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7:58
  她笑笑,“你说呢。”
  “那张伪造结婚证书从何而来,照片肯定是电脑合并。”
  苏智不出声,滋味地吃起宵夜,她还添叫一碗豆腐脑。
  “你是什么人?”
  “苏智,二十三岁,湖北人。自幼随舅舅迁居广州,中学程度,会说英语。”
  “王叔派你跟车,是因为不信任我?”
  苏智微笑,“假设有司机连人带货失踪,如何向对方交代?”
  千岁叹口气,“我以为我值得信任”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你打算天天坐我的车来往岭岗。
  “这是我工作。”
  “又何须认作我妻子?”
  “你看刚才那女警觉得我俩多温馨,立刻放行。
  “你同她说什么?”
  “我同她说,丈夫一次按摩,染到疾病,几乎离婚,现在,我寸步不离。千岁啼笑皆非。
  这番陈情剖白达到声东击西效果,女警即时大表同情。“如果有幼儿同行,更加方便。”
  “你这样聪明伶俐,为什么不做正行?”
  苏智笑了,她学著他口吻反问:“你这样勤工好学,为什么不做正行?”眼神沧桑毕露。
  千岁无奈,“今日,货物藏在何处?”
  “坦白说,我不知道。”
  “车子面积有限,我可以找得到。”
  “你开车,我跟车,何必多管闲事,有本事,做够期限脱身。”
  “走得甩吗?”
  “木兰街有的是司机,一日来往岭岗一千转,何必缠住你不放。千岁不出声。
  苏智改变话题:“赚到钱,你打算做什么?”
  千岁答:“让母亲生活舒适点,你呢?”
  “我打算开一家玩具店。“那很好。”
  苏智嫣然一笑,“走吧,丈夫。”
  第二天晚上,司机们聚集在站头议论纷纷,半怠工,口沫横飞,摩拳擦掌,他们本来话就比正常人多,何况真的发生大事。
  “要削我们三成班次!”
  “七月生效,追讨我们老命,非赶尽杀绝不可。”
  “官商勾结,杀尽良民。”千岁静静聆听。
  “说是我们非法以岭岗口岸作终点,严重影响口岸服务秩序,上落客站附近的环境及货运,形容司机‘失控’。”
  “班次一减,候车时间相对增加,票价铁定上升,对往返两地市民不便,势必转乘另一种交通工具。”
  “凡扰民政策,必飞快实施。”
  “交通部只批出五百个配额,一个配额代表一转车,即一来一回,但业界却超班一倍,至一千转,令九铁少收三亿,愈来愈不像样,决定规范。”
  众司机喃喃咒骂。
  这时,忽然有人高声唱歌泄愤:“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哎哟——”
  千岁觉得无奈。
  乘客坐满,司机们只得回到座位,驶走车子。这一行应运而生,等到运道一去,势必沉寂。
  苏智最后一个上车。
  收工后,他俩去吃宵夜,苏智吃一般粗糙平凡的食物,照样津津有味,吃相可爱。
  只有试过肚饿,或是吃完这一顿,不知下一餐从何而来的人,才会那样惜福。
  苏智抬起头来,“看什么?”
  千岁别转头去。
  像我们这种人,只有自己对自己好,否则,还有谁理我们,谁会送一块糖,赠一件衣裳,若无打算,饿死天桥底。
  “你怎样入行?”
  “我走粤港单帮,来回带香烟化妆品奶粉,后来,又随人到巴黎带名牌手袋,被他们看中。”
  “也是按转数赚取酬劳?”
  “蝇头小利。”
  “一滴露水,对蜻蜓或飞蛾来说,也足够解渴。”
  “王千岁,你这个人很有趣。”
  “你一个人住?”
  苏智点头。
  “我也独居,家母仍在医院里。”
  苏智忽然明白他铤而走险的原因,不禁恻然。
  她看著他的一双手,犁黑粗糙,不似斯文人,但是车里却有一本英文书:《马丁路德及宗教改革》,这人真的十分有趣。
  “有女朋友没有?”
  “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喜欢我的人我不喜欢。
  “嘿!”苏智笑出声来。
  “你呢?”
  “我对感情深切失望。”
  千岁想,一定是吃过亏。
  这一个晚上,千岁忽然觉得时间易过,母亲入院之后,他第一次笑,这都是因为苏智,他俩在同一架车上。他们在小食档分手。
  第二天早晨,千岁去看母亲,她正在吃绿豆糕。“谁送这个来?”
  看护答:“一位小姐放下就走了。”
  “什么样的小姐?”
  这时千岁妈说:“医生说我可以出院,我真想回家。”千岁笑,“那多好,我即刻去办手续。”
  他与医生谈一会,了解情况,他完全放心了。
  回到家,有一个打扮朴素的外籍女佣在门口等候,“王先生叫我来侍候太太。
  千岁以为是三叔,心存感激。女佣一进门立刻动手工作,手势熟练,经验老到,是照顾病人专家。
  不久,金源带妻儿探访。
  那两个孩子胖大许多,十分可爱,粗眉大眼圆头,像煞金源,千岁妈十分喜欢。
  蟠桃剥橘子给千岁妈吃,一边唠叨丈夫。
  金源大喝一声:“女人,你有完没完,我说一句,你讲足十句。
  千岁很觉安慰,这已是一对老夫老妻。
  他们告辞后三叔也来了,三婶像贴身膏药似跟在身后。
  千岁认为她实在没有必要严厉监管三叔,不过,那是长辈的家事。
  三叔诧异,“这个女佣很周到,何处找来?”
  千岁一怔,不是三叔推荐,那是谁?
  三叔喝一口热茶,轻轻问千岁:“最近可有陌生人找你?”
  千岁摇头。
  “千岁,有事找我商量。”
  那边三婶已竖起耳朵。
  千岁只是陪笑。
  三叔低声问千岁妈:“可是他来过?”
  千岁妈反问:“谁,什么人?”
  三叔完全不得要领。
  三婶却催他:“时间不早,我们还有别的事。”
  千岁送他们出去。
  回来时听见母亲笑著说:“三婶太紧张,三叔是好男人,她大可放心。千岁知道母亲在痊愈中。
  可是他仍觉纳罕,按理,他不过是众多带家中一名,俗称驴子,王叔为何对他另眼相看,居然派佣人来侍候。
  他的事,王叔像全知道,有这个必要吗,他只是一个小人物。
  当天晚上,千岁不见苏智。
  他照样开车,可是,略觉失落。
  他俩同车同路,命运也相同,特别投契。
  车后有两个大叔,高谈阔论,把领导人当子侄一般教论,千岁几乎想在车上贴一个牌子:勿谈国是。
  可是其他乘客听得津津有味,像是举行论坛一般。
  回程下车,千岁检查车辆,发觉近车尾座位底下有一件大型行李,无人认领。
  千岁迟疑片刻,轻轻打开,他惊叫起来。他大声呼叫:“救命,救命!”
  行李箧里蜷缩著一个小小女孩,大约一两岁,漆黑头发,手脚全是瘀痕,已经奄奄一息。
  他这一叫,顿时有人围拢。
  不久警车与救护车一起赶到。
  王千岁又一次到派出所录口供。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根本不觉有人携带该件行李上车,坐在车尾位子,正是那两个口沫横飞的大叔,一路上也没有乘客发觉任何异样。
  就在众人笑语声中,一条小生命渐渐湮没。
  千岁问警察,“小孩还有救吗?”
  “情况危急。”
  千岁疲倦,用手撑著头,他双手簌簌发抖。
  女警说:“喝杯咖啡。”
  “谁做这样残忍的事。”
  女警没有回答,“你可以走了。”
  王千岁静静离去。
  原来小孩不动的时候同洋娃娃一样,那幼儿面孔祥和,根本不知死亡可怕,也已不能挣扎,听天由命,真叫千岁心酸。
  凌晨,他瞌上双眼,做了噩梦。
  梦见母亲同病发之前一般殷殷垂询:“我儿,大千世界,你去过何处,你看到了什么?”
  他流泪告诉母亲:“我看到红眼利齿怪兽,把活人一个个吞噬,可怕到极点。
  忽然怪兽红灯笼似双眼渐渐趋近,千岁发狂嚎叫。
  他自床上跳起来,一额冷汗,天色已黎明。
  微风细雨,千岁梳洗,一个人到街上透气。
  本来可以到欢喜人喝杯咖啡,可是走近,才发觉旧楼已经拆卸,地盘正开工建设新厦,迅速变迁,沧海桑田,再无旧日痕迹。
  千岁怔怔驻足。
  有一个中年人比他先到,也抬头呆视,像在凭吊。
  终于,他们两人四目交投。
  千岁眼利,立刻低声招呼:“王叔。”
  正是他新雇主王叔。
  王叔却有点踌躇,像是不想在光天白日下认人,或被人认出。
  在晨曦中,他比在黝暗车厢中苍老。
  不愧是老江湖,他神色转为自若,似老朋友般亲切。
  “早,千岁,你母亲好吗?”
  “托赖,恢复得很快,多谢你推荐的女佣。”
  “这些日子,她一直未有再婚,难为她了。”
  千岁诧异,他对他的家事,了如指掌。
  “你大伯与三叔也都很好吧。”
  “过得去,大伯已经告老回乡,三叔新近结婚,”千岁忍不住笑著补一句:“生活非常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