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7:58
  王叔微微笑,这时雨下得比较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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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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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辆黑色房车驶近,在王叔身边停下。
  千岁连忙替他拉开车门,王叔像是还想多讲几句,可是终于上车。
  千岁关上车门,不知怎地,他也想再聊一会,可是车门一关,车子已经驶走。
  他踯躅回家。
  母亲已经起来,女佣正陪她玩牌,两人全神贯注,医生曾说:“这也是训练脑筋康复方法之一。”
  千岁去补习社上课。
  他走近布告板,员工师生有什么消息,总是贴在上边:外地寄来的明信片、通告、活动……
  有人出让一套三十年前的大英百科全书,也有人愿替幼儿补习中英数,还有人教游泳。
  没有孔自然的消息,她像是忘记了他们。
  半晌,千岁回到座位上做习作。
  上完课,推开补习社大门,有人叫他:“千岁。”
  千岁一抬头,喜悦地说:“是你。”
  苏智又一次把手伸进他臂弯,身体靠得很近。
  “昨晚没有看见你。”
  “我不舒服,看医生吃药告病假。”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车上有你课本及笔记本子,上边都写著精英补习社,没想到你真是好学生奇Qīsuu.сom书,读英语有什么目的?”
  “我这人漫无目的,去到哪里是哪里。”
  “那也好。”
  千岁握住她的手,她也没有挣脱,谁说一纸婚约无用,就是因为那张假证书,两人才熟不拘礼。
  千岁说:“给我一个地址,见不到你,也好找你。”
  苏智感动,“那么,请你到舍下小坐。”
  千岁意外,“现在?”
  “相请不如偶遇。”
  “远吗?”
  苏智笑笑,“难不倒你。”
  真的,他是职业司机。
  苏智住近郊一间十分庸俗的本地西班牙式别墅,她家在天台,推开门,有意外之喜,一屋雪白,家具简约,一尘不染,还有一大瓶姜兰,香气袭人,看上去极之舒服。
  “好地方。”
  苏智奉上香茗。
  千岁说:“一个人。”
  “一个人有一个人好处,没有邋遢的男人用光牙膏卫生纸又不添置,不用洗他的衣服煮他那份三餐,不必应酬他亲戚及猪朋狗友,月薪剩下可以全部储起……”
  千岁笑了,“我们的确不堪:毫不感恩,享尽温柔,有时还大吼大叫,又有一个毛病吃著碗里,瞧著锅里。”
  苏智笑,“你很了解男人。”
  “哪里哪里。”
  苏智做了简单面食,千岁吃得很香甜。
  他突发奇想:“如果我搬进来住,你会否每天煮面?”
  苏智笑,“我刚陈列不用服侍人的好处。”
  千岁惭愧,“你比我能干,我就没本事拥有一个自己家。”
  “你要照顾母亲。”
  “多年来都是她照顾我。”
  苏智缓缓说:“明年中我就有足够本钱开一爿小小玩具店,专售学前儿童益智玩具”
  千岁把昨晚车上行李箧内幼儿的事故说给苏智知道。
  苏智动容。
  “来,”她拉起他,“我们去医院看她。”
  他们一起到警署打探到地址,再赶去医院。
  看护说:“那孩子在三楼病房。”
  她带上他们上去,两人换上罩袍,走进大房。
  千岁一眼就认出那小孩一头浓发,她正哭泣,蜷缩病床一角,发出受伤小动物般哀鸣。
  看护说:“小珍,有人来看你,”一边叮嘱访客,“紧紧拥抱,给她温暖。”
  苏智一声不响熟练抱起孩子,紧紧拥住看护说:“小珍,有人来。
  看护说:“我们叫她小珍,每个孩子都是珍宝,你说是不是。”她叹口气。
  说也奇怪,幼儿搭在苏智肩膀,渐止饮泣。
  苏智轻轻摇晃身体,幼儿很快睡憩。
  苏智小心放下小珍。
  看护说:“王先生就是发现小珍的好心人吧,你们不必担心,已有加国家庭愿意领养小珍,他们已经轮候五年,小珍会拥有一对好父母。”
  两人知道结局,甚觉安慰。
  看护送他们出病房。
  苏智轻轻问千岁:“放心了?”
  千岁点点头,他握住她双手。
  两人在一起竟消磨整天。
  千岁建议:“跟我回家吃饭。”
  苏智答:“还未到见伯母时间。”
  “别忘记我俩结婚已近两年。”
  “王家宽宏大量,不予计较。”
  千岁送她回家,“晚上再见。”
  稍后,千岁到金源处加油。
  金源咕哝,“你的车油箱不对了,只入三分之二油便满,怎么一回事?”
  千岁突然醒觉,抬起头来,“换过了。”
  金源大奇,“自己家里开车厂,你还到别处换油箱?”
  千岁不出声,他驾走车子。
  他在岭岗附近找到一家修车站,借了工具,把全缸汽油泵出,发觉少了三分一。
  他钻进车底细看,油箱真的已经换过。
  新的油箱里有暗格。
  千岁不出声,仍然把油入满,付了费用,如常开工。
  雨季到了。
  阴天有个人撑著花伞等他,分外珍贵,苏智手上总拿著一些糕点,有时雨像白筋那样下,她会把点心纸袋收在衣襟里,以免淋。
  她痛惜那个吃点心的人。
  千岁惯常用一把大黑伞,撑开后更像乌云密布,苏智看不顺眼,送他一把黑绿伞,好看得多。
  那一日,他自补习社出来,不见了她,心里打一个突,这时,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他一下。
  他转过头去,看到苏智笑靥。
  她伸手进他臂弯,紧紧靠住,两个人都在笑,有点瑟缩,无限温馨。
  忽然她伸手指一指石栏,叫他看。
  千岁目光朝她手指看去,只见栏杆上有两只小小蚂蚁,扛著比它们体积大许多的一块树叶,匆匆回家。
  苏智问:“像不像我们?”
  像煞了担著绿色雨伞的他俩。
  千岁却笑,“为什么不说我们像蚯蚓?”
  两个人走到附近吃午餐。
  千岁决定在那天告诉母亲,他已找到伴侣。
  有人比他先一步。
  女佣去应门,谨慎的她认得不速之客。
  那中年男子对女佣说:“同王太太说,是王先生回来了。”
  女佣把千岁妈轻轻扶出,在她耳畔说了几句。
  千岁妈走到门前一看,“哎呀,”她说:“你回来了。”
  女佣连忙开门。
  那人正是千岁知道的王叔,他吩咐随从在门外等。
  他一个人进屋坐下。
  他说:“屋子同从前一模一样。”
  千岁妈轻声问他:“你去了很久,南美洲那趟船还顺利吗?”
  “过去的事不用提了,我见过千岁,与他谈过几句,他很好,我很放心他。”
  千岁妈答:“他不爱读书。”
  “难怪他,你我都不是读书人,他很难坐得定。”
  “还没有物件呢。”
  “好像已经找到女朋友。”
  千岁妈惊喜,“他可没把她带回来。”
  王叔凝视脸容苍老的她,“你病好一点了。”
  她吁出一口气,“记性差多,只记得小事,像千岁喜欢吃洋葱排骨。”
  “是,他的确喜欢吃红烧菜。”
  千岁妈忽然起了疑心,“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
  她撑得桌子站起来。
  王叔苦笑,“你不记得我了。”
  她刹时间想起来,又摇头,伸手招女佣。
  她扶住女佣,“我累了,你送客吧。”
  女佣扶她进房,再出来听吩咐。
  王叔只说:“你好好用心照顾王太太,别说我来过。”
  女佣答是。
  王叔离去,这时,他的背脊也似乎比进门时佝偻。
  他那辆黑色大房车刚驶走,千岁回来了。
  他一进门便兴奋地叫:“妈,我有话说。”
  女佣告诉他:“太太睡著了。”
  “啊,那么明朝才说。”
  他去看他母亲,只见她背著他,呼吸均匀。
  大床仍是那张古董藤榻,比弹簧硬得多,睡惯了却十分舒服。
  千岁小时常赖在大床上听母亲讲故事,又躺床上看漫画吃零食,母亲从来不赶他,直到他十一二岁自己不好意思才离开。
  他如常开工,正像苏智所说,走上一年半载,希望可以上岸。
  凌晨返家,母亲仍在休息。
  他轻轻坐在她身边,“妈,我稍后带朋友回来见你。”
  母亲不出声。
  “你会喜欢她,她十分懂事,也不爱说话。”
  这时女佣已站在门口。
  “妈——”
  女佣起了疑心,走过来把手搭在太太肩上。
  千岁把母亲身子轻轻扳过来,只见她脸色灰白,已无生命迹象,刹那间千岁只觉利箭攒心“妈——”。
  女佣立刻出去叫医生。
  千岁一言不发,埋首母亲身边。
  医生赶来,处理一切事宜,轻轻同千岁说:“心脏自然衰竭,寿终正寝。”
  千岁没有言语。
  他找到电话,与苏智说了几句,她随后赶来。
  她陪他奔走整日,两人紧紧握手,籍以增加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