汝南,向罗家的亲友去打听,并为此事一同拜访过高茂春。高茂春见了我们却不肯详说,他说只有问他兄弟高朗秋才能知道,但我们可往哪里找高朗秋去呢?后来杨豹艺成,盗珠充作路费,直往江西去寻仇人贺颂。不想他叫那几颗珠子给累住了,白杀了些绿林人,结了许多无谓的仇人;正经的冤仇没报成,倒在保定府赔上了一条性命!”说到这里又感叹不止。
  俞秀莲又问说:“罗小虎现在此地,你晓得吗?”
  雷敬春点头说:“我晓得,他这些日闹得事情很大,他的本领必然不错,可是白闹,正经的仇不去报,我真看不起他。杨豹活着的时候也知道他有个胞兄罗小虎,可是罗小虎流落在外,生死不知,而且也没想到他也学会了武艺,所以杨豹就没把他往心里放,我们二人谈话也轻易提不到他。但是,罗小虎跟我的年岁差不多,小的时候,他天天在我家铺子门前赌钱,有时我的钱都被他怔抢了去赌,那时他比我的个子小,可是我打不过他;现在我们若见了面,我还许能认得他,只是我没地方去找他,又因……”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兴奋地立起身来,向杨丽芳说:“二姑娘不要哭,现在若想报仇,是易如反掌!”
  俞秀莲说:“我们现在也探出来,贺颂住京师,他的儿子是在刑部当差。”
  雷敬春说:“原来他在江西卸任之后,就在京师买房住家,到如今也十几年了。他是住在崇文门外,现在也老了,家里有几房姨太太。他轻易不常出门,也没人跟他多来往;他也不知道罗小虎就是杨小虎,连杨豹寻他多年之事,他都不知,他更想不到这里的少奶奶就是他仇家之女!还有……”他跳起来,拿手指着说:“不但是贺颂在此,那费伯绅也正在此地!”
  杨丽芳听到这里,突然站起身,蛾眉倒竖,只有急愤,悲泪全无。俞秀莲疾忙把她拦住,说:“听他说!”
  雷敬春又说:“原来贺颂不过是侥幸,才至今未死。费伯绅却比他聪明,早就想到了,将来必定有人寻他报仇,所以连姓名都改了,改名为诸葛高,可是究竟还有不少人认识他。他虽无儿女,可是收了不少干儿义女,都是各路的镖头和强盗;他是想利用那些干儿义女,给他抵挡仇人。
  他在几个地方都有家、有姘头,他生平所得是一些不义之财,大概也快花尽了。
  “他有个干儿名叫五通神尤勇,也是河南人,保过镖,闯过绿林。不瞒俞姑娘说,我就是跟着尤勇来的;因为杨豹死后,这两年我没办法,家中的买卖早就倒了,我不得不跟着他混饭。他有个婆娘,其实是姘头,跟他姘了才一年多。这婆娘是已故金枪张玉瑾之妻、宝刀何飞龙之女,名叫女魔王何剑娥!”
  俞秀莲握拳大怒道:“啊!原来是她?”
  雷敬春点头说:“不错!冒充您的大名到玉宅杀伤幼女的,就是此人,您再听我细说!”
  当下六只眼睛全都瞪着他,雷敬春却不慌不忙地说:“我怎么今天来到这儿。有点犹疑呢?现在我吃的是他们的饭,诸葛高倒是已然不认识我了,可是我还认得他就是费伯绅。费伯绅早就来了,他是闻听京城中闹着碧眼狐狸,想来看看。他与碧眼狐狸原是同乡,大概还有一腿;至于大胆来此会大盗,是怀着什么打算,我可就不知道了,他总是想要跟碧眼狐狸叙叙旧情,分点赃吧?
  “可是他从河南来到了此地,碧眼狐狸就已然死了,他就住在贺颂的家中。贺颂的儿子名叫贺小颂,号叫绍绅,在刑部挂着一份差事,整天的花天酒地,也是他最早收的干儿子。费伯绅来到这儿扑了个空,本来无事可干,可是不料那时候又出了鲁宅的新媳妇失踪之事。鲁君佩又气又急,并且舍不得那么美貌的媳妇,就想要设计将玉娇龙找回来。恰巧南城御史与他同年,又与玉宅有隙,并且跟贺家有来往;就由贺绍绅拉的纤,把诸葛高给请了去,大概是酬银五百两,叫他把玉娇龙找回来。
  “诸葛高费伯绅果然本事不小,他居然买通了红脸魏三,将神出鬼没的盖世女侠玉娇龙拴住,送到鲁宅;又要挟玉家人立下字据,使玉娇龙天大的本领无法施展。并且一揭新房的帐幕,说是少奶奶的病好了,出来见客了,弥缝的掩盖的,真叫作精密、漂亮!”
  文雄在旁不禁笑着说:“这人的本事可真好!”
  雷敬春说:“他可没想到来了罗小虎,他也不知道罗小虎是他的仇家;他更没想到还有李慕白、俞秀莲、刘泰保这些位英雄,把鲁家闹了个乱七八糟!”
  他喘了口气,又说:“你们不知,费伯绅在西直门城根租了一所房子,有尤勇、何剑蛾跟我,我们三个人夜夜保护着他,鲁君佩也天天到那儿去睡觉。其实我恨不得杀死费伯绅,献出来鲁君佩,可是有何剑蛾他们监视着我,我真连撇一撇嘴也不敢。这几天因为鲁家里叫人闹得是太凶了,所以费伯绅又出了毒计,故意派何剑蛾深夜到玉宅冒充俞秀莲之名,杀伤了玉娇龙的侄女,为是激怒玉娇龙,想以毒攻毒,想利用她的本事、她的青冥剑,把搅闹鲁宅的人全都杀死!”
  俞秀莲顿足狠狠地说:“好可恨!”
  雷敬春说:“可恨固然可恨,不过他们也是连番失着。玉娇龙不但没替他们出力,反倒丢了宝剑负了伤,因此把鲁君佩吓破了胆。他是认为俞姑娘等人都是听邱广超的指使,他就求出这里的五爷给解和。那天在福海堂饭庄给邱广超赔的罪,他以为服了输就完了;不料就是那天,罗小虎粗中有细,安排下妙计,并行了个怔办法,竟……”
  他喘了一口气,又把罗小虎劫持鲁君佩,焚毁了束缚玉娇龙的字据,玉娇龙归宁一去不返,鲁君佩忧急成病之事说了,然后又说:“费伯绅现在也觉得周围不好,他叫尤勇、何剑蛾天天保护着他。我本来是给他看守门户的,今天我是偷空儿,提心吊胆地出来的,因为若叫他们晓得了我与你们这边勾通,尤勇虽不至于杀死我,可是何剑蛾必不能叫我活!”
  此时杨丽芳俊容上现出一种煞气,她向雷敬春拜了一拜,说:“雷大哥!今天多亏您来,告诉了我这么多年来所不知道的事情。我哥哥杨豹是已死了,罗小虎虽也是我的胞兄,可是我们并没在一块长大,我也不能去找他,逼着他叫给父母报仇。现在只有我了!请雷大哥把费、贺两个贼的详细住处告诉我吧!”
  雷敬春怔了一怔,就说:“贺颂的家我没有去过,可是知道他住在崇文门外广渠门内,地点极僻。费伯绅的房子倒容易找,就在西直门里北城根,旁边靠着一个官厅,门前有一棵大柳树。”
  杨丽芳听罢,转身向外就走。俞秀莲疾忙追出,并回身告诉雷敬春暂时别走,她就追着杨丽芳回到了里院。杨丽芳进去见了她的婆母,她就跪下哭求,请求允许叫她去报仇。德大奶奶把儿媳搀扶起来,自己倒怔忡忡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俞秀莲便把杨丽芳拉在一边,劝她说:“仇是一定要报的,有我,有这些人,你想报仇还能难吗?只是有两点顾忌:第一,京城内不能杀人,玉娇龙她能够不遵王法,但咱们却不能不遵王法,把贺颂、费伯绅诱出再下手倒可以,可得慢慢地办;第二,你是德少奶奶,你是有身份的,上有公婆,有丈夫,德家是京城中有名的人家,你怎么能够亲自出头呢?不瞒你说,这些日,我们早就知道贺颂的住处了,只是想着这件事并不难办,所以并没急急的。”
  正说着,文雄进来,向俞秀莲说:“我父亲已然回来了,现正在跟雷敬春说话,他老人家也说是报仇的事情不能太急!”
  俞秀莲说:“好,你拦住你的媳妇吧!我还得到前面跟雷敬春说几句话去。”又向杨丽芳说:“你暂时先忍一忍,你还不信任我吗?我此番到北京来,最主要的还是为办你这件事,你看吧!我一定有办法就是了。”
  德大奶奶急得皱着眉,坐都坐不安,直叹息,说:“唉!无论是仇吧、恨吧,可是咱家的儿媳妇哪能出去杀人呢?要因此打起官司来可怎么好呀?”
  俞秀莲急匆匆又到外院去找雷敬春,待了一会儿就又回来,悄声告诉杨丽芳说:“好了!已经有了办法了。我已叫雷敬春回去,让他索性去告知贺颂、费伯绅,就说当年被他们所害的杨家的后代,现在京师,正要找他们索命。他们一定要害怕,一定要逃出京城;那时雷敬春再来告诉咱们,他们是走哪一条路,咱们就追了去。等他们离开京城远了一点,地方再僻静,我就帮助你下手!你就预备着一点好了。你别的功夫都有富余,只是你不会骑马,到时还得坐车,这一件事情可有点麻烦!”
  杨丽芳却擦着眼睛说:“我想,马也没有什么难骑的!”
  俞秀莲说:“到时再说吧!反正我时时跟着你、帮助你,准保你毫无舛错!”杨丽芳说:“这件事还是不要跟别人去说。”俞秀莲摆手说:“不能!李慕白这几日也不知往哪里去了,铁府的人还向外打听他。刘泰保是除了与玉娇龙有关的事,他都不愿意管。孙正礼、杨健堂他们本来就知道贺颂在京,他们若愿帮助咱们,那更好!”杨丽芳就点了点头。
  少时德啸峰走进屋来,也是十分着急的样子,说:“雷敬春已然走了,我看他是个忠厚诚实的人,他说的那些话必不虚假。只是,贺颂、费伯绅固然可杀,我要是个飞檐走壁像史胖子那样的人,今晚就能去把他们都杀死;但咱们不是那样的人,连俞姑娘跟李慕白都已不是那样的人了!”
  俞秀莲说:“这多年来,我都讲的是明枪明刀,而且除非江湖恶霸、绿林凶贼,我绝不伤害。可是现在我为丽芳的事,说不定就许破一回戒;但是也不能像玉娇龙似的,在这京城重地就胡为!”
  德啸峰顿足说:“这要是玉娇龙倒好办了,咱们不行!同时我又想,旧仇固然很深,费伯绅的毒心辣手也实在留不得。可是那贺颂已经那么老了,这些年他匿居在京城,也没听说他再做什么恶事;他对过去的罪恶,也未必不忏悔,咱们何妨就把他那条老命饶了吧?”杨丽芳听了这话,便垂泪不语;德啸峰也不能怎样劝解,只好托付了俞秀莲一番,就往前院去了。
  这里俞秀莲跟德大奶奶又向杨丽芳劝解。直到天晚,俞秀莲见杨丽芳哭得眼睛都肿了,见了灯光,眼睛很难睁开,而且悲痛得她精神十分疲惫,就想她不至于做出什么不加考虑的事情来,自己的铺盖又都在蔡湘妹那里;所以又安慰了杨丽芳一番,与德大奶奶又悄悄地说了一些话,她就走了。她走的时候就已有九点钟了,待了一会儿,德大奶奶也就命杨丽芳回屋去睡觉了。
  德家本来还有老太太,但在跨院里吃斋念佛,有两个仆妇侍候着,一切事都不闻不问。德啸峰是一个人住在书房,德大奶奶带着小儿子文杰居住里院。文雄、丽芳小夫妇二人就住在母亲的对屋,他们小夫妇俩本来是非常的恩爱。文雄多病,今年又受了一次伤,一切多亏温柔的妻子殷勤扶持。他是个年轻的少爷,好玩,有点任性,也没经受过困苦,这些日为妻子志欲复仇之事,他就烦恼的不得了;妻子一皱眉,一流眼泪,他的心头就一阵发紧,真比臂上的伤还要痛。今天在客厅里雷敬春说的那一番话,就把他听得头都晕了。他想不到世间还有那样阴毒狠辣的人,他认为费伯绅的毒计是比什么刀哩剑哩更为厉害;所以现在他回到房中,就关上了门,坐在床上不住地发呆。
  杨丽芳打开了箱子,取出来她的一件黑绸子衣裳、黑布裤子,这是她练武艺时才穿的衣裳;又剪了两条黑布蒙在白袜子上,用线缝上。旁边文雄就急急地问说:“你这是要做什么?”
  杨丽芳垂泪说:“这件事你别管我!我知道,为我娘家的事,使这里全都不安;尤其是那次,罗小虎伤了你,我真真的难受!因为俞姑娘救了我,我在这儿做儿媳妇,三年来我一点委屈没有受过,原应该听话、听劝,可是……仇人就在眼前,我真一点也忍耐不住。我这时就去杀他们,事情办成之后,我……反正我不能连累别人。万一没办成,出了舛错,那时你千万也不要去认我。”她哭着又说:“反正我死了,绝忘不了公婆跟你待我的好处,容我来生再报答!”
  文雄疾忙将她拉住,十分着急地说:“你不能这么性子急!你一个人去,就是你的武艺好我也不能放心!俞姑娘又在这里,她又是为这件事来的,把她拋开,不叫她帮一点忙,不听她一点话,她岂不要恼了吗?”
  杨丽芳哭泣得更是厉害,说:“人家本来姓俞,为杨家的事给德家惹祸,人家才犯不着,所以人家只有劝解我。但我现在既然知道了两个仇人的住处,我哪能一时一刻忍耐得下?你放心,凭我一个人,凭俞姑娘跟我义父这几年传授给我的武艺,去办这件事还不能吃亏。要把事办完了,我的心里也就痛快了,省得我永远愁眉不展,叫你也看着难受!”
  文雄叹息说:“可恨我的胳膊还不利便,不然,我应当同你一块去!”
  杨丽芳摇头说:“不用!你只要别声张就是了,我去一会儿就回来,你放心吧!你躺下睡一会儿我就回来了!”文雄又叹了口气,只得将他的妻子放了手。杨丽芳就疾忙将青衣青裤和鞋袜全都换上,文雄又说:“贺颂他们都住得很远,你怎么去呢?”
  杨丽芳站起来,由床下抽出她的一口刀,用一块包袱裹上,说:“听说贺颂是住在崇文门外,隔着一道城墙,今夜我不能去。现在我要往西直门里,去年咱们到万寿寺去烧香,不就出的是西直门吗?那地方我还认识。
  今夜我想先杀死费伯绅,因为他比贺颂更恶,听雷敬春说,害死我父母全是出于他的阴谋,他至今还是不做好事。我想如果把他结果了,那贺颂倒好办!”
  文雄的身子有些颤抖,连连摆手说:“你不要说了!也别再难过,鼓起勇气来把这事办了。如若不成,就赶紧回来再想法子,千万小心!谨慎!”
  杨丽芳在身上披了一件长衣,就出了屋;撩起衣裳飞身上房,踏墙越脊,走到房后的一条小巷之内,她才跳了下来。此时天黑月暗,四下无人,她出了小巷,跑过了大街,就进了一条小巷。她疾疾地走,紧快的脚步随着迟迟的更鼓,走了许多时,穿过了无数的大街和胡同,虽然遇着几个夜归的人和巡街的官人,但都被她躲避过去了。
  她来到了西直门,顺着城根一直往北,走得更快,心头更紧张。此地十分空旷,只有东边的稀稀几家住户,西边却是很高的城垣。暗月隐在城阙之后,把城垣的影子投下来,地上愈显得黑暗。走了不远,便见在路东有三间房子,并没有墙垣,窗纸上并有幢幢的人影,杨丽芳晓得这必是一所官厅。在官厅的右邻不远,果然有一棵黑魆魆的大树,看那样子飘飘拂拂的,大概还就是柳树。在柳树之后隐着个不大的门儿,一定就是费伯绅的家了。
  杨丽芳一看这情形,不由止了脚步,她想费伯绅既是这样的机警,住屋子都要住在官厅的附近,院里还能没有防备吗?因此极力捺住自己的心跳,压制下全身热血的涌流。她伏着身轻轻地走,就跑过了泥土很松软的车辙,来到了那门前。她先隐藏在树后,紧张地查看,黑线似的柳丝触在她的脸上她也一动不动。她又去看那个门,见门闭得很严,门前倒没有人防守。
  杨丽芳抛去了长衣,搭在树干上,走到那门前,亮出刀来;一耸身上了墙头,由墙爬上了房顶。往下一看,见这里是一个外院,下面的两间屋里都黑乎乎的没有灯光;后面却有更深的院落,也是静寂无人,也没有光亮。此时就听梆梆梆梆更声响了四下,声音很真切,似就是由里院发出来的。杨丽芳将身蹲在屋瓦上,心里很疑惑,暗想:莫非是错了?这不是费伯绅的家?若是他的家,他这里又有何剑蛾、尤勇等人,为什么不见得防范很紧呢?
  正在想着,听更声越来越近,原来只是一个举动很迟缓的人,从里院走到外院来,手中的梆子都似敲得没有力气。杨丽芳就如一只鹰似的,嗖的一声由房上跳下,一把手就抓住了这个打更的人。这打更的刚要喊叫,杨丽芳的刀已横在他的咽喉上,并严厉地悄声说:“不准嚷!”打更的便咕咚一声跪下了。
  杨丽芳低头悄声问说:“你这里是姓费吗?”打更的哆哆嗦嗦地说:“不是!我们老爷叫诸葛高!”杨丽芳又问:“他住在哪间屋里?”打更的说:“他是住在里院北屋!”杨丽芳又问:“你们这里还有谁?”打更的说:“没有谁!就有尤大爷、尤太太、雷大爷,今晚都有事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杨丽芳倒不禁吃了一惊,赶紧把这打更的揪起来,又悄声说:“你带着我去,慢慢地走!你若敢喊叫一声,我立时就杀死你!”打更的答应着,杨丽芳在他的身后,揪着他的领子,并在他耳边厉声说:“更你照旧打!
  把我带到诸葛高住的房子之前,我就能饶你的性命!”打更的很害怕,悄悄答应了一声,就在前面挪着脚步去走;杨丽芳在后面还逼着他敲梆子,为是免得被那费伯绅察觉出更声忽断,起了疑惑。打更人又颤抖着把梆子敲了四下,就不敲了。
  连走了三重院落,院落里都是很深又很静。走到第四重院内,只见两边厢房都很黑暗,可是北房里间窗上却浮着淡淡的灯光。这打更的就打了一个冷战,说:“我们老爷还没睡呢!”杨丽芳把刀一扬,打更的又跪在地下,杨丽芳就悄声威吓说:“你就在这里,不许动!也不许你嚷嚷!否则我回来就杀死你!”打更的吓得直点头。
  杨丽芳直奔那有灯的屋子,先划破窗纸往里去看,就见屋内灯光黯淡之下,有一张方桌、一张木榻,榻上有被褥。被里似有人卧着,但是蒙着头,只在枕边露出一团白发。杨丽芳心说:这人原来都已这么老了!突然产生了不忍之心,但转又想:当年我父母若不被害死,这时一定还在世;我父亲还是一位老员外,我母亲也不过五十来岁,我们兄妹哪能受这些年的痛苦?遭那些惨遇?由此胸头又涌起了怒火。
  她由鬓边摘下一枝金簪去启门,不费力便将门启开了,推开了一道门缝,就进了屋。却见桌有桌帷,床有床帷,地下拋着一双云履,枕畔放着一本书;可见这贼必是看了半天书,方才身疲睡去的,所以也忘了吹灯。
  杨丽芳悲愤难忍,本欲一刀将床上的人杀死,却又一仔细想:万一在这儿睡觉的不是费伯绅呢?我也得先问明白了。她遂就一手高举起刀来,向前一跳,另一只手按住那床上蒙被睡觉的人。可是她突然吓了一大跳,只觉得手按之处是空空的,不像有人在睡觉。她用手一掀,原来被里只有两个枕头,枕边是一大团白马尾,明明这是一种埋伏,一个诡计!
  她将要撤腿走开,不料床下早伸出来一对护手钩,将她的两条腿钩住了。桌帷一撩,又钻出一个人。这人是个妇人,三十来岁,脸上有块红痣,手持双刀逼了过来。杨丽芳扭身抡刀去砍,妇人用刀架住,床下的人却怒声喊道:“快拋下刀!不然我的双钩一收,你的两条腿可就都断了!”
  杨丽芳的两条腿跳不开,身躯也不敢动,脸色吓得煞白,她只得把自己手中的刀拋下。
  那脸上有痣的妇人冷笑着说:“我早认得你是谁,早就晓得你要来了!你的胆子倒真不小,可惜还缺少点儿阅历。站住了!乖乖的听话,叫我们捆上你,明天叫辆车拉你到大街上叫人家看看,德啸峰有个多么漂亮的儿媳妇!”说时,用双刀夹住了杨丽芳的粉颈,下面的两只护手铜钩方才离开了她的腿。由床下钻出一个人来,是个身材不高,很精悍的汉子,那妇人就向这人努努嘴,说:“快去吧!叫官厅里的人带着锁来!”这拿双钩的人说:“你可看住了她!”妇人说:“你放心吧!她若跑了朝我问!”使双钩的人就出屋去了。
  这个妇人向杨丽芳笑了笑,说:“你多半还不认识我,我姓何叫剑娥,女魔王的名字提起来,准是你的老前辈。这里诸葛老爷他早就认识你是谁,只是你不来侵犯他,他也犯不上去理你。今日白天雷敬春到你们家里去,跟俞秀莲在一块你们商量什么,别当我们不知道!现在只要你乖乖的不还手,我就不能伤你,只把你送到衙门去过两堂,大概也问不了死罪!”
  杨丽芳此时心中像被烈火焚着一般,心想:与其叫你们捉住我,羞辱我的婆家,还不如叫你杀死我!于是她把心一横,色一变,勇气一振起,就要拼命。这时忽然听得前院锵锵的一阵刀剑厮杀之声,何剑娥一惊,一转脸,杨丽芳趁势就揪住了她的左腕。何剑娥右手的刀疾向杨丽芳来砍,杨丽芳却双手抬起了她的左臂,将身子向她的背后去躲;何剑娥赶紧翻身,杨丽芳却已将她左手的刀夺抢过来。何剑娥骂道:“小贱人!”又一刀砍下,杨丽芳却用刀迎住,夺门向外就跑。何剑娥又一刀,只听喀嚓一声,正砍在门框上。
  杨丽芳跳到院中,何剑娥也追了出来,寒光对舞,二人就拼杀起来。
  那男子是才走到前院便遇见了敌人,斗了几回又败回到院里,此时他手拿双钩,大声惊喊道:“要小心,俞秀莲可来了!”杨丽芳也吃了一惊,更振起勇气,与何剑娥厮杀。只见由前院飞一般地追来一人,手舞两口白刃,杨丽芳就大声说:“俞姑娘!我在这儿啦!”
  俞秀莲说:“你快躲开!”说时抡着双刀来到临近,使双钩的男子赶紧迎去厮杀。又三五合,忽然此人向何剑娥说了一句黑话,似乎是叫她快走,何剑娥就舍了杨丽芳,飞身上屋。这男子也要走,不料被俞秀莲一刀砍倒,他就发出一声惨叫,双钩拋在地下,当啷作响。杨丽芳跳到一旁,屋上却有瓦片子飞下来,她疾忙低头避开。
  此时梆锣齐响,似有一片人潮自前院涌进来了,俞秀莲说:“走吧!从后面走!”于是她在前引路,杨丽芳紧紧跟随她。又进了一重院落。才一进屏门,就见有三四个人自屋上跳下,一齐抡刀向她们来砍;俞秀莲双刀相迎,又二三合,又一人受伤倒地。杨丽芳也敌住了一个人,这人却不敢近前,他只退到一个屋门前,仿佛屋里是藏着什么重要的人,他非得拼死保护住似的。因此杨丽芳就生了疑,以为费伯绅必是在这屋子里了,她就越是挺刀逼近,刀法极紧,那人勉强招架。
  此时外院的人已将拥来了,锣声震耳,灯光辉煌。俞秀莲把两个敌手,全都驱往外院,过来帮助杨丽芳一刀将这以身挡住门的人砍倒。她是以刀背砍的,这人忍痛爬起来,就往外院狂奔。外院的众官人已来到这个屏门前,俞秀莲飞身上房,可是杨丽芳反推门进到屋里。她神情紧张,以刀护身,原想这屋中必定藏着那奸狡的老贼费伯绅,可是屋中昏黑,看不见人;她倒站住了,不敢向前走一步,恐怕又藏着什么埋伏。
  这时,前院的许多人都已来到这个院里,灯光把窗纸照得通明,有人在窗外大声说:“全都跑了吗?都是上房跑的吗?谁上房去查查?可小心点暗器!”又听是那何剑娥的声音,急急地说:“你们放开点胆儿!不要紧!那使双刀的是俞秀莲,拿单刀的就是德啸峰的儿媳妇,只要拿住她们一个娼妇就行!”
  杨丽芳轻轻将门插上,此时她顾不得窗外的那些人,也不知自己是身处险境,就借着由窗纸的细孔透进来的灯光,把屋中的一切看得很是清楚;原来这里并没有费伯绅,只是地下躺着一个人,周身用绳子绑得很紧。杨丽芳倒不禁往旁边躲了一躲,低头细看,原来这人却是雷敬春,正瞪着两只惊慌的眼睛看着她,嘴也一张一闭的,仿佛是要说话。杨丽芳疾忙蹲下身,悄声说:“雷大哥!为什么他们把你捆在这里?”同时用刀割断了雷敬春身上的绑绳,
  雷敬春坐起身来,惊慌慌指指外面,悄声说:“少奶奶您怎么进这屋来了?这……唉!还怎么出去呀?原来今天我出门的时候,他们就有人跟着我了!我到您那儿去,俞秀莲也到您那儿去,他们全都知道。并且费伯绅他原来早就知道德家的少奶奶,就是杨公久抚养大的,就是杨笑斋的女儿;他也知道我跟杨豹有交情,所以,他都猜破了!我一回来,尤勇、何剑娥就跟我翻了脸,把我绑起来放在这儿,还派了个人看着……”
  忽听屋上的瓦乱响,窗外的人都聚在这里不走了,拿刀敲着地,七言八语地说话,还有人大声骂道:“俞秀莲!德家的小老婆!你们跑到哪儿去啦?有胆子的滚出来呀!”并且村言恶语的大骂。却有官人的声音,拿着势派说:“搜就得啦!你们可骂什么呀?”并有人啪啪地拿木棍敲这屋子的门。
  杨丽芳急站起来,挺刀预备拼命,雷敬春赶紧站起来将她拦住,摆手说:“别……”外面已用刀割破了窗纸,雷敬春疾忙叫杨丽芳蹲下身来,隐在窗下墙旁,他也趴伏在地下。就听屋外的人说:“没藏在这屋里吗?
  进去搜搜吧!”又听是何剑娥急急地说:“这屋不必搜!这屋没人住!贼哪能那么痴呢?”她仿佛深恐官人进这屋里来搜似的。官人却不住地打门,又说:“既然没人住,为什么从里边关上了?”又有人说:“怪呀?屋里本来没人呀?”咚咚的又有人用脚连踹,门眼看着就要被踹开了。
  杨丽芳跟雷敬春在此真如瓮中之鳖、袋中之鼠,无路可逃,无处可避,全都惊惊慌慌。杨丽芳竟想要迎门拼斗,忽然哗啦一声,门被踹落了一大块板子,雷敬春索性挺身而起,把门开开,迎门一站,说:“诸位别打门!是我在这里了!”
  外面原来有十多个人、五六只灯笼,除了四名官人,其余都是这里的打手。何剑娥和刚才在这儿监守他的那个人,也都在门外提刀站着;一见他忽然脱了绑绳,自己开门出来了,也齐都不禁面现惊讶之色,何剑娥就用刀指着说:“贼一定是在这屋里!德家小娘们儿一定在这屋里!快进去搜!”
  雷敬春将门把得很牢,瞪着眼睛说:“你别发威,也不用进屋去搜,你就是贼!我也是贼!”遂向官人们说:“请你们几位把我跟她,连那姓尤的,一块儿交衙门好了!我们能招出许多案子来。”
  何剑娥又急又怒,蓦然抡刀扑过来,向雷敬春就砍。雷敬春向旁闪避,却没有闪开,何剑娥的钢刀就要砍到他的头上了,官人齐都向旁去躲,并厉声呵斥道:“不准!”就在这一剎那之间,不料吧的一声,来了一片瓦,正打在何剑娥的头上;何剑娥一阵昏晕,身子坐在地下了。众人齐声惊叫:“屋上有人!”大家都仰面向上看,灯笼都高举着,向屋上去照,却未看到下面的屋中,杨丽芳已然跑出来,飞身上了房。众人又大声喊道:“跑了!拿!”又一阵乱,雷敬春也趁势跑往前院,上房去逃走了。杨丽芳才一过了屋脊,俞秀莲已然在那里等着她,拉着她就走,身后还有一片杂乱的吵嚷声。
  二人踏着住户的屋瓦,走出很远,才跳到平地上。这地方极为僻静,原来已到了西北城角,天色已过四更,这里更是寂静无人。二人顺着城墙往东去走,俞秀莲就抱怨杨丽芳说:“今天你真不应当来!那费伯绅是多么狡猾!你又那么缺少经验!你来了不是自投罗网吗?再说你的身份多么贵重!刚才我都已上了房,叫你赶紧跟我走,你却不听话,非要进到那屋里去干吗?那时官人们都已追到那院里去了,我藏在房上往下看着,干着急!因为那时我若跳下房去,就得多伤人,只要误伤了一个官人,这件事情可就闹大了!可是我若不下去,眼看着你就要被人捉获。你太不行!以后千万别再出来了!”又叹息说:“今天我本来都要睡了,但心中总有点放不下似的,我才又到了你家;听你丈夫说你已然走了,我就吓了一大跳,我才赶来。你那丈夫也是,他竟拦不住你,真叫人着急!”
  杨丽芳仿佛有点儿不服气似的,就述说了刚才进那屋里救了雷敬春之事,俞秀莲说:“你看怎么样?我们的事情费伯绅全都知道。他虽无拳无勇,可是他有智谋,有许多人给他保镖,他并不惧怕我们。我看这个人比那些有大力气、有好武艺的人还要难斗。”杨丽芳默默不语,俞秀莲又递给她一件青衣裳,原来正是她刚才挂在树上的那件;杨丽芳不由脸上一阵发热,把衣披上,就于夜色里,紧随俞秀莲走去。
  少时两人就到了刘泰保家里,刘泰保这两天没在家,前天猴儿手忽然来找他,不知他们到什么地方鬼鬼祟祟地商量事情去了;只有蔡湘妹在家,这时还没睡觉。她们进了屋,俞秀莲给杨丽芳向蔡湘妹引见。蔡湘妹借着灯光,看了看这位和俞秀莲打扮得差不多的小媳妇,遂就燃柴烧水。然后三个人在一块悄悄地谈说,杨丽芳始终是脸上有恨色,有泪痕。
  俞秀莲对目前这些事倒很发愁,因为费伯绅是在京城中,又跟官方有来往,很难下手;而杨丽芳的意思又是认定了死扣儿,非得她亲自下手复仇才甘心。如今李慕白又不知往哪里去了,罗小虎也忽然失踪。而刘泰保、猴儿手、史胖子他们是行踪诡秘,当时有事要找他们一定找不着;可是没有事了,不用他们的时候,他们倒许又溜了出来,所以俞秀莲很是烦恼。
  蔡湘妹却出了一个主意,说:“不如去找玉娇龙,激她,请她,叫她出马!她不像咱们有许多顾忌,要叫她在京城中杀完了贺颂再杀费伯绅,她也敢。”
  俞秀莲说:“你这是什么主意?这几天她母亲病得厉害,她在娘家服侍她的母亲,好容易咱们才得了些安静,你又想招她出来?事情未必办得成,倒许又搅乱了!”又向杨丽芳说:“这些年我待你怎么样?”杨丽芳揉着眼睛说:“您待我有恩!”
  俞秀莲说:“恩不恩倒不必说,不过我敢说待你不错!现在你就应当听我的话,报仇之事,固然要紧,但我可不许你像今天似的,这样轻举妄动。本来你跟玉娇龙一样,你们都是尊贵的人,江湖上的事儿,报仇寻杀的事儿,都没有你们的份儿,因为你们一人能够连累全家。玉娇龙跟我还没多大关系,但万一就像今天似的几乎被人捉住,倘若叫人把你送到衙门,连累了你公公、你丈夫,我实在对不起德家,因为你的武艺是我给打下的根底。现在就是你千万耐下心,等着,等个十天半月,我无论如何要替你报了大仇;只要仇报了就是,何必非要你亲自动手?”杨丽芳点头,默默地答应着。
  待了一会儿,天色就亮了,蔡湘妹捧着个大肚子出去雇来一辆骡车,俞秀莲就带着杨丽芳一同上车,往德家去了。到了德家,俞秀莲跟德大奶奶齐又向杨丽芳劝解,并派人出去打听消息。俞秀莲就在德大奶奶的房中歇了一个觉,醒来在这里用了午饭。饭后,杨健堂、孙正礼来了,德啸峰便将雷敬春所说的那些话都对他们说了。孙正礼极为愤怒,他愿去杀死贺、费二人,然后他弃了镖头走江湖。德啸峰跟杨健堂又劝他,俞秀莲却在旁沉默不语,面带怒色。
  正在商谈未决之时,忽然刘泰保又匆慌慌地来到,他这一来到,可又带来了许多外面的消息。第一是玉正堂夫人病危;第二是鲁君佩已成中风之疾,性命怕也不保;第三是今日已有许多人晓得了德少奶奶于昨夜大闹费伯绅家;第四是史胖子与猴儿手,这些日他们本都没离开京师,他们在一起是做了一些偷富济贫的勾当。但今日上午,史胖子在彰义门忽然看见有四辆骡车、几匹马出了城,其中就有何剑娥。史胖子认得她,说她今天是头上蒙着手巾,还有一辆车上坐着两个老头子,大概就是费伯绅跟贺颂。
  孙正礼一听,立时就站起身来,说:“我这就去!追上他们,杀了!”
  俞秀莲也说:“我去取刀,我也去!”刘泰保说:“史胖子已派猴儿手跟着他们的车走去了,大概不能把他们放走。只是史胖子说那话的时候,是在头午十点来钟,现在都快到两点了!”
  俞秀莲向孙正礼说:“我们赶快追去!”又嘱咐德啸峰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杨丽芳,请杨健堂也暂时在这儿不要走。她就叫这里圈上的人给她备马,又到里边悄声叫德大奶奶看守住她的儿媳。少时外边马已备好,她就急急地走出,骑着马回到蔡湘妹那里,取了双刀,出安定门,顺着护城河向西往南去走。马很快,绕过了半边京城,认准了彰义门外的大道,径往西去。才走不远,就见道旁有个小茶馆,孙正礼正在这儿光着脊背喝茶,像是已然来到一会儿了;俞秀莲只向他递了个暗号,并没驻马,就急遽地驰走过去。孙正礼疾忙拋下茶钱,披上小褂抄起单刀,解马骑上,向着俞秀莲走过的尘影追去。
  此时俞秀莲将马按住,缓缓地走,容孙正礼的马赶上,她就说:“追着了那几辆车,师兄千万要看我的眼色行事,不可白昼就贸然杀人!不然师兄的镖头就不能再做了!”
  孙正礼说:“我也干腻了镖头了!京师中什么都有,龙、虎、狐狸、猴子,如今又出了一个老狼狈,真叫气人!我倒愿意闯出个祸来到别处混去!”
  俞秀莲也不同他多说话,只是鞭马紧行,孙正礼在后追着走。一个是金钗女侠,一个是铁头铜背的大镖头,这条路又是他们时常走的,很熟很快,不到三点钟便走出数十里,早已过了永定河。这条大道上的行人车马本来不少,二人尤其注意车辆,可是总没看见哪辆车上有两个老头儿。
  一直走到良乡县地面,掠过了道旁的几株有人乘凉的白杨树,忽听马后有人叫道:“俞师姑!俞师姑!”俞秀莲回头一看,原来是猴儿手,他道士打扮,背着药匣,骑着一匹骡子追下来了,俞秀莲疾忙收住马。
  猴儿手紧紧催着骡子,他的身后却又有个人张着手追他,说:“道爷!您刚才吃果子还没有给钱呢!”原来那人是在树下卖果子的,猴儿手又停住骡子掏了半天,才由道袍里摸出几个钱来拋给他。俞秀莲喊着说:“快一些!”猴儿手才迟迟地走过来,问说:“师姑要往哪儿去?”
  俞秀莲说:“你是干什么来了?”猴儿手说:“我是奉史大叔之命,他给我找的骡子,叫我跟着那几辆车。”俞秀莲问说:“车往哪里去了?你莫非没有跟上吗?”
  猴儿手向东努了努嘴,说:“我骑的是骡,他们坐的是骡车,哪能追不上呀?师姑把我看得也太没用了!他们是……”他的嘴又努着。
  俞秀莲的眼睛就往东边去瞧,只见东边也有一片白杨树,树后隐有一片房舍,是一个村庄。俞秀莲就惊诧着问说:“他们的车是赶往那边去了吗?”
  猴儿手点头说:“都进了那个村子了!连那头上包着手巾,脸上有块红疙瘩的娘儿们也去了。我不知村子里是什么情形,不敢进去,我就走到那棵树下歇歇。我打听了打听,听说那边叫张家村,那里有家姓张的,姑娘嫁给了北京城里做官的,常有阔亲戚坐着车到那儿看他们去。”俞秀莲寻思了一下,就说:“我们且回到那边树下歇一歇去!”遂就一同下了坐骑,回到那几棵白杨树下。
  这树下有卖果子的、卖瓜的,还有个坐在地上算“六爻神课”的。
  七八个过往行路的人,都在这儿乘凉,有的就枕着自己的包袱躺在地下熟睡。还有个妇人坐在树根下奶孩子,旁边就拴着她的驴,她男人坐在地下吃瓜,另外还有一个大一点的孩子,正看地下的蚂蚁玩。所以俞秀莲来到这儿,并不怎样招人注意,就像是个江湖卖艺的女子;猴儿手的道衣和药匣子,那便是他的隐身草;只有五爪鹰孙正礼,这样高大强壮的汉子,叫人都得仰着脸瞧他。
  猴儿手将马匹跟骡子全都系在树上,去找那算卦的闲谈。孙正礼坐在地下拿衣裳擦汗,大口吃瓜。俞秀莲就走过去跟那奶孩子的妇人说话,她对那妇人很是和气,那妇人也对她很诚恳。原来这妇人就是本地人,是往东边十八里外的娘家去,因为天气热,孩子又饿了,所以在这儿歇一会儿就走。她已是近四十岁的人了,生活在此地,此地二十里地内外的村子、镇店、人家,她几乎没有不知道的。
  俞秀莲向她问到东边那个张家村,为什么今天突然来了车马。这妇人就很羡慕地说:“俺还有个老姐姐嫁在那村里呢!那村里的张寡妇现在阔啦!她家的丫头,几年前还是两串鼻涕,成年不洗脸,后来她娘带她到北京城里,说是跟做官的结了亲啦;去年回来时就通身绸缎,满头金首饰,出落得也漂亮了。可是听说她是给人做小,老爷做过知府,胡子都白了,比她爷的年纪还大,可是阔,现在回来也不理老亲友了。这年头,就得有钱,别管忘八鸨子鳖,有钱的就有人恭敬。这回,听说她又回来了,那里的人都又疯了,都又抢着去看她、巴结她,也难怪!这两年她家成了暴发户,她娘,一个寡妇,在北边镇上还出钱开了一个小押……”
  俞秀莲一听,已大致明白了,就想:那村里一定住着贺颂姨太太的娘家。今天必又是费伯绅的妙计,他把贺颂邀来,由何剑娥等人保镖,来到这不为人所知的乡村间避难。她不禁冷笑着,恨不得立时闯入那村里,与何剑娥争斗一场,把何剑娥杀死,再杀死贺颂、费伯绅,以为杨家报仇。
  但是这样一办就无异于盗贼,自己和孙正礼非得远避缉捕不可了,所以她还须审慎着。又觉得在这里易为何剑娥所瞥见,那又足以使他们逃走,因此俞秀莲心中盘算了一番,就过去跟孙正礼商量;打算先到北边的镇上歇一歇,索性先稳住了那些人,到晚间再来下手。
  孙正礼摇摇头,说:“师妹你在江南住了几年,别的没跟李慕白学会,怎么倒学会了这些谨慎小心?师妹你不用管了,你就在这歇着,不要出头。等我吃完了这口瓜,我就跟猴儿手我们进那村子,抓那几个可恶的东西去!”
  俞秀莲悄声说:“那样办,只有打草惊蛇!村里的人家也有几十户,他们随处可藏,你难道去乱杀乱砍?”孙正礼站起身来,不耐烦地说:“师妹你就别管啦!”俞秀莲也立了起来,皱着眉。这时猴儿手跳过来,用手向北边指着说:“看!又来了咱们的帮手了!”俞秀莲向北一看,倒不由得一阵愕然,只见北边来了三匹马,最前的一匹黑马上是史胖子,后面是杨健堂跟杨丽芳,俞秀莲着急地说:“她怎么也来了?”猴儿手就要跑到道中去截,去招呼,俞秀莲斥住了他。
  就见北边的三匹马越来越近,杨丽芳一身的青衣裤,花手绢蒙着头,马竟骑得很稳,她跟杨健堂的鞍旁都悬挂着长枪。史胖子是头戴大草帽,敞露着胸怀;他先看见了这边的俞秀莲诸人,就张着嘴大笑。滚滚的烟尘,嘚嘚的蹄响,少时就来到了临近。俞秀莲迎过去两步,问杨健堂说:“怎么叫她也出来了?”
  杨健堂就微笑着说:“是你走后,我跟啸峰说好,啸峰点头答应叫她随我出来,一出城我们又会着了老史。雷敬春也来了,因为他没有马匹,这时大概才走过卢沟桥。我的主张,这本是杨家的事,二十年的血海冤仇,如何能不叫丽芳她自己去报仇呢?这些年我传授她枪法为的是什么?
  所以我跟啸峰、文雄父子都说明了,叫她出来几日不要紧,我担保,如使她有什么舛错,可以割下我的头!”
  俞秀莲便奋然说:“既然这样,我们立时就可以下手!只是我们得先斟酌斟酌,这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杨健堂诧异着问说:“怎么立时就可以下手?那费伯绅、贺颂两个老贼的车辆是往哪边去了?”
  孙正礼往东指着说:“就是那个村子!那村子有个张寡妇,是贺颂的丈母娘!”他大声嚷嚷着,话才说到此处,就见杨丽芳已拨马往东边去了。
  俞秀莲赶紧去解马,杨健堂、孙正礼都追去了,俞秀莲也赶紧上马追上了他们。猴儿手是背着药匣拉着骡子,也往那边去跑。史胖子却拴上马坐在地下,买了一个甜瓜吃着,并向这里的一般扭头惊望的人摆摆手,说:“没有什么可看的!他们都是到那村里看亲戚去的!”虽然这么说着,他可也直向那边转脸。那边田塍之间,由杨丽芳在前,一共是四匹马,最后有一匹骡子,都走得很快。尤其是杨丽芳与孙正礼,一个心急,一个性急,他们最先闯进了东边的张家村。
  一进村就有七八只狗围着乱吠,杨丽芳就从鞍畔摘枪刺狗;村中有许多住户听见狗这样的急急乱吠,就都出门来看。杨丽芳就问说:“劳你们的驾,哪个门是张寡妇的家?请告诉我。”
  村里的人全都怔呆呆的,有个人就向南指着说:“那边,一拐墙角第一个门就是。”杨丽芳提枪催马,如同赴敌的女将。一转墙角,果见第二户人家的门前停着两辆骡车,可没有一匹马。门户本来很小,关闭得又甚紧。门前两个赶车的和几个闲人都蹲在地下掷钱赌博,一见着提枪骑马的女将来了,他们齐都吓得翻着眼,仰着脸。
  这时猴儿手也随着进村来,他就惊讶着说:“啊呀!刚才我明明看见是四辆车、三匹马进到村子,现在怎么就剩了两辆车了?”
  杨丽芳下了马提枪去敲门,杨健堂自后赶过来把她拦住,说:“别莽撞!我们照着规矩叫门。”杨丽芳遂紧紧用手敲门,杨健堂就向蹲在地下的车夫问说:“你们是随贺知府来的不是?”
  一个赶车的就回答说:“我们是雇来的车,今天一早雇的我们,讲好是由北京城到房山县,来到这儿可又顺便看看亲友。共是四辆车,两辆是人家自己宅里的,一起来的有费老爷,还有两位太太,这儿大概就是那位贺太太的娘家。可是费老爷、贺老爷才来了不大工夫,就又坐着自己的车往南走了,有一位太太骑着马也跟了去啦!”说着用手向南指着。南边连着一行白杨树,就有一股小径,地上果然有车辙。
  杨健堂疾忙问说:“走了多少时候了?”赶车的人说:“走了多半天啦!一来到这儿就走啦!我们是在这儿等着的,待会儿里边还有人出来,要上房山县呢!”杨健堂急向孙正礼说:“快往南去追!”猴儿手仍惊诧着说:“我可只瞧见车马进来,没瞧见有车马往外走呀?”孙正礼打了他一个大嘴巴,说:“你这小子的两只眼哪管事儿?”遂上了马,往南出了村口飞奔而去。
  此时俞秀莲也甚急躁,就帮着杨丽芳上前打门,两扇门都快被她们推倒了,里边才有个妇人的声音说道:“什么事?这么乱捶门?”两扇门开了,露出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一身干净的青布衣服,头上戴着银簪子,虽然老了,可还是风流俊俏。猴儿手猜着一定是张寡妇,是贺颂的小丈母娘了。杨丽芳愤愤地说:“我找贺颂,找费伯绅!”说着迈步向门里就走。
  张寡妇伸着两只胳膊挡着门,嚷嚷着说:“哎哟!你别怔往里闯呀?
  你一个妇道人家,拿着枪,我们又不认得你!你闯进来,到底有什么事呀?”俞秀莲揪起来张寡妇的一只胳臂,说:“你别害怕!我们只找费伯绅、贺颂说几句话,你容我们进去,绝不惊扰你们!”此时杨丽芳已进去了,俞秀莲也随之进内。张寡妇还张着两只手,跳着脚儿嚷着说:“哪儿来的两个贼老婆?这么不讲理,怔闯进人家的家门,快给我滚出去!赶车的快进来!帮助我把这两个贼老婆打出去!”
  门前的赶车的跟几个赌博的闲汉,知道这件事不妙,都跑到一边去了。张寡妇在后边跺着脚追俞秀莲,大声嚷着,却被猴儿手从她后腰一抱,给抱了起来。张寡妇的手脚乱挣扎,猴儿手却把她抱到大门口,放在车前的骡子上;张寡妇下也不敢下,只管大声喊叫道:“来了强盗啦!街坊邻舍快来人吧!”猴儿手反把门挡住,杨健堂却说:“猴儿手!规矩一点!”
  这时俞秀莲和杨丽芳已进到院里屋中去查看,俞秀莲的言语倒很和蔼,杨丽芳却心急,态度不免暴躁。这院子非常之小,只有六间土房。屋中的陈设倒不贫寒,却是一个男子也没有,只有三位亲戚、邻舍的妇人,还有一个丫鬟、一个仆妇,此外就是那刚才坐着车来到的张寡妇之女,贺颂的姨太太。
  这妇人年纪二十上下,长得不太美,可是极为风骚,红罗衫子绿绸裤,满头的金首饰。胆子倒是很大,见了杨丽芳一点也不害怕,就拿着太太的架子说:“你们可也真能干!我们躲出来这么远,你们到底还追来,究竟你们跟我家老爷是有什么仇呀?你们要打算怎样呀?难道你们拿着刀枪来,还真是非得把他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杀死吗?”
  俞秀莲说:“你别废话!贺颂跟费伯绅藏在哪儿啦?光天化日之下,我们也不能动手就伤人!”
  妇人撇着嘴说:“他们藏在哪儿啦,可是连我也不知道,依着我,这回连跑也不跑;我也知道你们这里有什么德五爷的少奶奶,你们若杀了人,官方不至于拿不着凶手!”
  杨丽芳抡起枪杆向这妇人就打,吓得旁边的婆子、丫鬟全都乱跑。妇人的身上只挨了一枪杆,就躺在地下撒泼打滚,漂亮的衣服都滚脏了,簪环首饰也都掉了下来。她头发蓬乱,满面是泪,大声哭骂说:“你们找得着我吗?我又没害死过谁的娘?我嫁了贺颂那老头子还不到二年,早先他做知府,享福、造孽,我全都不知道!他家里也不只是我这一个老婆,我跟了他就够倒霉的啦!我凭什么还替他挨杀受打?呜呜呜……”边说边放声大哭。
  张寡妇不知怎么下的骡子,这时又跑进院来,低着头,向着俞秀莲的刀上就去撞,说:“你们不是凶吗?你们就拿刀拿枪把我们娘儿俩杀了吧!”
  俞秀莲赶紧把双刀藏在背后,说:“我们与你们并无冤仇,是找你们来好好说话,你们别这样撒泼!只要能把贺颂、费伯绅藏的地方告诉我们,我们立时就走!”
  杨丽芳也瞪眼逼吓着说:“快说!”
  那贺颂的姨太太喘着气站起身来,说:“我告诉你们他们去的地方,你们可只准杀死费伯绅,不准伤我们的老爷!”
  俞秀莲说:“我们本来无意杀人,只是得捉住他们审问审问。”
  妇人点头说:“得!那我就告诉你们吧!这许多日费伯绅就天天拿话吓唬我们老爷,他说,早先的什么姓杨的女儿现在嫁给德家当儿媳妇了,会使刀枪,只要她一知道了咱们的住处,她就许能来要咱们的命!我们老爷就吓得不得了。费伯绅又时常跟我们老爷逼银子,今天说什么请来镖头,用银五十两;明天又说得联络衙门,又得拿出多少钱。他并说俞什么莲哩,玉娇龙哩,都是那德家的亲戚,都打算帮德家的媳妇报仇呢!
  “我们老爷又心疼钱又害怕,早就想离开北京。可是他年纪太老了,腿脚都不便利了,再说又没处去逃;所以吓得他天天夜里睡不着觉,怕你们去割他的脑袋。今天一清早,忽然费伯绅就到我们家里,惊惊慌慌地逼着我们老爷立时就跟他逃跑,说是他家里昨夜出了事,德家的媳妇找他报仇去啦!幸亏他防得严,才没叫人抓住。他吓唬我们老爷说,可是这事情还不能算完,今天晚上一定杀你来,官人、保镖的,也都没法保护咱们了!
  只有快走,才能逃命。我们老爷这才跟着他,带着我,带着包裹行李,跑到这儿来。本打算连费伯绅都在我娘家这儿住些日子,可是才一停住车,进来还没喝一碗茶,费伯绅又说这儿不妥,这儿靠着大道容易叫人找着,他就立刻又要走;我们老爷也不敢离开他,就也跟着他又走了。”
  杨丽芳急急地问说:“他们逃往哪儿去了?”
  妇人说:“费伯绅说他在房山县有朋友,那儿最稳妥,他们先去,女魔王保着他们,把我的几只包裹也给拐走啦!他们叫我在这儿住几天,说是你们找来了也不要紧。可是我不能离开我们老爷,我的包裹里的金银首饰、值钱的东西,还都在李大的车上呢!要叫那女魔王拐跑了可怎么好呀?值好几千呢!我得去找去,歇会儿我也追他们上房山县!”
  俞秀莲听这妇女说话谅不是假,就向杨丽芳说:“咱们走吧!”杨丽芳还是死心眼,各处又看了看,果然没藏着什么人,她就向张寡妇母女道歉,说:“打扰了你们半天,你们放心吧!这事与你们并无相干。”她提着枪依旧愤愤地出了门,上马往南就走。俞秀莲又怕贺颂跟费伯绅是藏在这村里别的人家,就请杨健堂带着猴儿手不必离开这里。她收了双刀,跨上马,跟上杨丽芳走去了。
  顺着村南小径地上的车辙,斜着去走,不一会儿就认着了大道,只见史胖子催马从北边赶来,高声问说:“要往哪里去呀?”俞秀莲说:“贺颂跟费伯绅早就又逃了!他们逃往房山县去了,他们坐的是车,一定走不快,咱们还能追赶得上!”史胖子大笑说:“好狡猾的费伯绅,我看他许是会土遁吧?真能气死诸葛亮!这老家伙,我倒要会会他。来!姑娘跟少奶奶随着我走,房山县是咱们的熟地方,那儿还有我两个朋友呢!”说着他把马紧催,赶到前面领路,杨丽芳、俞秀莲跟在他后面走去。
  三匹马都极快,由南转西不过三五十里路,就来到了房山县,沿途却没见着费、贺二人所乘坐的骡车。此时天色已是下午五时左右,俞秀莲跟杨丽芳还连午饭都没吃,进了城,她们就先找了一家饭铺,打算休息休息,并吃饭;三匹马也都叫门前的闲汉给牵到附近的店房去喂。史胖子却连坐也不坐,就往街上访查去了。俞秀莲倒是饥不择食,可是杨丽芳却连一点东西也吃不下去。
  待了一会儿,史胖子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他的一个朋友,也是个山西人,是本地一个小钱庄的伙计。这人是此处的地理鬼,他就说:“姓贺的跟什么诸葛高我也不认得,不过刚才有人从西边来,说是在路上看见了一个女保镖的,保着两辆车。”
  俞秀莲立时站起身来说:“那一定就是何剑娥,往西是什么地方?”
  这山西人说:“往西过了拒马河,可就是涞水、易州,再往西就是西陵了;过了西陵就是紫荆关,再往西就是五回岭。那一片地方尽是山,山上的歹人很是不少。”俞秀莲一阵惊愕。
  史胖子却有点胆小,摇了摇头说:“天也不早了!我想不如姑娘跟少奶奶就在这儿歇一夜吧!我再到街上看看孙大哥他来了没有?咱们聚齐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西边山岭上,既然是有强盗,那说不定女魔王是带着那两个老家伙上山入伙去了。咱们人单势孤,天又晚,不必冒这个险!”
  杨丽芳却掏出钱来给了饭钱,一声也不语,向外就走,俞秀莲只得追出来。史胖子仍有些犹豫,他那个朋友也摇头低声说:“不妥呀!”但此刻杨丽芳报仇心急,无论是谁也拦不住她。史胖子就也一横心,说:“走吧!
  人家两位堂客都不发怯,难道我倒是个尿泡?”
  三人一同上了马,史胖子向他的朋友拱手说了声:“再会!”依然是他在前头领路,离了房山县城又往西走去。越走天上的云光越红,远处的山越发紫,树林越发黑;天上的群鸦飞得越多,噪得越乱,路上的行人越少。他们的三匹马仍然很快,又走了多时,红云已变黑,坠向山角,晚风斜吹向面上来;两旁禾黍萧萧,路上已没有一个行人。
  再走,却见前面有两辆骡车,杨丽芳就疾忙将马赶向前去。史胖子却说:“少奶奶别急!这两辆骡车是迎着咱们的面往东来的,绝不是,诸葛高不会打回头的路!”他虽然这样的说,可是杨丽芳、俞秀莲双马仍不停的向前赶。
  对面的车是走得很慢,这里的马却极快,少时就走到碰头。杨丽芳喊了一声:“停住!”其实这两辆车的车夫早已惊慌地把车停住了。两个赶车的人神态极为狼狈,脸上都有鞭痕;一个头被人打破了,且顺着鼻子向下流血,前面这辆车是连车帘子都被人扯去了,车里没有人也没有车垫褥;后面那辆车帘子放着,里面却传出微微的凄凉的呻吟之声。俞秀莲就问说:“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是遇着强盗被人劫了吗?”两个车夫却都呆呆地望着俞秀莲,不敢说话。俞秀莲就说:“你们实说吧!放心,我们不是歹人。”
  此时杨丽芳已将马靠到后面那辆车旁,她手挺花枪挑起了车帘,一看,车里原来卧着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子,浑身的绸缎衣裳已沾着许多血和泥土,趴在车上不住地呻吟战栗。杨丽芳就怒问道:“这人是贺颂不是?”
  两个赶车的都点头说:“不错!这是贺老爷……”
  杨丽芳忿然持枪猛向车内去扎,却被俞秀莲一推她的胳臂,枪尖儿便刺到了车窗上。俞秀莲瞪着杨丽芳说:“住手!把量放宽一点!你要报仇也先得把话问明白了。”遂向赶车的问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人是被谁伤的?”
  一个赶车的吓得身上打哆嗦,另一个头上流血的倒是愤愤的,说:“我们老爷是自己找死!他做过好几任知府,有万贯的家财,十七八岁的小婆子有好几个。可是他交了个朋友叫诸葛高,又叫费伯绅,那老东西天天吓唬他,说是有什么女侠,要来要他的命!他就吓得糊涂了!请了一个女魔王,是个保镖的娘儿们,保护着,还带着三姨太太,今天就由北京出来,整整走了一天。先到三姨太太的娘家,其实住下就得啦!可是姓费的又说还得往西走,我们老爷就上了他的当。走到西边山里,那女魔王忽就变了脸,原来她是强盗,把我们老爷砍了一刀,车上的包袱也全都抢去。”
  俞秀莲问说:“那费伯绅呢?”
  赶车的说:“那老贼也假装儿求饶,可是女魔王一点也没伤他,就逼着我们的车往回来走;可是我回头瞧了瞧,那费老贼跟女魔王一边走一边笑着说话,分明这就是那老贼设下的圈套!骗我们老爷跑出来,还叫我们老爷多带银钱财物;半路上先把我们三姨太太拋开,走到这儿,他再递个暗令叫女魔王一打劫,然后他们找个地方一分赃。咳!听说我们老爷跟他还是几十年的交情呢!”
  史胖子在旁也忿然说:“这真不是人!”
  此时杨丽芳在后车以枪尖点住了贺颂的胸,令他供招当年害死她父母的详细情形,她一边愤愤地追问,一边不住落泪。那贺颂此时伤势极重,呻吟着,战栗着,就说:“冤孽!我一生罪过就是好色,就是贪财。至于杨笑斋、倩姑,咳,那更是冤孽!那都是费伯绅替我办的,我也没有想到他把事情办得那么惨。哎呀!饶命吧!”
  杨丽芳的枪尖本要往下去扎,但不知为什么竟觉得双腕无力,下不了手,她的眼泪直流,牙关紧咬,但却不能下手杀人。俞秀莲又过来拦她,说:“不必!他已然这么老了,受了这么重的伤,就放他去吧!”杨丽芳收了枪,仍不住悲痛地哭泣。俞秀莲又拉了她一把,说:“我们去找费伯绅,见了那贼可绝不能饶他!”于是催马在前,杨丽芳、史胖子随在后面又往西走去。
  此时杨丽芳虽然未得手刃仇人贺颂,但哭泣过了一阵之后,心里却宽展了很多。她想无论如何,今天自己已看见了贺颂那狼狈乞命的样子,总算是给自己的父母出了一点气。真正的仇人、奸人、坏人,还是那费伯绅!大概那贼隐藏的地方亦离此不远,他的性命也必在旦夕之间了。
  三匹马此时行得更快,可是暮色已渐渐低垂,路上一个人也看不见。
  两旁的田禾如同一片大海,黑涛滚滚,并发出萧萧之声。山更多,村舍更少,天空已现出了星光。史胖子就勒住了马,说:“咱们别往下走了!走到哪里才算到了呢?费伯绅藏在哪座山上咱们也不知道,就是知道,我瞧黑天半夜的也不容易去搜,不如先找个人家借宿一宵?”
  俞秀莲也觉得对,就向杨丽芳说:“你觉得怎么样?我们找个地方歇一夜,明天一早再上山去搜。已然把贺颂的性命都饶了,这件事还急什么?我担保,决不能叫费伯绅那老贼漏网就是了!”杨丽芳在马上以悲哀的声音答应着,于是三匹马就转路缓行。
  史胖子在前,他的两只眼东瞧西望;在暮色之下,俞秀莲跟杨丽芳只觉得四面全是一样的阴沉,但他却能由雾的深浅程度分辨出来哪边是树林,哪边是山,哪边是道路,哪边是庐舍。当下他就在前带路,果然他带的路不错,若随着他走,便不容易踏着道旁的田禾。
  走了半天,前面忽听得狗吠声,俞秀莲就向她前面的杨丽芳说:“到人家里,可要小心一点,少说话!因为这地方太僻,谁知道住的都是什么人?”于是又往前走着,狗就扑上来了。史胖子大声斥着狗,为是叫村里的人听见;但是他才喊了一声,就见有一个晃晃悠悠的纸灯笼出现,史胖子疾忙勒住马。
  这个灯笼很是神秘,就像是旷地里夜间时常出现的鬼火一般。少时来到了临近,史胖子低头一看,灯光照着个黑乎乎的、短短的、不过二尺来高的东西,猛一看像是个鬼,细一看原来是个小孩。史胖子不由倒笑了,就问说:“小孩!你们这是什么地方呀?”小孩说:“我们这儿叫狗儿堡。”
  史胖子笑着说:“好名称!你是干什么的?你是这里的店小二吗?”小孩摇头说:“不是,我们这儿没有店房,我是这村里打更的。”史胖子说:“你们这村子会叫你这个小孩子打更?”小孩说:“我爸爸是这村的乡约,我打更有一年多了。这村子平静,多年也没闹过一次贼,我就管打头更,二更、三更打不打都不要紧。”俞秀莲听这孩子说话伶俐,似是早就由人给教好了的,她就又把杨丽芳的胳臂拉了一下。
  此时史胖子就说:“你爸爸是乡约,这就好啦!我姓刘,我是太原府的差官,现在是保护两位官眷到任去。走过了宿处,天黑了,我们都没地方住,快叫你爸爸给我找房子吧!”孩子说:“我爸爸在屋里了,他闹脚气不能出来,你们去找他吧!”史胖子说:“我哪知道你爸爸在哪儿住?来,你看着狗,带路!”他遂下了马,跟着这小孩进了村子,俞秀莲、杨丽芳骑着马随之走入。
  这村子里的树很多,所以四周更显得黑,统共不过十来户人家,家家闭着门。俞秀莲在马上隔着人家的短墙向里去望,就见没有一间屋子有灯光的,仿佛此地除了这鬼一般的小孩,狼一样的恶狗之外,就没有什么活的东西了。村外传来可怖的哗啦哗啦的响声,连续不断,不知是风吹得杨树叶子响,还是山泉响。
  没走几步,就来到一座土房子前,这土房子极低,黑兀兀的像一座坟头,里面没有一点灯光。前面那小孩就一推门,提着灯笼向里面说:“爸爸!来了人啦!一个汉子、两个婆娘,你出来吧!他们要找你呢!”
  屋里哼了一声,像是牛喘气,待了半天,才出来一人。杨丽芳借着那灯笼低暗的光一看,她就不由吓了一跳。只见这人的身材足有六七尺,尤其是才由小屋里钻出来,有那小孩子陪衬着,愈显得他的身材高大。他披着一件褴褛的短褂,短裤子也很破,光着两只脚,须发蓬乱的一个大头,凸起来的胸脯敞露着,上面有一堆黑毛,像是个泥塑金刚。此人直挺挺地站着,不说话,并直着两只发光的眼睛,瞪瞪杨丽芳,又瞪瞪俞秀莲。
  史胖子就向俞秀莲说:“怎么样?咱们就在这里住下,还是离开这儿再往下走?”
  俞秀莲也不免有点犹豫,但那小孩子又说:“别处可没村子啦!你们就在这儿住下吧!你们别胡疑惑,我们村里全都是好人!”
  史胖子笑着说:“好孩子,你真会说话!说你就是在这村里长大了的,没在外面跑过,没在山上爬过,我才不信呢!”又向孩子的爸爸说:“乡约!我们既然来到这里,见着了你,咱们就是有缘,你得多照顾。我先问你,这村里有闲房没有?有一间就行,我可以在你这小屋里跟你在一块挤着。”
  这乡约指着说:“那边梁家有间屋子,我给你们说说就成。”
  史胖子点头说:“好!你就给说去吧!可是……”说话之间,他抽出了一口短刀,向大汉的毛胸间一比,大汉将身子疾忙向后一退。史胖子又夺过那孩子手中的灯笼,照照杨丽芳的长枪和俞秀莲的双刀,指着说:“你看见了没有?你也不必问我们是干什么的,你就给找房子好了。一夜平安过去无事,明天早晨我们必送你银两;倘若有点什么事,你知道不知道?
  你是乡约,那可说不定咱要翻脸无情!”
  小孩子吓得脸黄,忙躲进屋里去了,这乡约就嚷嚷说:“你说这话我不能管!四十里外有市镇,你们又有马匹,赶几步那边住去吧!在我们这村,我敢担保没事,可是万一……那我也不能担保,我不能赔上命!”
  史胖子笑着,拍拍这乡约的脖子,说:“话不能不那样先说了!因为我们是初次见面,才来到这儿,谁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好!别怕!快给我们找房子!”说着,把灯笼交给这乡约,这乡约就带着他们往西走。
  来到一家柴扉前,乡约就向里大声喊着:“梁二!梁二!”喊了两声,里面就有个人应声。由黑屋子里出来一人,身材也不矮,口中骂骂咧咧的,把柴扉开了。他一仰脸,见有外人,脸上便现出来惊讶之状,乡约说:“这是过路的,一共三位,找不着镇店了,想在你们家里寻一夜的宿。”梁二发着怔,看着乡约的脸,呆了半天,才点点头说:“进来吧!我这可只有一间闲房,房子又窄,住男的可就住不了女的!”史胖子说:“不要紧!我在外面打更。”
  此时俞秀莲跟杨丽芳都下了马,史胖子将三匹马都放到院中,好在这院子里有草垛,史胖子就抱了一堆草来喂马。梁二到西边的一间小土屋里,进去了半天,方才点上一盏光线低暗的油灯。俞秀莲从外面往屋里去看,就见屋里十分破旧,后墙裂了一道大缝子,外面的星光在屋里都能够看得见;靠墙原有一铺土炕,可是当中塌了一个大坑,像是个井似的。
  梁二临时搬了两块破板子,放在炕上,他就走出了屋子,向俞秀莲说:“进去睡吧!别瞧房子破,可不漏,板子上也没有臭虫,你们要到西边镇上花银子去住店,也没有这么好的房子。”说话是一点儿也不和气。
  杨丽芳望着屋里就皱眉,向俞秀莲说:“住这房子还不如在露天地呢!”俞秀莲却向她使了个眼色,即由马上解刀,并把杨丽芳的枪也拿着,她就先进到屋里,杨丽芳只得随之进去。梁二又在屋外说:“要水不要?
  水可倒是现成,想喝热的,我给拿草烧一烧。”俞秀莲却说:“不用了!”
  史胖子又站在屋外往里说:“姑娘跟少奶奶自管放心睡!反正有我在院里,我一夜不睡觉。”俞秀莲使了个眼色,叫他注意外面的人;史胖子却撇嘴笑了笑,表示并不要紧,当下把屋门推得闭上。
  杨丽芳看见屋门里连个插关都没有,她就要用一条手绢把门系上,俞秀莲却摆手说:“何必!你的一条手绢,就能拴得住门吗?你且看看这边。”说时一指后墙那条透风的大裂缝。杨丽芳恨不得也找个什么东西来,把这缝子堵上才好,俞秀莲就扒在她的耳边说:“你还没看出来吗?
  这地方那两个人,连那小孩子都靠不住!咱们住在这儿,就为的是……你明白?此地山这么多,地这么旷,上哪儿才能够找着何剑娥跟费伯绅?今夜,要叫他们自投罗网。你自管睡你的,到时有事我再招呼你,只要你睡得惊醒一点就是了。”杨丽芳一听,心头不禁一阵凛然,顿觉皮肤上生了许多寒栗子。就听外面那乡约和那梁二正在跟史胖子说话,史胖子对着他们哈哈大笑,仿佛和他们是一见如故了。
  杨丽芳坐在炕板子上,脱去了鞋,她的两只眼睛却不住瞪着那墙上的裂缝,枪就放在她的身旁。俞秀莲解开了鞋,抖一抖又穿上系紧,并且把头上的手帕紧了紧,腰间的绸带也勒了一勒。杨丽芳也赶紧又穿上鞋,俞秀莲却望着她笑了笑。
  这时屋外没人说话了,可还有马吃草的声音。史胖子高声唱着山西梆子腔,声音越来越远,仿佛已走出这院去了;并且唱了几句就不唱了,更声也听不见了。野外的风吹进墙缝子,一连把门吹开了两三次,俞秀莲就站起来,关了几次门。杨丽芳是不住打哈欠,俞秀莲叫她睡下。她躺在板子上却觉得很不舒服,眼睛闭一会儿睁一会儿,总是不敢安心去睡。俞秀莲却把双刀的铁鞘当作枕头,才一躺下,便闭上了眼,紧接着就发出细微的鼾声。她这样一睡,杨丽芳就更不敢睡了。
  虽然这时正当夏夜,可是风吹来却很寒冷。室中的蚊虫极多,在人的脸上飞绕着。地下放着一只黑砂碗,碗里有一点油,油里浸着个纸捻,突突地发着黯淡的光焰。有无数的绿色飞虫,都围着那点光焰乱绕,有多一半是堕在灯里烧死了。
  忽听见窗外咚的一声,杨丽芳一惊,赶紧立起身来,手摸着枪杆。
  却听窗外又是咚咚的一连几下,原来是马用蹄子敲地,接着又听见马嘶起来,远处的狗也乱叫。杨丽芳越发不能睡了,只得坐了起来。想起北京的家庭,想起丈夫文雄,她心中很难受,急盼着快些把费伯绅杀死,把仇报了好回家去;此后自己一定永远是欢喜、高兴的,做个本分的贤良的媳妇,做个温柔的妻子。
  她坐着想了一会儿,外面便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也不知史胖子回来了没有?那梁二……难道这家里就是他一个人吗?更鼓也听不见敲了,这也很可疑。后墙缝子外风还不住地吹,星光也不住地向屋里眨眼,地下灯碗里的油已垂干,光小如豆。忽然见俞秀莲坐起身来,倒把她吓了一大跳。俞秀莲却还像是很疲倦,慢慢站起身来,说:“把那盏灯吹灭了吧!
  干吗叫它招蚊子呢?你看蚊子有多少?叮得我都睡不着觉!”她睡眼蒙眬的,说话都像是没有力气。
  杨丽芳答应了一声,下了炕,走过去蹲下身,才要将灯吹灭;蓦然见俞秀莲只用一只手就抄起了自己的那杆花枪,向后墙缝子扎去。扎得真是准确,枪如恶蟒一般钻过墙缝到了外面,就听外面有人号叫:“哎哟!哎哟!痛死我了!”杨丽芳疾忙站起身,精神紧张,俞秀莲却急急地吩咐说:“快吹灭了灯!”杨丽芳赶紧用脚将灯碗踢翻,将火焰踏灭。俞秀莲就将枪自外抽回,外面咕咚的一声,像是一个人倒下了。
  俞秀莲将枪递给了杨丽芳,她自己锵然抽出了双刀,两个人都在屋中静静地站着。这时就听史胖子在窗外急急地向屋里说:“来的人很不少,几十个,都是山上来的,已把村子围上了。快出来骑上马走吧!是那小子给送的信。高大个儿的乡约也是贼党,快快快!”他说话时都有些气喘。
  俞秀莲在前出屋,杨丽芳提枪跟了出来。史胖子很着急地就要开门,要一同骑马杀出村去,俞秀莲却说:“不行!现在骑马闯出去,一定要中他们的计,他们必然埋伏着绊马索!”
  史胖子说:“那他们扔进火种,把这草垛子烧着了可怎么好?”
  俞秀莲说:“不要紧!”她令史胖子、杨丽芳仔细防备,独自隐身在柴扉之后。
  过了一会儿,就听外面有嚓嚓的脚步声和私语声。俞秀莲等到外面的人快到了临近,蓦然将柴扉一推,跳到门外,双刀左右一分,立时就有两人惨叫着倒地;其余四五个人一齐抡刀向她进逼,她的双刀如凤翅疾展,三四下就又伤倒了两人。此时有两个贼人已跳进了短墙里,一个被史胖子一脚踢翻,一个被杨丽芳一枪扎死。杨丽芳这时也精神奋发,她想着费伯绅一定就是在这些贼人之中,她忿不由己,就一手牵马,一手提枪,闯出了柴扉。
  此时贼人进村来的愈多,俞秀莲一人敌住了十几个,那些贼人被她的双刀杀得东歪西倒,狼哭鬼叫。贼人并有举着火把的,都向后退去;火光之中的俞秀莲直似个勇武的女神,而前赴后继的一些贼人,只像是一群小鬼,有人高喊,有人吹哨。杨丽芳也挺枪刺倒了两个贼人,忽觉身后一阵风响,她疾忙回身横枪架住了一口刀;握刀的人却是一个女贼,骑在一匹马上,恶狠狠地向她说:“你不是要找费伯绅吗?随我走!”说着点手拨马往村外跑去。杨丽芳说:“谁怕你!”也赶紧上马,一边挥枪扎人开路,一边往村外去赶。俞秀莲跟史胖子每人都敌住了十几个贼人,正在那里酣斗,也顾不得来拦她,杨丽芳就冲马出了村。
  不料道旁早藏着贼人,早埋伏着绊马的绳索;她的马一来,绳索忽然抖起,马高跳起来,她的身子便摔了下来,马却向前跑去了。但她的身躯伶便,疾忙挺身站起。两边藏着的三个贼人,一齐扑了过来,她一回枪就刺倒了一个人。她疾忙去追马,那两个贼人在她的身后紧追;她跑了十几步又转身抖枪而战,五六个回合,又扎伤了一个贼人。
  两个贼人是一个负伤一个丧胆,就齐都转身而逃。杨丽芳也不去追赶,只管跑着去追她的马。又跑了几十步,听得前面远远之处,顺着风声,又有妇人的尖锐喊声,道:“德家的小娘儿们!你有胆子跟我来!费伯绅诸葛高就在这里了!”接着是骂了一大篇极难听的话,杨丽芳气得又往前去追赶。
  又走了不远路,才见刚才惊走了的那匹马,由对面跑回来了,几乎将她撞着,她赶紧一横枪。这匹马平日原是杨健堂骑的,极为矫健驯良,见枪一拦,它当时就站住了;杨丽芳遂认镫上马,控制住了辔头,拨转过来。
  这时又听前面传来那妇人的呼喊之声,仿佛她又回到临近了,依旧是叫着:“德家的小娘儿们!有胆子追我来呀?费伯绅在前面等着你呢!”杨丽芳本来是有些犹豫,但是又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还是平时居闺房灯畔,她丈夫文雄为她讲的班超的故事里面的两句话。她就振起了勇气,又催马紧追。
  这匹马逢桥过桥,逢水过水,似乎毫不费她的力;但是前面的那妇人,却永远离她有一箭之远,永远叫她追赶不上。此时已离开那个村子很远了,杨丽芳成了孤身一人,地下的路又极为迂回;前面的女魔王何剑娥若不喊出声儿来激她、骂她,她简直不能晓得何剑娥是在哪里,因此不免生了一些戒心,便一手提枪,一手勒缰,缓缓地向前去走。
  不觉着天色就渐渐发明了,从浅灰的天色中已看到了两旁的田禾,对面是烟云叆叇的高山,女魔王已然不见了;地下被露水浸湿的泥土上,留有一行蹄迹,也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山风迎面吹来,十分寒冷,更看不见有一家村舍。越走路越窄,地势越高,田禾越稀,飞鸟可极多,杨丽芳就驻了马,掠掠鬓发,喘了口气。此时就听耳边又有人喊叫说:“德家的小娘儿们!有胆子的来呀!姓费的就在这儿啦!你不是要报仇吗?”声音极为尖锐,发自于高处,并有山谷的回音。
  杨丽芳顺着声音,向左边的山上抬头定睛去看,只见那一条窄小的山路上站着一个人,模样虽看不清,可是能猜出就是那妇人,大概就是女魔王何剑娥;她手里摇着一条白手巾,正向她招逗。杨丽芳大怒,一催马,蹄声如急雨,少时就来到了山脚之下。她挺枪向上叫道:“你滚下来!”
  上面的人往下跑了几步,却又止住,傲笑着说:“你来!上山来吧!我不杀你!我给你找一个女婿,准保比德家的那儿子好得多。”杨丽芳啐了一口,催马顺山路走上去,那女魔王却横刀站住不动。杨丽芳来到距她二十步之远,就偏身下马,挺枪上前,女魔王却摇摆着白手巾说:“先别动手!”又笑了笑,说:“干吗那么凶呀?我要打算要你的命,早就用暗器打你了。我倒是很爱你的!我知道你是单刀杨小太岁的妹妹,说来你也是江湖人,为什么你愿意在德家当那受气包儿的儿媳妇呢?我看着你太冤!不如咱们俩拜干姐妹,你跟着我走,到处准保有吃有穿有戴的,还有男人……”
  才说到这里,突然杨丽芳一枪刺来。她疾忙用刀拨开,说:“哎哟!难道这么好的便宜事你还不要吗?”她还一半玩笑地以刀虚为招架了二三下;但杨丽芳的枪却势如毒蛇,直向她来扎。她狠狠地回迎了几下,自觉吃亏兵器太短,几乎被杨丽芳一枪刺中了肋窝。她急了,挥刀骂道:“骚丫头,小贱娘儿们!”
  杨丽芳虽然生气,但并不还口骂,只沉稳镇定地手腕拧劲儿,使枪杆弹动,枪头点动;这叫作“凤点头”,专取对方的手腕。何剑娥立时眼睛就花了,虚迎一刀,回身向山上就跑。杨丽芳紧追上去,枪往上挑;何剑娥吓得哎呀一声,疾忙低头翻臂,一镖打来;杨丽芳赶忙缩身,镖从身边飞过去,触落在山石上,她不得不退后一步,暂时停止向前。
  何剑娥就趁势惊慌着跑上了山,到了山顶上,她却一镖接连着一镖打来。杨丽芳伏踞在一边,枪抖成“梨花摆头”之式,护住了身;上面飞来的五支镖,两镖被枪拨落,三支是全都打空。何剑娥忽然又跑走了,杨丽芳已然看不见她了,就又停了些时。看见山上已没有动静,嫣红的太阳已然冉冉升了起来,杨丽芳又略歇了一会儿,就往下走,牵住了马再往上走,同时仰着头,时时提防上面的暗器,但幸而没有,她就牵马上了山。
  走上去一看,上面是一道很平广的山岭,树木也很稀。向下看去,下面是一片田禾,被太阳照成金色,如滚动着万顷金波的大海。她迎着阳光骑上马,顺着山岭去走。才走过了一重山岭,迎头又看见了何剑娥,何剑娥见了她回身就跑。杨丽芳赶紧又追,但是她很惊疑,特别的小心;同时见这道山岭又往上去了,路也没有刚才那么宽那么平了。登上了这第二重的山顶,转过去却是一片平谷,忽然有一群山鸟全都惊飞起来,杨丽芳就一惊,马骑得更缓了。来到平谷上,见四面无人,何剑娥也不知往哪里去了。
  正在惊疑,突然听得一声呼哨,杨丽芳疾忙退马,却见何剑娥又在前面高处出现,举臂高摇着白手巾。就见从她脚下一股山夹道里,跑出来十几个人,都是短打扮,有的还光着膀子,多一半使刀,少一半拿枪,气势汹汹,一齐奔了过来,齐声威吓道:“快下马来!乖乖的,听话吧!”上面的何剑娥在山石上欢跃,说:“小媳妇儿!你还不扔下你的枪吗?”
  杨丽芳大怒,疾忙下马挺枪向前。迎面就有三个人一齐使枪向她来刺,但他们全都是胡扎乱戳,哪里懂得枪法?杨丽芳虽然力弱,但是步骤不乱,运用她的巧妙的枪法,封扎沉绞,一着紧似一着,不到十合就刺伤了两个人。于是其余的人都慌了,何剑娥便从高处跑了下来,大声叫嚷着,说:“别怕!别怕!你们还他妈的是占山为王的好汉吗?还怕一个娘儿们?”她指挥着,众人又一齐拥上。
  但杨丽芳的枪法更加精熟,枪尖乱点,白缨飘舞,映着阳光十分好看。虽然左右全是刀枪乱上,势极危迫,但她的枪抖起来紧护住了身,谁也不能够近前。枪本来是“兵器中之贼”,尤其杨丽芳所使的是真正杨家的正宗梨花枪法,所以钩、拦、绷、绞,抖动如飞。女魔王何剑娥也舞刀上前,但十余个人也都敌不过杨丽芳。
  又战了二十余合之后,杨丽芳的力气也就有些接不上了,但仍然紧咬牙关,奋勇挥枪。不料这时那山夹道中又有许多贼人跑来,一个跟着一个,手中全都提着锋利的兵器。何剑娥就又大喊道:“快来吧!快来些帮手,快把这个小泼妇捉住!”杨丽芳未免吃惊,因为对方的人多,兵器又多,她的枪眼看着就要护不住自身了,急得她几乎要哭了出来。
  可是跑来的这二十多个喽啰,齐都彼此用黑话招呼;他们说的话杨丽芳虽然听不懂,但是却可以看见他们都是满身流汗,气喘吁吁的,有的头上流着血,像是被人逼迫得跑来的样子,只听明白他们说了一句“俞秀莲”。
  何剑娥紫涨了脸,脸上的红痣也突起来,跟被枪扎伤了一个血窟窿似的,嗓子也劈了,扯开了大嚷大骂道:“你们这一群胆怯无能的小子,白占了恶牛山多少年!焦大虎那忘八东西也跑了吗?快来帮忙!连个小娘儿们都捉不住,你们还……”她骂的话极为难听。
  杨丽芳一听俞秀莲已到山上来了,她就又振起了勇气,力量也仿佛增加了十倍,枪抖得更疾更快;并且除了紧紧护身,还抽空就刺,一杆枪在许多兵刃之中,如银龙与一群小鱼、大鱼争斗,就又扎伤了三个。其余的人都似为俞秀莲之名所震,只管往西边的岭下拼命地去逃,哪里还有心来围战杨丽芳!
  一霎时,贼人就逃了十分之九,这里只剩下三个人与杨丽芳对敌,其中就有何剑娥。何剑娥这时却拼起命来,一刀紧似一刀;杨丽芳挽动了枪花,身子向后退了两步。在这时,山夹道中就来了一个手持朴刀的赤背大汉,杨丽芳一看是孙正礼,就大声嚷嚷说:“孙大叔!快来帮助我!”见五爪鹰孙正礼舞刀过来,何剑娥就曳刀跑了。孙正礼两三刀就将两个贼人全都砍倒在地,何剑娥却已往山上爬去,杨丽芳就喊说:“孙大叔!别放她逃走了!”孙正礼提刀向上又追。
  这时只见俞秀莲手提双刀已自山头出现。何剑娥已无路可去,急得她大叫一声,将身向下一跳,跌倒了,身子顺着山坡滚了下去。俞秀莲持双刀向下去追,只见何剑娥已将刀撒了手,双手抱住头,往下滚得更快。此时山下就有五六匹马,马上都是想要逃命的贼人,就见一匹马迎上了山坡,截住了何剑娥,把她抱上马去,拨马下山,又往西飞驰而去。
  俞秀莲看见那六个骑马的人之中,有本山的寨主焦大虎,还有一个花白胡子的瘦老人,她就舞刀回首招点,喊道:“快来!看!那就是费伯绅!”口中喊出来,她人已然追了下去。前面的六匹马七个人却不顾背后,只管向西飞跑。此时孙正礼已跑下山坡来了,提刀帮助俞秀莲去追;但他们虽跑得快,却都在步下,如何能追得上前面的马?
  山上的杨丽芳已将她那匹马牵来,可是这山坡本来没有人工凿成的道路,显得十分陡,杨丽芳手中又有一杆枪,此时倒成了她的累赘物了。
  她牵着马往下来,看那样子十分危险,若是一个不谨慎,失了足,连人带马就得滚下山来;纵然不死,也得成个残废。俞秀莲大惊,叫孙正礼先往西去追,她回身跑来救杨丽芳,并高声喊道:“牵马站住吧!别往下来啦!
  等我上去接你!”她遂就将双刀放在一块大青石的后面,往上去爬。很快地来到了杨丽芳临近,将马接了过去,嘱咐说:“你慢慢的,小心一些!拿枪杆拄着地慢慢往下走!”
  杨丽芳说:“俞姑姑放心!我很谨慎,我不能够跌下去。”俞秀莲说:“那么我先骑着马下去了?”杨丽芳说:“俞姑姑骑着马先追费伯绅去吧!
  不用管我啦!”俞秀莲说:“不管你也行,你可下去就在这儿等着,不要往远去。我们追上费伯绅,替你将仇报了,我们就回来找你,你可千万不要离开这儿!”杨丽芳点头答应。
  俞秀莲在这山坡上她就跨上了马,挽住了丝缰;马本来很好,她的骑术又精,所以三跳两跳地就下了山坡。她下马拾起刀来,又骑上去,举着一只手又向正往下走的杨丽芳高声嘱咐了一声,见杨丽芳在上面点头,俞秀莲就催马向西追去了。
  杨丽芳很艰难地走了下来。她本来不甘心,即使用步走着也要持枪追去,可是气力已然不胜了。她就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手拄着枪,看面前无边的田禾,天空阳光云影之下,只有几只老鸦在那里飞翔,四边却看不见人,此地荒凉之极;回首往山上去看,山并不高,但上面却无一人,贼人大概都已逃尽了。
  她歇了一会儿,又要走,却听山上有人喊叫说:“下面是杨小姑娘吗?”杨丽芳惊了一下,疾忙站起身来,回头向上边一看,见是史胖子骑着一匹马,还拉着两匹马。她就急急地点手说:“史大叔,快下来!快下来!快给我一匹马!费伯绅往西跑下去了,俞姑姑、孙大叔都已追下去了!
  快给我马,我也去追!”
  史胖子就将一匹马撒了手,冲着马屁股上一拳击去,这匹马就连蹿带跳地下了山坡。杨丽芳疾忙向旁一闪,马已到了平地上,被她拦下,揪住;同时山上又拋下一根皮鞭,她也拾起来。她喜欢极了,就赶紧上马,向西飞驰而去。这匹马又是俞秀莲骑的那匹,跑起来也非常之快,霎时间就跑出了很远。
  史胖子骑着一匹,拉着一匹,从身后追了来,一边跟着走,一边说:“昨夜我们在狗儿堡跟贼人打仗,后来就找不着你了,我们真是着急,还以为你是被贼人抢了去了!孙正礼可又找到我们了,他听了气得扔了马,脱了衣裳拿着刀,就爬上山来了。俞姑娘也把马交给我,叫我看着,她也上山找你去啦。让我在那村子里给他们看马,我哪能受得了?
  “昨天咱们住的那个地方,原来那梁二就是个贼!那村子里好人很少。那乡约叫傻大个,其实他才不傻,他那个儿子更是个小坏包儿;昨晚上他把咱们带到那梁二的家里去,就叫那小坏包儿到山上勾人,幸亏咱们有防备,不然都得完啦!山上的贼人倒不多,连村里的一共才五十多个。
  为首的叫焦大虎,那家伙跟女魔王许有点交情,所以女魔王才把费伯绅跟贺颂带到这儿来。
  “等来到了,大概是费伯绅那小子突然又生了歹心,觉得贺颂是他们的累赘,再说贺颂的身边又有财可图,所以他就翻了几十年的老交情跟面子,唆使女魔王、焦大虎那帮人,把老贺给伤了、劫了。这也是狼吃狼,冷不防!老贺完了,老费可乐啦!幸亏咱们及时就赶来了,不然,要迟半个月再来,这山上真许就扯起‘替天行道’的杏黄旗来了,焦大虎还不是大王爷?费伯绅还不是军师?女魔王到那时还能了得?”
  杨丽芳一边催马急急地走,一边气喘着说:“女魔王真狡猾!她把我诓到山上来,叫来许多贼人把我围困住;幸亏我这杆枪还敌得过他们,孙大叔、俞姑娘又赶了去帮我,不然……”
  史胖子说:“这全是那费伯绅定下的诡计!咱们这里都有谁,谁的本事怎么样,他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的了。那家伙,好难斗!可是又不作脸,山上的这些小毛贼太软蛋包,没有一个强悍有胆量的。所以,刚才我在狗儿堡里待不住,要上山来帮帮忙,可是我上山一看,一个也没有啦!
  “我牵着马走了六七个山头,才在一个山窟窿里找着两个小毛贼。我也没伤他们,就听他们说,俞秀莲上山来了,还有个光脊背的大汉,把人连杀带砍带逃命的都赶光了;那个诸葛高跟女魔王,连寨主焦大虎都一齐跑了。我先是笑这伙人太泄气,我早先占山为王时也没这样泄气过;可是我又想,也许是那诸葛高自知此山难守,故意把咱们诱往别处入他的陷阱?我看咱们追是一定要追了,可是也得小心一点!”
  史胖子一边骑马跑着,一边说话,手里还牵着一匹,不觉间他就落在后边了;报仇心急的杨丽芳早驰马奔往前面去了,而且越离越远。史胖子索性话也不说了,也跟不上了,他只在后大声喊说:“可小心点!”
  杨丽芳不顾一切地驰马向前,马顺着山边的弯曲道路,似飞一般的跑。少时赶上了孙正礼,孙正礼正持刀站在道旁发怔,头上脊背上全是汗水,他就气哼哼地说:“没有马,他娘的追不上!”
  杨丽芳赶紧说:“史大叔牵着马在后边了,孙大叔快去要来马,再帮我去追!”说时,她的马并不停,就从孙正礼的身旁掠过,依旧往西去走。
  忽然来到了一个所在,只见这里是一个叉子形的路口,往东南的一条路稍宽,稍为平坦,但禾黍萧萧,路上无人;往北却是一条很窄的路,远处有青山,近处且有树木跟庐舍。杨丽芳来此驻了马,就不禁徘徊,心里想:我往哪边走才对呢?只好先到庐舍去打听打听了。于是她催马进了北边的路,走不多时就来到庐舍之前。
  这里有十几株高低不齐的槐柳树,里面是小庐五椽,都被绿荫遮覆着。土垣里还有竹篱,竹篱之内种着蔬菜;土垣之外却有自山上泻下来的一股流水,在石头上缓缓地流着,其宽不到二尺,马一跳便跳过去了。水聚到南首林里成了一个池子,芦苇生在池边,柳丝垂到水里;有几只雪白的鸭子在那边游着,呷呷地叫着,树上也是蝉声鸟语。
  杨丽芳想不到这里竟有如此清静的地方,这竟像是个隐士栖住之所。她下了马,仔细低头去看,见地下有几行蹄迹,是一直往北边的山里去了。走到柴扉前一推,没有推开,她又叫了两声:“有人没有?快来开门,我要打听一点事!”里边只有细碎的鸟语,却没有人应声。杨丽芳就登着马镫攀上了短墙头,才要跳进去,就见那三间较大的草庐里竹帘一动,走出来一个妇人,喊着说:“别上墙呀!墙可禁不住,你是做什么的啊?”
  杨丽芳一看,这妇人年纪不过三十岁,黑黑的脸上擦着许多脂粉,重眉毛,梳着光亮的云髻。她穿着绿绸子上身,大红布的裤子,脚极小,手上还有金箍子,看着不像久在这山野荒村中住的人。杨丽芳就说:“我跟你打听一件事,刚才你看见有几匹马从这门前走过去了没有?”
  妇人说:“我这半天都没出屋子,哪看见有什么马了?我倒是听见一阵马蹄响,好像是往北去了。”
  杨丽芳问说:“往北是什么地方?”
  妇人说:“往北是山。”
  杨丽芳又问:“那边有住人家的吗?”
  妇人摇头,笑了笑说:“那我可不知道!你别瞧我在这儿住了十多年了,可是山上我一回也没有去过。”
  杨丽芳又问说:“那边山上有强盗吗?”
  妇人说:“你想啊!山上要是有强盗,我们还能在这儿住?我们也不是俗等人家,这儿是满城县里高老爷的下处。”
  杨丽芳说:“谢谢你啦!”
  她遂就势上了马,拨马依然往北去走。只觉得越走路越狭,地下又坎坷不平,真是一个人也看不见。因为树木不多,所以山鸟也很少,太阳晒得也很热,杨丽芳骑马提枪吃力地走上了山岭。只见峰岭绵延,青石叠积,烟云飘荡,十分空寂;若在此寻找一个人,实如海底寻针。杨丽芳不禁灰了心,叹了口气,心说:这可怎么办?费伯绅他们逃往哪里去了?别是他们逃往另一条路上去了,俞秀莲也往那边追下去了?刚才,是那妇人听错了蹄声的方向吧?我还得回去,找那妇人问问才行。也许因为她在这里住,不敢得罪山上的强盗,所以她不敢告诉我费伯绅他们的去处?
  于是杨丽芳只得又退马下山,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她走得很慢,精神十分不济,力气也像没有了。仔细一想,并不是因为这两夜缺乏睡眠,困倦得如此,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自昨天到现在就没有吃什么东西。她现在才知道饿的滋味,真是难受。
  她缓缓地骑着马走,一阵阵的急愤、伤悲,又惹得她不禁流泪。不觉着又走回那庐舍之前了,这里的杨柳、小溪、鸭群、茅舍,处处显出主人的风雅;同时一阵阵的饭香,自短垣之内散出,真是香极了,惹得杨丽芳不禁流涎。她就下了马,上前推着柴扉,又向里叫着:“大妈!大妈!”叫得她都觉着没有了气力,腹中也咕噜噜的直响。
  半天,里面才有那妇人答应,声音却不像刚才那样和气了,说:“是怎么回事呀?又来叫门!”拉开柴扉,一看是杨丽芳,她就问说:“你找着前面的马没有?你是个干什么的呀?哎呀!拿着这杆枪你要干吗呀?你是谁家的小媳妇呀?”
  杨丽芳叹了口气,说:“大妈你不必问了!我……不瞒你说,从昨天起我就没吃饭,也没睡觉,我是个……唉!我是个有急事在身的人。我要找一个人,此人是很老了,姓费,他又名诸葛高。”
  妇人的脸色顿变,说:“哎哟!你找诸葛高干吗呀?你怎么认识的他呀?”
  杨丽芳蓦然又一阵振奋,问说:“你怎么知道诸葛高?他到你们这里来过吗?”
  妇人笑着说:“他要到我们这儿来过,我们可就不得了啦!恶牛山的焦大虎是他的干儿子,那老家伙常到他的山上去住,听说都有六七十岁了,是一位老秀才;可是那些精壮的小伙子没有一个不敬重他的,都把他看作老神仙。我们这儿也不敢得罪他们,有时他们山上要来了人啦,说是要两只鸭子,拿去孝顺他们的老爷子,我们也不敢不依。”
  杨丽芳就说:“我看你们这儿正做着饭,我想在你们这儿吃点。我可不像他们强盗,吃完饭我一定给你们钱的。”
  妇人笑着说:“唉!钱不钱倒是不在乎,只是你来的还早了一点;你要是下午来有多好,我刚宰了一只鸭子,还没下水煮呢!因为我男人赶着驴接他的丈母娘去了,下午来我们家里吃饭。”
  杨丽芳说:“我倒用不着吃什么好的,只要有粗米饭就行,好歹吃完了,我还要到别处办事去呢!”
  妇人遂请杨丽芳牵马进了柴扉。短垣里,地下有两根木头桩子,遗着一堆马的粪尿,杨丽芳看了便不禁有些生疑。妇人却说是她家里养着两头草驴,一头是她丈夫牵了去接她娘家的妈,另一头是她的儿子骑着到城里粜谷子去了,她说:“这是城内做过开封府的高老爷的房子。高老爷喜爱这地方清雅,又因高家祖茔在这山后,所以每逢清明或中元节前后,高老爷时常带着太太来,在这里一住总得半个多月。”
  杨丽芳听妇人这样说,心中的疑念便已释然,将马系在桩子上。妇人就把她让到那三间大屋子里,屋子虽也是泥草搭盖的,可是一掀竹帘,里面竟是十分的敞亮;榆木的桌椅,壁间挂着名人字画和拓的碑帖,桌子上且摆有胆瓶镜架、书卷笔砚,确实称得起是一位官人家的别墅。妇人随着进屋来,就自称她是这里高老爷的亲戚,所以托她们来这里居住,看守着房屋。她请杨丽芳在椅子上落座,就出去,到厨房盛饭盛菜去了。
  杨丽芳枪立在屋中的墙角,站起身来,将这屋子周围看了一看,见是一明两暗:北边的里间有一张木榻,榻上有一份很干净的被褥;南里间却只有一只大木头箱子和一只装米的大缸,还有些锄头、镰刀等等杂乱的什物拋在地下。两个暗间可都悬有门帘,门帘是布的,白色的,但因为不常洗,已然很脏很旧了。看这样子,这个人家在此地是相当有钱,附近的风景又清静、雅致,实在值得羡慕。
  那妇人已端着菜饭的盘子送来了,饭是白米中杂着黄米,冒着腾腾的热气,扑到鼻里觉得很香;菜是一碗熬白菜、一碟子拌黄瓜,不过都只放了点儿盐,此地是没有酱油和猪油的。放在桌上,妇人就笑着说:“吃吧!
  可没有什么好的。”
  杨丽芳也笑着说:“这就很不错了,我在家里还吃不着这么好的呢!”
  妇人就问她家在哪儿,当家的是个做什么的,杨丽芳只说:“家住在北京城外,开设花厂子,丈夫卖花儿,如今……”说到这里,她却想不出来应当怎样编谎才好了;自己骑着马,拿着枪,除了说是保镖的,人家才能相信,但天下统共有几个女保镖的呀?再说,刚才说的是家里开花厂子,如今自己怎么又保起镖来了?当下她不由得脸红了一红,就不再答话,拿起筷子来,夹着菜吃着饭;想快些吃完了饭就走,再去追费伯绅,找俞秀莲去。
  此时她是坐在一张八仙桌旁,妇人坐在她的对面,两个暗间的门帘就在两人的背后,被风吹得微微的飘荡着。杨丽芳的椅子后边就是那南里间,里间刚才她是查看过了,知道屋里确实没有人,她就安心地吃着。
  妇人在她对面向她絮絮地问话,她只是一边嚼着饭,一边点首。
  忽然,面前的妇人突然脸色一变;杨丽芳正有些惊疑,却不料两只胳臂已然被人自后面揪住了,她惊喊一声:“哎呀!”筷子和饭碗全都撒手摔在桌上,只觉得两只胳臂被人揪得很紧。她急得身子一挺,扭头向左右去看;却见身后是两个强壮大汉,都光着脊背,每人用双手握住自己的一只胳臂。面前的妇人也站起身来,说:“你可别怨我!谁叫你自投罗网呢?
  拿着大枪怔进人家的宅里吃饭,给你点罪受也应该!”
  杨丽芳急急地说:“你们这是为什么?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们为什么暗算我?”她大声呼叫,揪她左臂的人就把一只大手按住了她的嘴,右边的人就啪的打了她一个嘴巴。杨丽芳瞪大了眼,极力地挣扎,但挣扎不开,也喊不出来,两个大汉就用粗绳将她的双臂倒剪上。
  杨丽芳抬起脚来踹,一下就将椅子踹倒了,那妇人就说:“呵!好大的力量呀!看不出这小娘儿们倒还很泼,把她的两条腿也绑上吧!”两个大汉都说:“没有绳子啦!”妇人说:“我给你们找一根。”她往屋里去找,也没有找着。杨丽芳就趁此时啐了一口,因为她的牙已被打破了,就吐出许多血星子来。
  两个大汉又威吓着说:“你要敢喊叫,我们可当时就要了你的命!不喊叫,我们倒许能够饶你。”杨丽芳就哭着说:“你们快放开我吧!要不然,我的朋友可就来啦!他们可都是好汉,能够杀死你们!”两个大汉又齐声催着那妇人,说:“快找绳子!”那妇人也惊慌失措的,后来就把她系的一条红布腰带解了下来,拋给大汉,说:“就先用这个把她的两条腿捆上吧!”又低头向杨丽芳狞笑着说:“看你的模样倒还俊,可是两只脚直跟上边不称,瞧你这样儿也绝找不出好婆家!”这妇人揪着裤子还向杨丽芳直撇嘴瞪眼。
  杨丽芳此时是脸色惨白,双眼溢泪,气得全身颤抖,她全力挣扎,但挣扎不开。两个大汉的力太大,用裤腰带把她的两条腿也捆得紧紧的,然后就连抬带抱,进了南里间。那妇人就把那只大木箱的盖子打开,原来这只大木箱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两个大汉抬起杨丽芳往箱子里一拋,哗啦的一声,杨丽芳倒不禁惊异;原来这箱子的底儿是活的,箱底儿被她压翻了,她的身子随之堕入了深坑。她不由得哎哟了一声,便有一个人上前来,厉声说:“不准嚷!”把刀贴在她的脸上,又用膝盖一磕顶,杨丽芳的身子就滚进了一个地方。
  这里光线很黑,原来是一座地下室,壁上可挂着油灯。在这神秘、恐怖、黯淡的灯光之下,就看见地下有一块木板,上面坐着一个人;此人须发很长,都作苍白色,身子十分削瘦,年龄已很老,穿着绸子的衣裳,手摇着一柄折扇。这人就冷笑着,说:“哼!哼!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为呢?”
  杨丽芳昂起头来,瞪眼怒问:“你是谁?”这老人就说:“你找的是谁,我就是谁!”杨丽芳一看,原来这人就是费伯绅!她气得胸中的肝肺都欲炸裂,眼睛都要瞪出血来。她啐了一口,骂着说:“老贼!我的父母都被你害死了,我非得替他们报仇,杀死你!”她全身用力,死命地挣扎,但手脚都被绑得太紧了,连动转都不能。
  旁边还有个人,正是女魔王何剑娥,她手持明晃晃的钢刀,厉声呵斥说:“你真是想死吗?我们要在这里把你杀死了,凭她俞秀莲的武艺再高,可也不能来这里救你!”何剑娥说话的声音很大,杨丽芳拼出命去,也尖声叫道:“你们杀死我吧!”
  这时就听咕咚咕咚几声响,只见刚才捆绑杨丽芳的那两个大汉,又一齐来到这间地窖里。一个过来用双手捂住杨丽芳的嘴,另一个急急地向何剑娥摆手,说:“不要嚷嚷!”更悄声说:“那五爪鹰孙正礼可来了!
  他看见那匹马跟那杆枪了,就说这妇人是被咱们害死了。郭大娘向他分辩,说是杨家女子是把枪和马存在这里,上山去找什么人去了。孙正礼却还不信,正在外边吵闹呢!”
  这时何剑娥正按着杨丽芳的身子,杨丽芳心中十分兴奋,就觉得出这女魔王的手有些发抖,只听她说:“他只是一个人不是?咱们出去把他拿住怎么样?只要你焦大虎有那胆子,我虽然腿上有伤,可是我不怕!”
  原来这两个大汉其中之一,那脸上有些黑麻子的人,就是恶牛山的大王焦大虎。这个人身躯很高,地窖又低,他只能蹲着、坐着,却不能直起腰来。他的脸色十分阴沉,摇头说:“不行!五爪鹰也不是好惹的,我怕敌不过他!再说我虽只听他一个人在外面喊嚷,可是,怎知俞秀莲没在门外?”
  此时那费伯绅依然盘着腿坐着,神态十分的从容,摇晃着折扇说:“不要紧!由他们在外面威吓,我相信郭大嫂绝不能将咱们这地方告诉他,你们就放心,他们不能够闯进来。二熊,你去守门!”
  捂着杨丽芳口的这个汉子听了吩咐,就把双手放开,守门去了;可是何剑娥的钢刀仍挨在杨丽芳的胸前,杨丽芳就仍不敢喊叫,只得低声说:“你们若能把我放开,我就出去拦住他们,不能伤害你们的性命!”
  费伯绅却微微一笑,拋过来一条手巾,叫何剑娥把杨丽芳的嘴给堵上。他摇着折扇,花白的长髯飘动着,微扬着脸,闭着眼睛,就用傲慢的声音低声说:“你弄错了!你的父亲杨笑斋原是我的好朋友,我早先到你家里去,你的母亲也不回避。我跟你父亲真是莫逆之交,他是服错了药死的,你母亲是殉了节;他们出殡之时我还去送丧,我还为你母亲请了贞节的旌表。现在这些事都是因为那杨公久,他本来是个盗贼,把你们兄妹自幼抢去,就传授给你们一点武艺,唆使你们寻我跟贺知府报仇。其实复的是什么仇?不过是早先他在汝南衙门被押过,他衔恨我们罢了。这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但是非真假,还可以寻得出来见证。
  “你一个女子,嫁到德家里又很好,不该听信奸人的挑唆,勾结罗小虎、俞秀莲、刘泰保那些大盗、女贼,来同我作对。须知我虽年老,虽不会武艺,但我的干儿义女尚很多,他们全是一时的豪杰,绝不能让你们逞强。现在我把你绑到这里,不过是叫你暂时受一点委屈,绝无恶意。因为我见你长得很像你故去的母亲,看见了你,我就不禁想起她来。
  “她真是个绝世的美人!当年贺知府为她得了相思病倒是真的,却没想要占她。唉!二十年前她节烈而死,如今她的儿女反与我为仇,我想她九泉有知,也是不能瞑目。现在,你好好在这里待着吧!等我捉获了女盗俞秀莲,我必能把你安置到一个好地方,你且不要急,且不要难过!”说完话,又微微笑着。杨丽芳周身使力,但是仍然挣不断手脚上被捆的绳索,不能扑杀眼前这狡猾的老贼,只气得她流泪。
  此时大概是那前去守门的二熊把那大木箱的底儿托开了,所以外面嚷嚷的声音,全都能够传入这密室里。只听是孙正礼的大嗓音喊着说:“快说!那个妇人往哪儿去了?是被你们害死了不是?你快说出来!不然我可不管你是男人、妇人了,一刀就能要你的命!”又听是那姓郭的妇人说:“哎哟!你是强盗你也得讲讲理呀!刚才不错,是有个小娘儿们,在我这儿还吃了一碗饭。后来她说要上山找人去,骑着马太不方便,她就把马跟枪全都存在我这儿啦……”
  费伯绅在这里听着,不禁暗自微笑,很赞赏那妇人会说话。可是不料孙正礼还只管嚷嚷,妇人就急喊着说:“你不信你到山上去找她呀?在这儿你吵什么?你一个大汉子来到我这单身妇人家里胡闹,算怎么回事?哎哟!你没有王法了呀?你揪我的头发,你是什么东西?哎哟!救人来呀!我可要一头撞死啦!”接着是呜呜的一阵痛哭。
  这里费伯绅就面色渐变。杨丽芳的胸头愈是紧张,全身更极力挣扎,但也没有一点效果。外面的孙正礼又大声喊骂说:“我看你就不像是个好人!快说出那人的下落来便饶你!”妇人又说:“哎哟!你杀了我,我也说不出来呀!你上山去找找去吧!”孙正礼说:“我才从山上来!你别骗我,你快说!”就听钢刀劈在桌子上之声和脚步急响之声,十分杂乱。费伯绅不由得把脸一沉,女魔王愤愤地要挺刀外出,却被焦大虎给拦住。
  此时却又听到外边马蹄声乱响,费伯绅仿佛打了一个冷战。外面的声音更加杂乱,那妇人又喊叫,并听有男子的山西口音,还有个女子的声音说:“搜一搜!各处都搜搜!你就不必狡赖了,马跟枪都在你这里,人可不见,这多可疑!”杨丽芳又用力翻了一个身,却被何剑娥给按住,并以刀比着她的脖颈。
  杨丽芳的心中就如燃着一把急火,口被布堵着,她用牙紧咬,用力向外喷气。她想要喊:“俞秀莲已然来了,你们能惹她吗?你们快将我放开!”但这话她却无法呼喊得出。何剑娥又使她仰面躺着,用一只手紧紧按着她的胸,她的呼吸都已十分困难,只瞪着两只大眼睛喘着,何剑娥也用两只凶眼瞪着她。
  突然,费伯绅自己起来,爬了过去,将壁上的那一盏灯吹灭。那二熊又跑回来,急急地说:“俞秀莲跟那爬山蛇史胖子也都来了!”费伯绅悄声吁了一声,拦住二熊说话,神情也显得万分紧张起来。室中昏黑,只有三口刀的光芒还一闪一闪的,后墙上仿佛有个地方能透进一线之光,可是不知通到哪里。全室中更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每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杨丽芳还急骤地喘息着,但发出来的声音可也很小。
  外面,因为地窖的门板,即那个大木箱的底儿已关得很严,所以外面一切的足音、叫嚷声及威吓、狡辩声,种种声音全都灌不进来了。可是又听有几下木板撞击的声音,似是俞秀莲等人把那大木箱子打开了。这里的人就更紧急,何剑娥的刀刃已挨着杨丽芳脖颈间的肉皮。杨丽芳闭着眼睛流着泪来,只是在等死。她心中既愤恨,复悲伤,但知道费伯绅这些贼必不能逃脱,又有一些安慰。
  在这时,忽然木箱又不响了,外面的声音似一切皆停。这里的几个人又都长出一口气,何剑娥的刀也离开杨丽芳的脖颈了,费伯绅却哼哼冷笑一声。这一场紧张暂时过去了,原来是因为外面的史胖子跟孙正礼,打开木箱看了看,见是空的,他们又给盖上了。谁也不会想到这么简陋的草房,地下会有密室。
  俞秀莲却仍在向那妇人究问。俞秀莲是因为刚才骑着杨丽芳的马追赶费伯绅,追到这个岔路口,人就不见了。她也曾来此向这妇人问过,可是这妇人告诉她说,她就没听见墙外有马蹄响,所以俞秀莲就拨马往东南的那股路上追去了。那股路既宽广,复平坦,而且二里之内若有马走,在后面绝不至于望不见,可是竟没瞧见前面有一点马影,地下连新走过去的蹄迹也没有。
  她去问了田中种地的农人,据说:“这条路虽然宽阔,可不是个大道,往南走到尽头,那就是山了,那边连山路也没有。北边,过了五回岭,那倒是往紫荆关的道儿。”又说:“我们从太阳一出来就在地里做活,就没有瞧见一匹马从这里走过去!”俞秀莲又自己观察地理形势,知道他们的话并非是假,倒是刚才那清雅的庐舍、未说话先眼珠乱转的妇人,有些可疑,所以俞秀莲又疾忙拨马转回来,又来到这里。
  这时孙正礼和史胖子却全都先后来了,他们正在这里向那妇人大闹。
  俞秀莲也看见了桩上系着的马和屋中立着的杨丽芳的枪,并且地上有揪下的几条麻,可见是有人曾在此捆过什么;厨房里也有许多碗筷,且有一只已经宰了还没下锅的鸭子,壁间还挂着一口单刀,因此更为可疑。
  孙正礼和史胖子又向那妇人严词逼问,俞秀莲用温语劝说一阵之后,也以双刀威吓,但妇人还是说杨丽芳往山上去了,别的她不知道。俞秀莲又叫史胖子到山上去找,史胖子去了半天,回来也说是:“空山一座,一个人也没有。”于是孙正礼又暴跳如雷,说:“把这娘儿们绑在马桩上,拿鞭子抽她一顿,她也就说了!”
  那妇人却坐在地上,呜呜大哭,说:“你们就是剥了我的皮,我也不知道呀!我是个妇道人家,刚才我不过是管了闲事,叫她把枪跟马存在这儿,我想得到她是一去不回头吗?我可怎能知道你们的姑奶奶是跑到哪儿去啦?哎哟!屈死我啦!我哪认得什么姓费的呀?屋里东西你们随便要吧!反正我不知道!”这妇人在地上一哭滚,她那系裤子的一条破布也挣断了;史胖子倒觉得丧气,就走出屋去了。
  孙正礼也有些灰了心,便向俞秀莲悄声说:“师妹,咱们走吧!”俞秀莲却摇头,走出屋去,嘱咐史胖子再沿山访查。同时她又叫孙正礼不要只管嚷嚷,也不要打这妇人,她说:“咱们只要在这里看守一晚,必定可以看出一点破绽,找出杨丽芳的下落,并问出费伯绅众贼的藏匿之所。如果在此住一夜,这里没有一点事情,那么明天咱们就向这妇人赔罪,给她银钱赔偿她,然后再走!”史胖子跟孙正礼齐都认为这办法很好,他们就很不客气地到厨房里把饭吃了,随后二人就出去到山上去访查。
  这里俞秀莲双刀时刻不离身畔,时时监守着那妇人。妇人却坐在地下索性不起来,哭了一阵可也没有多少眼泪,又抓自己的脸骂自己,说:“我没有了脸啦!我叫那么大的男人抓住头发拿刀吓着我,我的裤带也被你们扯断了,我真没脸啦!我当家的若回来,我非得吊死不可!我哪认得什么姓费的呀?我哪认识什么强盗呀?我是好人家的妇女,受不起你们的冤枉!”
  俞秀莲只是由她哭闹,并不理她。在外屋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就站起身来往北里间查查,又到南里间看看。在南里间内,就蓦然听得呱嗒的一声,仿佛是板子响;俞秀莲就不由得心中一动,手提双刀,呆然站立。忽又听咯吱咯吱的,仿佛是耗子在咬木头,就是自那大箱子中发出来的声音。
  俞秀莲顿然精神紧张,又微微冷笑,可是心中反倒为了难;因为想到这里如若有地窖,杨丽芳一定是被藏在地窖里了,投鼠忌器,自己实在不敢贸然下手,更不敢向孙正礼去说。她遂就将杨丽芳的那杆枪也拿到这屋里,侧耳静听,只听那箱子底儿时时作出微微响声。
  她忽然一扭头,见那妇人正扒着帘子往里屋看,面露惊慌之色。俞秀莲就大怒,一个箭步蹿去,把妇人按倒。妇人刚要喊叫,俞秀莲用手指向她的肋间一点,妇人的脸立时变成金黄色,眼睛一翻,嘴一咧,就疼得昏晕了过去。俞秀莲疾忙将北里间的门帘揪下,哧哧地撕成了许多条,连结在一块,就将妇人的手脚都捆上,并把嘴也堵上,挟着送到了厨房里;然后仍旧回到了这屋里来,蹲在木箱的旁边,侧耳向里边静听。
  由里面的细微微的声音,她就已然判明了,这箱子底下实在连着暗室。她心中倒好笑,就想早先小的时候,听自己的父亲常说,江湖之间有一种黑店,就多半是床下通着地道;到客人睡熟了的时候,贼店主人就由地道中钻出来害人劫财。如今不料费伯绅竟也弄此伎俩,这伎俩弄得可也太不新鲜啦!不过话虽如此,自己虽明知道箱子底下就有贼人和被难的丽芳,然而竟不敢动一动。她心中就不免十分焦急,又竭心尽思地想闯进那地窖救出丽芳、捉住贼人之计。
  直到傍晚之时,孙正礼回来了,一进屋来他就大声喊说:“师妹!我们捉住了一个小贼!”俞秀莲赶紧摆手,令他小声说话。孙正礼反倒一怔,见师妹手握着双刀,神色紧张,蹲在木箱的旁边,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话反倒说不出来了。
  俞秀莲站起身来,走到孙正礼的近前,就摆了摆手,又指指那只箱子。孙正礼便瞪起眼来,过去就要掀启箱盖。俞秀莲赶紧把他拦住,悄声说:“杨丽芳现在里面,咱们要闯进去,岂不是逼着他们将她杀死吗?”孙正礼还不住地发怔,就指着箱子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箱子里头有什么东西?”
  俞秀莲却把他拉到外屋,悄声问道:“你们捉住了什么人?”
  孙正礼说:“在山上捉住了一个小贼,我们打了一顿,他自己招认是山上的喽啰。我们问他诸葛高跑到哪里去了?他说他们并没有跑远,多半就在这姓郭的妇人家里藏着了;因为他们的几匹马刚才都叫人牵过了山,送到什么黄家庄去了,那黄家庄是那焦大虎的外婆家。这郭家妇人,早先就在山上跟一些强盗混;后来归了费伯绅,盖了这房子,费伯绅那小子就常在这儿住。”
  俞秀莲说:“像这样的房子恐怕他不只盖了这一处,费伯绅实在称得起老奸巨猾。现在我已查出来了,那只大箱子的底下,一定是有个地窖,杨丽芳必被他们捉住藏在这里。”
  孙正礼着急说:“这可怎么办?”俞秀莲说:“我已将那妇人捆起来了。我已想好了一个主意,师哥你先去把那小贼或是放了,或是暂藏在一个地方,不要伤他;然后同史胖子来,我们再设计诱那些贼出来。”孙正礼点点头,提着刀又走了。
  俞秀莲到屋外,把那南里间的窗纸戳了一个窟窿,扒着往里去看,并侧耳静听。待了多半天,并不见那箱盖启开,只听得箱底嗒嗒直响。此时孙正礼和史胖子已然来了,脚步全都轻轻的。俞秀莲看了看,日已平西,她就悄声对孙、史二人说:“我想他们不能永远在地窖里边藏着,到天黑时他们一定要出来,那时我们再下手捉拿。可是现在,我们先得假作已然走了的样子才行,不然他们是绝不敢出来。”孙正礼说:“这容易!”
  史胖子却说:“他们既有地窖,就不能没有透气的地方,不然全都得闷死了,说不定还有后门儿。孙大哥你先在这儿看着,别急躁,容我跟俞姑娘把他们的后门找着。俗语说:狡兔有三窟,得免其死。费伯绅他那样奸、猾、坏,他还能不想到这儿?我想他绝不能在一个死地窖里藏着,他必有退路。”
  俞秀莲也觉着这话有理,遂就跟随史胖子出了柴扉,按照着庐舍的形势往后面去寻找。夕阳之下,就见小溪潺潺的流泄着,汇聚在墙后边的池子里;池水中有几只鸭子呷呷地叫着,逐水相嬉。水面上漂着很厚的一层浮萍,柳丝蘸着池水,槐叶闪烁着夕阳。池边的芦苇也很茂盛,史胖子与俞秀莲就用刀轻轻拨分着芦苇,走进了里面。
  忽然史胖子发现地下埋着一根竹筒子,露出地面不到半尺,外圆中空,倾斜着栽在地里,好像是只烟囱。这竹筒的附近一尺见方之内没长着苇子,地下的泥土也很松,但用旁边的苇叶遮盖着;若不是细心看,是绝对看不出来的,安设得可称十分精巧。俞秀莲蹲下身,将耳朵贴在竹筒的旁边往里去听;只听里面似乎有人在说话,但声音太低,无法听得清楚。她此时心中愤恨极了,若不是知道有杨丽芳被困在内,她真想放一把火投在这竹筒里。她站起身来,就见史胖子微笑了笑,俞秀莲就悄声说:“史大哥,你在这里看守一会儿好了,不要动这竹筒!”史胖子点点头,咧着嘴微笑说:“我知道!”俞秀莲遂就又往那房子去了。
  重进那屋里时,就见孙正礼抡着大刀比着箱盖。箱子里有时微微地响,有时又不响了,里边就好像闹耗子;而孙正礼像就是一只猫似的,并且是一只大黑猫。
  俞秀莲突然大声说:“孙师哥!咱们走吧!那费伯绅老贼一定不在这里,咱们回恶牛山再找他们去吧!丽芳也许顺着山岭又折回那里去了。”
  她一边嚷着一边使眼色。
  孙正礼起先还发着怔,后来他忽然明白了,他也大声嚷嚷起来,说:“他娘的,费伯绅还敢回恶牛山吗?这屋子一定是他的老巢,咱不如放火烧了这屋子!”
  俞秀莲大声说:“你别混闹!快走吧!这与人家有什么相干?那妇人也不知往哪里去了,待会她要是把她丈夫找来,咱们有什么话可答?咱们又不是强盗,咱们侠义之人不能够不讲理,走吧!在此白耽误了时候。快走,先往狗儿堡,再到恶牛山,那山上一定有他们秘密的窠穴。此时天还不太晚,咱们赶到那里还能搜得着!”
  孙正礼也扯开喉咙大喊:“老史!咱们走吧!”一边嚷着,一边还大声骂着,同俞秀莲一起故意放重了脚步,足音杂乱的出了屋。
  孙正礼去解马,并故意将马用鞭杆抽了两下,马就嘶叫起来;一匹马叫,四匹马也全都叫。孙正礼腰挂着大刀,一手拿着杨丽芳的枪,一手牵着四匹马,出了柴扉;他在前面跑,四匹马跟着他跑,一阵蹄声嘚嘚,杂乱异常,真像是许多个人,许多匹马全都走了。其实,孙正礼却是将马牵到了离房子不远的山坡上,系在树上。俞秀莲也把那被捆的妇人抱出去,藏在了山坡上。
  这时那短墙里十分地岑寂,俞秀莲就在屋外墙根下蹲伏了半天。眼看群鸦噪过一阵之后,天际的霞光渐渐消散,黄昏暮色渐渐垂了下来;银星也在天空中迸出,山风吹得庐舍后面的槐柳树呼呼地响。俞秀莲又走到那窗前窃听了一会儿,就听得那个大木箱里仿佛声音更加大了起来。她立时飞上房去,在房上趴伏着,双刀藏在自己的身下,向下静伺着。
  又待了多时,才见那屋的帘子呱嗒一声响,走出了一个人来。这人是弯着腰,轻轻慢慢地走;手中提着个家伙,映着星光闪烁发亮,一定是刀了。这人在院中东瞧西望,自己吓着自己,就仿佛是个才出洞的耗子似的。
  然后,他将刀向前护住身,就进了那厨房。进去了一些时,就见厨房里亮起火光,这人拿着一盏油灯又走出来。在各处都照着查看了一下,他就大声喊说:“出来吧!那几个忘八蛋全都走啦!连那个女的也走啦!”
  他这声音一喊出来,屋中那木箱的盖子就不住地的响动,又出来了一个人,这却是何剑娥。她因为今早从山上滚下,身上受了一点伤,所以左腿还有点跛,但是慓悍依然,抡着刀说:“二熊你嚷什么?他们要没走远可怎么好?”
  二熊说:“早走远了!那群饿鬼,把厨房里的菜饭吃了个精光,他们才走的,他妈的,跑到这儿开斋来啦!郭大娘可是真没有影儿了!别是叫那孙正礼给背走了,上什么地方成亲去了吧?”
  何剑娥骂着说:“妈的!你这时候还说混话?郭大娘叫他们抢走了干咱们什么事?咱们快些走吧!”
  二熊说:“老猴子怎么办?还招呼他一声吗?”
  何剑娥说:“招呼他一声!他若不走,叫大虎也走,就把德家那小媳妇给他,叫他们在地洞里过日子去吧!妈的,我不能再在那地洞里憋气了,又渴又饿,我真受不了!快招呼他们,他们不走咱们走!”又自言自语地说:“我为个干老头子也够了!妈的!我为我亲老子也没这样过!”
  此时俞秀莲隐藏在房上,极难为房下的人所察觉。何剑娥就把那二熊手中的灯接过来,进了厨房,二熊又进到那屋里去了。就听他们大声地说话,把箱子盖摔得很响。又待了一会儿,可是二熊又独自走出屋来,去到厨房找着何剑娥,他们灭了灯,一同出厨房走了。
  俞秀莲在房上又等了一会儿,不见再有动静,就觉得很是可疑。刚要下房去看,却听有人发出一声惨叫,声音就似来自院墙之外那小溪的附近,接着刀声锵锵,似有人交战起来。俞秀莲一惊,疾忙顺着房跳到外面,就见孙正礼正与人厮杀。俞秀莲一上前,两三刀就将何剑娥砍倒,剩下的二熊跪在地下乞命。那边槐柳林中却又传出史胖子的呼叫声:“快来呀!快来救救杨小姑娘!”
  孙正礼又向那二熊戮了一刀,便与俞秀莲一齐寻声奔往,就见史胖子正与一个贼人厮杀得很紧。贼人的武艺虽不太佳,可是史胖子也难以立即获胜,孙正礼就说:“老史躲开!你不行,我来!”他挥动大刀直奔这人。
  这人正是恶牛山的大王焦大虎,他要跑已然来不及了,只好拼出命去与孙正礼厮杀。史胖子却退了战,向俞秀莲嚷着说:“咱们先追老贼!老贼也是从这地窖里钻出来的,我们只顾了斗那家伙,老贼却趁势跑了!”
  俞秀莲急问说:“老贼倒不要紧!丽芳呢?她还在洞里了吗?”
  史胖子说:“哎呀!我可看见了那贼是先抱着一个人出的这地洞!”
  俞秀莲急说:“快去找火来!”史胖子说:“我身边有!”他就掏出来火折,燃着了,迎风一抖,立时亮起了火光。俞秀莲接过来,把一只刀挟在臂下,一手摇晃着火折子,在林中苇畔去照。突然发现池水中有个东西,她立时将刀和火折全都交给了史胖子拿着,就顾不得衣湿,走进了水池中。
  这时那几只鸭子都已不知往哪里睡觉去了,史胖子抖起来火光,照得水面通明,俞秀莲就过去,将浸在池水中的人抱了起来,原来是杨丽芳;幸亏水还不深,她的口虽被手巾堵着,腹中没灌进水去。俞秀莲疾忙叫史胖子帮助孙正礼去战焦大虎,她连双刀也顾不得要,就抱着杨丽芳跑回那庐舍里去了。
  这里孙正礼虽然刀法精熟,力气猛大,无奈焦大虎只是绕着树跟他斗,眼看着就要逃命了。史胖子掐灭了火折子,抡刀一上前,这焦大虎就成了首尾受敌,想逃跑已然不能够,他就躲在一棵槐树的后面,说:“朋友们!高抬贵手吧!咱们平日无冤无仇,何必?我帮助诸葛高,也是没有法子,因为他神通广大,我们一半是敬他,一半也是怕他。现在我手下的人都叫你们打散了!我也没有什么能耐啦!只要你二位能抬抬手饶了我这条命,我就从此洗手不干,将来还一定忘不了你二位的好处!”
  孙正礼就问说:“饶你也行!但是费伯绅藏在哪里去了?我们捉住了他就能饶你!”
  焦大虎说:“那位大爷知道,刚才前面何剑娥他们说你们几位已经走了,催着我们也快些逃。我们在地洞里也饿了一天了,又憋得难受,就想也出去。依着诸葛高,他可还不愿离开地洞呢!但那时洞里就剩了我跟他,还有那德家的小媳妇,我是决意要逃,他才不敢一个人在地洞里住,逃出来的。他才叫我把那小媳妇也背出来,一齐走。”
  史胖子问说:“那老家伙要把小媳妇背走,他是安着什么心?”焦大虎说:“他说是背出去之后把小媳妇给我,我却不信他的话,他必是把那小媳妇要送给保定府的黑虎陶宏;他是要巴结陶宏,可是还没有巴结得上。”孙正礼说:“别说废话!你这小子也绝不是好东西,今天绝不能饶你的狗命!”
  史胖子又喊问说:“费伯绅现在跑到哪儿去啦?”焦大虎急得简直要哭,嚷着说:“我哪里晓得?你们搜啊!他也许藏在苇子里了!”孙正礼猛跃上前,又一刀砍了下去,焦大虎以刀招架;史胖子从后边一刀砍在他的腿上,焦大虎哎呀一声,受伤倒地。史胖子急急地说:“孙大哥别要他的命!再问问他。”但孙正礼的刀已然落下来了,焦大虎立即身死。史胖子叹息了一声,说:“由他口中逼问出一些事来也好啊!”
  孙正礼却说:“逼问什么?我看他什么也不知道。一个山贼,还不趁早结果了他,还留着做甚?老史!快打起火来!咱们搜搜费伯绅那老贼!”
  当下史胖子又抖起了火折子,孙正礼提着刀瞪着大眼,在林里苇中、池边草底,全部搜查遍了;只见有几只蛤蟆在水里乱跳,鸭子在栏里被惊醒,却没寻着那费伯绅的踪影。孙正礼就说:“奇怪!那老贼往哪儿去了?
  莫非此地还另外有个地窟窿?”接着又大骂了几声。
  史胖子熄灭了火折,揪了揪孙正礼的胳膊,说:“骂也没有用,我想那老贼多半是怕受一刀之苦,先投在水里自尽了。”
  孙正礼又要叫史胖子点起火来,他自己下水里去摸,摸着费伯绅的尸身他才能甘心,史胖子却主张先到庐舍里去看看杨丽芳怎么样了,孙正礼说:“你去看去吧!我还在这里等候那老贼!”遂就把火折子要过来,他在这里一阵阵的抖动着火光,发着霹雳一般的大骂声,史胖子却往那庐舍中去了。
  史胖子进了柴扉,隔着短篱就见那屋中灯光闪闪;走进了屋,见俞秀莲已将杨丽芳全身的绑绳解开,救治得缓过气儿来了。杨丽芳是平平地躺在北里间那张床上,她还要挣扎着起来,去寻找费伯绅;俞秀莲却劝她应当多歇息一会儿,因为她已然昏厥过一次。此时她们二人身上的衣裤都尽是水,并沾满了污泥、萍藻,屋中灯碗中的油也洒了多一半,俞秀莲就请史胖子去到厨房添点油,并叫他把那灶里的火也升上,于是史胖子就出去了。
  这里,俞秀莲搜找出那郭姓妇人的几件衣裤和鞋,在黑暗的屋中,她就与杨丽芳一齐把湿衣裳脱下换了。然后她拿着湿的衣服到厨房里去烤,并叫史胖子出去找孙正礼和那被绑住的两个人,当下史胖子又走了。
  这里俞秀莲将衣裤鞋袜都搭在灶火的旁边,又拿着灯回到屋里。杨丽芳已坐起身来了,说话也有了气力,她说是现在除了手脚被绳勒之处,还有点疼,其余都不觉得有什么了。她又说了白天自己在这里被陷的经过、地窖里的情形,以及那费伯绅如何的奸恶,何剑娥等人对费伯绅如何顺从,他们听见了外面的语声如何的慌张,后来又怎样以为俞秀莲等人都走了,他们才想逃到别处,等等。
  他们是在地窖的后边,通气儿的一根竹筒旁,拿刀打开了一个窟窿,从那里逃走的。那焦大虎先背着杨丽芳出来,费伯绅是随后钻出来的。到了外面,不想正遇着史胖子,史胖子与焦大虎对起刀来,费伯绅却趁势逃走。在他逃走之时,就将杨丽芳推入池中;那时杨丽芳手脚都被捆着,也无力挣扎。俞秀莲听了,又愤恨了一阵儿。
  少顷,史胖子就将孙正礼找了回来,将那两个人也都提了来,将四匹马和刀枪等物也全都带回来了。史胖子先找了三四只碗,搓了碎布条子做捻子,好在厨房里有的是豆油,就在各屋中全都点上灯。
  俞秀莲又想,费伯绅是又钻回地窟窿里藏着去了,所以她叫孙正礼托着灯,她拿着刀,由那大木箱底下的浮板走进地窖里去搜查;只见里面阴森黑暗,却无一人。由那后边的窟窿钻了出来,俞秀莲与孙正礼就用刀铲土割草,并搬来石块,将这地窖的后洞填塞住了。然后回来又审问那小贼和郭姓妇人,小贼就说:“诸葛高他年老了,就是逃走,也不能逃得多远;他一定是爬过山去,往黄家庄藏躲去了。明天诸位老爷跟奶奶自管过山去寻,如若寻他不着,我情愿送命!”
  那郭姓妇人被捆着手脚堵着嘴,已然半日了,虽然口中堵塞的两块门帘子布都被揪出来了,可一时还不能够说话。喘了半天气,才哭出来,她就骂费伯绅不来救她。她说:“那个老忘八!我丈夫死了,我本来在山上给那群人缝缝补丁,去年春天这老忘八就去了。他给焦大虎出主意,做了几件好买卖,发了点财,焦大虎就佩服他啦,称呼他是老神仙。他就又出主意,说是既干绿林买卖,就应当有个藏躲的地方;他就挑选了这个地方,盖了这几间破狗窝,地下可掏了个耗子洞。他就叫我在这儿跟他住,我就算是他的老婆啦!
  “老东西在这儿跟我住了还不到一个月,就把屋子装饰好啦。他带着我到城里逛了一回,给我买了两件衣裳材料,他可又走了,一去就不回头。听人说那老东西在旁的地方,还有这样的家好几份呢!大概他那些家的屋子,底下也都掏着狗洞。那老不是人的,听说他年轻时倒当过什么书办的差事,发了点财。可是他害的人太多了,老怕有人找他报仇;他就改了行,索性当了强盗了。他不出去打,不出去劫,他就坐在山上出主意;得来了金银财宝,他先分头一份,大家还都得叫他干爸爸!”
  那小贼此时已被俞秀莲割断了绑绳放开了,他得了活命,就更有了精神。听妇人说到这里,他就插话道:“我可听说诸葛高年轻的时候也很有些本事,江南鹤老英雄的哑巴师哥全都是死在他的手中;有个著名的女贼碧眼狐狸耿六娘,就是他早先的老婆。现在五回岭北边三清庙里的老道,那是早先河南有名气的人,可也跟他有交情。明天你们几位若到黄家庄还寻不着他,那他就一定是跑到三清庙里去了。那里的老道姓徐,却不是个好办的。早先焦大虎他们也得罪过他,曾带着五十多个人去围他的庙;那天我也去了,被那个老道手持一根铁棍,给打了个落花流水。去年,诸葛高来了,由那老家伙出头,才算给两家和解,可是我们山上的人还都不敢由他那庙门口过。”
  俞秀莲心中也记住了此人,遂又逼问那妇人。姓郭的妇人就说,她实在没帮助费伯绅他们害过人,今天这事是第一回。因为费伯绅他们一逃到这儿来,就钻入地窖里,后来杨丽芳也单身一人来这里打听,他们才起了陷害杨丽芳之意。费伯绅应得,把这步难躲避过去,他把杨丽芳带走之后,那抢来的两包衣物就都送给她作报酬,所以她才那样帮助他们。
  在这厨房中审问了半天,俞秀莲就叫孙正礼在这屋里看守这两个人。史胖子打了一会儿盹,又起来防夜。俞秀莲却到那屋里,同杨丽芳睡了一会儿觉,养好了精神。不觉着天已发曙,她们二人又都把昨夜烘干了的衣服各自换上,然后又往各处去搜查。
  这时,那几只鸭子又从芦苇旁的一个用树枝插成的鸭栏里浮出来了,它们遍身的白羽,映着从柳线透过来的渐升的朝阳,光华在它们的身上闪烁着,十分好看。它们照旧呷呷地叫,毫不知昨日这里曾有一场惊人杀斗,也毫不知附近就有一座地狱似的秘窟。
  俞秀莲和杨丽芳在这里寻找了半天,只见何剑娥、焦大虎都已身死,尸身横躺在林间路畔,那个叫二熊的贼人还趴在地上呻吟,费伯绅却没留下一点痕迹。俞秀莲虽然心中仍然气愤,可也对费伯绅的狡猾不禁生出些佩服。
  杨丽芳又悲愤得落泪,说:“昨天我本想不能够活了,可是虽然何剑娥把她的刀放在我的脖子上,我也没有改变一点报仇之心。现在我又幸而没死,我还得立时报仇;他饶得了我,我却还是饶不了他!”
  俞秀莲也说:“这样诡计多端的人,我们真不能容他在人世间了,不然,他不定更得害多少人了。好了!现在我同你过山往北,咱们到那黄家庄去!”
  于是二人又回到那庐舍里,就见史胖子正在指使那个小贼给烧火,他自己淘米,要熬稀饭。孙正礼是坐在灶台旁边,靠着墙睡着了;屋里虽然很热,他流了满头的汗,呼噜呼噜打着鼾。那姓郭的妇人脚上绑的东西也被解开了,闭着眼卧在地下睡了,就像是死了。俞秀莲就向史胖子说:“我带着杨丽芳要到那黄家庄去。”
  旁边烧火的这小贼听了,立时扭着头说:“我带着您去吧!那地方很不好找,没人领着去,您一定找不着。”
  俞秀莲点点头,又向史胖子说:“外面还躺着一个受伤的强盗,何剑娥,刚才我看她是已死了,树林里还有焦大虎的尸身。待一会儿把孙正礼叫醒了,史大哥帮助他,把两具尸身掩埋起来好了。至于那受伤的,可以抬到个幽僻的地方,我们少时就回来。”史胖子点头,俞秀莲遂叫那小贼去备马。
  此时几匹马也都叫史胖子给喂得草足水够,十分的精神。那小贼将马备了三匹,俞秀莲带着双刀,杨丽芳提着花枪,连那个小贼,就一同出了柴扉,上马往北去走。越走地越不平,少时到了山岭上,火红的朝阳整个罩住了他们。那领路的小贼用鞭子往岭下指着说:“您看!那山背后仿佛有一片乱石头似的,那就是黄家庄。在岭上往下看,若是不细看,绝不能看出那地方是个村庄;可是要由那村里往上看,山上有一只鹿,他们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俞秀莲说:“既然这样,咱们就得赶快到那村里,不然咱们在高处,若被那狡猾的老贼看见,他又逃了!”于是这个领路的小贼,就催马在前带路,俞秀莲和杨丽芳的两匹马紧随。
  山岭倾斜,山路迂回,往下看那一堆乱石似的黄家庄虽然就在眼底,可是要想到那里去却须绕过许多山路,而且都是极难行的山路,三个人都须要下马牵着走才行。这一脉树木稀少、怪石崚嶒的山岭,原来就叫作五回岭,其实弯弯曲曲,不止五回;远处的山岭上,还可以看得见那像蛇似的蜿蜒的长城,这地方真是险要,而且险恶。
  俞秀莲竟有点不愿意再往下走了,因为她想着费伯绅那样老弱的人,就是昨夜逃了命,他也不会爬过山来藏到此地,但杨丽芳却绝不死心。那小贼领路在前,杨丽芳紧紧跟着他。俞秀莲随后,且时时嘱咐杨丽芳要小心;但杨丽芳却紧咬着嘴唇,沉着脸儿,一句话也不答。
  三个人又费了很多力,方才来到那黄家庄。怪不得在山上往下看这里不过是一堆乱石,原来这里的房屋完全是用石头搭成的,连房顶也铺的是石板。这里的人就住在这石洞里,简直像野兽一样;不过二三十户,听说全姓黄,是聚族而居,多半是猎户。
  来到了这里,小贼上前一打听,本地的人倒不隐瞒,就说:“那位老神仙才走啊!他是天才发明时来到的。这道岭上有一股便道,除了本地的人谁也不知道,可是他怎么会晓得了?他就是从那股便道来的,他真不愧是个老神仙。他来了,我们这儿还有几个人等着他看病呢!我有十天没见着野物了,我也要叫他给占个卦,叫他卜卜我的运气,看看我应当往哪一方去求财。可是那老神仙今天一来到,就慌慌张张的,坐在那块石头上,仰着脸晒太阳,不爱理人。昨天上午朱小八又牵来了四匹马,说是由恶牛山牵来的,要往岭北去卖。老神仙那家伙刚才也不知看见岭上有什么东西,也许是他看见了鬼了,他立时抓了一匹马就跑啦!”
  俞秀莲赶紧问说:“他往哪边跑了去了?”
  这庄里的人向西指着说:“往西,就是这一股路!他才走了不大工夫,你们要找他有事,赶紧骑着马去追,还能够追上。可是,你们都是哪儿来的呀?都是恶牛山来的吗?焦大虎那小子怎么这些日也不看他的外婆来啦?他又弄上了个什么老婆,就把外婆给忘了吧?”俞秀莲却不答复他问的这些话,杨丽芳早已一马当先,向西驰去。
  这时杨丽芳的心情加倍的紧急,因为知道仇人就在前面不远,她恨不得枪杆变得极长,一下就把那老贼钩着,刺下马来。她一手提缰,一手挥鞭,马极快,不多时就把那领路的小贼和俞秀莲全都落在后面了。
  那小贼大喊道:“不要忙!那诸葛高跑不了多远,他一定是跑到三清庙去了!”
  俞秀莲也说:“丽芳!你急什么?小心你又出了舛错,等一等我!”但她现在骑的这匹马却没有杨丽芳的马快,她的骑术虽精,也不济事。她真有些生气,暗想:这几年杨丽芳怎么养成这样骄纵的脾气?昨天那场教训她还不怕吗?费伯绅那贼,连别人不知的山上捷径全都晓得,多少人追捕,他都能从容漏网。这样诡计多端的人,对他还不得谨慎一些?遂又叫道:“丽芳,你不听我的话了?”
  前面的杨丽芳仍然不回答,其实她现在已是将马放开了,想收也收不住了。她挥鞭的手腕未尝不觉疼,登在铜镫上的双足,仍然有些不利便,但心却如同这马蹄一般突突地跳着,又紧又急地跳着,她只想着快些追上那老贼。
  一瞬之间,她已走出了这股弯曲的山路。眼前是广袤的平原,中间有一条小径;就见眼前半里地之外,有一条黑色的马影,若不是正被阳光照着,简直看不出。杨丽芳愈是心急,愈加紧挥鞭,嘚嘚的蹄声就像落下来一阵骤雨那样响。她紧紧地闭着嘴,好像连气也不喘,箭似的追去。距离前边的马越来越近,前边的人马就渐渐放大了,那马上的人一回首,阳光照着飘洒的苍髯,就像狼的尾巴似的。杨丽芳一眼就看出是费伯绅,她高声骂道:“费……你这老贼!”费伯绅抹回头去催马就走。
  杨丽芳弯腰去摘枪,马鞭落在了地下,她也顾不得去拣,就挺枪紧追。又追下一里多地,就追上了,相距不过丈许,她就以枪向费伯绅的背后刺去,但没有刺着;她再将马催快些,自后又一枪,又是相差二尺多,又没刺着。费伯绅在前边马上发出如同夜猫子叫一般的笑声来,头却不回,只管催马逃命;杨丽芳更加紧去追。眼看着二马相离不过七八尺了,杨丽芳又一枪刺去,枪就如一条毒蛇似的猛钻费伯绅的后心。
  不料费伯绅往后边拋来一条红绸子,杨丽芳座下的这马突然看见了异样的颜色,就一惊,把前蹄一掀,几乎将她摔下马来。就是这一霎的耽误,费伯绅的马可又跑出去七八丈远。前面是一片树林,林中有红墙掩映,费伯绅就直往那边去了。
  这里杨丽芳手按住马头,再往前去追,可是这匹马一差了眼,再也不能耐心向前去跑了,只是不住地跳跃,抬着头长嘶。杨丽芳心中真如燃烧着烈火,急得要哭要叫,但前面的费伯绅已然逃远了,他将要走进那有红墙掩映的林中去了。他这时一点也不怕了,在马上回过头来,又向杨丽芳发出一阵嘻嘻的笑声。
  却不料他的笑声未止,忽然身子一倾斜竟由马上坠下,马往旁边跳去了,老贼趴在地上,就再也不起。这边的杨丽芳反倒吓了一跳,觉得奇怪,怕是老贼又施用什么恶计。她就不敢贸然向前,便跳下马来,提枪走过去看,迈步都很谨慎;她唯恐老贼身有暗器,设有陷阱。但来到一丈以内,她就见费伯绅趴在地下,如同一只死狼似的,脑后中了一支弩箭,已溢出血和脑浆,但手脚都在抽搐着,还没有断气。杨丽芳怒火腾起,身子近前,一枪向老贼的身上扎去!她紧紧咬着牙,瞪着眼,及至看见费伯绅确已死了,胸头的怒火才降下,悲痛复起,哭了一声:“爸爸,娘!女儿已替您们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