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7:58
  千岁也讲得更加明白:“我配不上你。”
  “胡说,你家做修车,我家做木工装修,刚刚好。”
  千岁进一步拒绝,“我没打算成家。”
  蟠桃十分激动,”做朋友行吗?”她红着脸落下泪来。
  “我不想耽挌你,同我走得近,你的名声会受影响。”
  蟠桃终于明白了,“你不喜欢我。”
  “不不,”千岁辩白,忽然他又承认:“不是那种喜欢。”
  蟠桃抹干眼泪,仍然不愿放开千岁手臂。
  “我会当你妹妹一般。”
  “我已有三个亲兄弟。”
  “你看你多幸福。”
  蟠桃低头,忽然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我一点主意也没有,我还没资格找女朋友。”
  “你并无意中人?”蟠桃心中又燃起一丝希望。
  “我还有点事要出去。”
  他独自到欢喜人茶室去吃菠萝刨冰。
  雨下得更大了。
  冰室里只有他一个客人,玻璃门外贴着古旧的雪山图案,表示室内冷气开放,装修三十年没变过,老板娘一边点数目一边唉声叹气抱怨生意欠佳,“全盛时期,这里挤满英文书院学生。”她说。
  那日,安娜告假。
  伙计一下没有,一下在拖瓷砖地板,稍后递上刨冰。
  老板娘忽然问千岁:“你喜欢什么样的女朋友?”
  千岁吓一跳,不出声。
  “面孔要漂亮,身段高挑,可是这样?”
  千岁点点头。
  老板娘笑,“会读书弹琴,文静、高雅。”
  千岁也笑起来。
  “最重要的是爱你爱得不得了。”
  穿着制服的伙计插嘴:“那样的人,哪里去找?”
  老板娘说:“安娜今日相亲去了,不知结局如何。”
  千岁在冰室门外站了一会,雨好像没有停下的意思。
  一个穿白裙的女学生背着书包打着伞站在对面马路,手里挽着小提琴盒,大眼长直发尖下巴,正好同老板娘形容的美少女一模一样。
  可是不到一会儿,一辆小小房车驶近停下,有个保母下车,接过少女手上雨伞琴盒,让少女先上车,她跟着上去,关上车门,司机把车开走,呵,身份矜贵,遥不可及。
  千岁看完这一幕,转身回家。
  三叔在等他。
  “回来了,你妈说近日你心情欠佳。”
  “我没事,三叔,找我什么事?”
  “千岁,找你帮忙。”
  “三叔千万别这么客气。”
  “我要回乡办事,想烦你到邓家做一个礼拜替工,你晚上仍然可以开十四座位。”
  千岁答:“没问题。”
  他遵照三叔吩咐,准时到邓宅报到,其主要工作是接载大小姐。
  “大小姐下来了。”
  千岁放下报纸到车房把黑色房车驶出来。
  她看见一个身形苗条穿灰色套装的年轻女子上车来。
  她穿着斯文大方半跟鞋,不,不是那红鞋儿。
  大小姐是另外一个人。
  她有一张小小的鹅蛋脸,五官不算突出,但是清秀脱俗,有股书卷气,她向司机说声早。
  除了身高,大小姐好像什么都小一好,看上去纤细文雅,与她妹妹完全不同类型。
  车子在中区遇到交通挤塞,停了十分钟,大小姐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千岁往大学堂驶去,车子停在停车场,大小姐说,“司机,下午三时请到同样位置接我,谢谢你。
  千岁立刻答是。
  “请”与“谢谢”是魔术字,叫人耳朵受用。
  大小姐下车,他看到后座有一本笔记,封面是一只七彩斑斓的大蝴蝶,下边注明:黄斑青蛱蝶,只发现于新几内亚的罕有品种。
  蝴蝶?
  这时车里电话响了,是大小姐的声音:“司机,请你留意一下,我漏了一本笔记在车厢,劳驾你送到接待处。
  “我立刻去。
  接待员接过笔记本,“邓博士说谢谢你。”
  邓博士。
  接待员随即对一名学生说:“请送到演讲厅给邓可道博士。”
  千岁发呆,天下竟有这样好听的名字:邓可道,而他,与身边的人,却叫千岁、金源,蟠桃……净挂住长命百岁大把衣食金钱。
  他突然觉得凄凉。
  接待员见他呆着,便说:
  “放心,邓教授一定收到。”
  “她是教授?”
  “她不在本校任教,她是美国伊利诺州立大学生物科教授,特地来做演讲。”
  啊。
  “她在第三号演讲厅,你或有兴趣旁听。”
  “可以吗?”
  “欢迎之至。”
  三号演讲厅约六成满,邓可道正打出幻灯片。
  “蝴蝶。”她说。
  幻灯片出来:“尖翅蓝带环纹蝶、小蓝摩尔浮、端红蝶、小枯叶蝶、黄凤蝶……”
  她逐一指出解释。
  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全神贯注,不住做笔记。
  千岁黯然,他轻轻闪出演讲厅。
  差点儿没打哈欠,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几乎闷得落泪。
  他崇拜有学识人士,肃然起敬,可是他是另外一种人,大伯说过,社会上每一种人都有功能,不可妄自菲薄,不过,有时他惭愧:一提书本,立刻渴睡。
  他苦笑着把车子驶走。
  黄斑青蛱蝶。
  那是她终身研究的学问吗。
  回到家里,他躺在竹榻上与寡母聊天。
  “女生读到博士有什么用?”
  “家里有钱,没别的事做,又不想嫁人吃苦,读书也是好的。”
  “嫁人吃苦吗?”
  “当然,一头家的担子统统落在主妇身上,小家庭收入有限,事事量入为出,以丈夫子女为重,主妇很快沦为尾位。”
  “一生不必为钱财担心,是何等样宽畅。”
  “你得问问那些富家子弟,你呢,你若有钱,想做什么”
  “妈,我想什么都不做,天天陪着你。”
  他母亲提醒他:“好是好,不过,人家蟠桃与金源手拉手出去看电影了。
  千岁笑,“他们真配对。”
  母亲深深叹口气。
  下午,千岁把大小姐送回家去,她又说谢谢又说再见,看样子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
  管家说:“千岁你可以下班了。”
  那天晚上,千岁在领岗又见到那个哭泣女。
  她穿一身黑色,双手严密的拥抱一个蓝色包裹,看到千岁,上他的车。
  千岁一看就明白女子母亲已经辞世。
  在自己车上,他不介意多讲几句:“尽了力就可以。”
  她已经停止哭泣,闻言点头。
  这时,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上车坐到她身边,轻声安慰,啊,原来她已有好伴侣。
  客人坐满,千岁开车。。
  他心羡慕:呵好像每个人都有淘伴,只除去他,还有他母亲。
  一路无事,到了旺角,那年轻人先下车,随即买来一大包橘子:“司机先生,多谢你关心。
  哭泣女也朝他点头。
  千岁道谢。
  他们双双离去。
  千岁剥开橘子吃,又香又甜又多汁,倒是不像人生,算是意外之喜。
  他闻闻自己的手臂,整个人像有一股汽油味,不禁叹气,同厨子身上油腻永远洗不净一样。
  正想关上车门,突然在倒后镜离看到后座有个黑影,他把车子倒入后巷,走进车厢
  一个人蜷缩在车位底下,象个小动物。
  “出来,不算你车费。”
  那人仍然不敢动。
  千岁明白了,“你没有通行证,你几时上车,我怎么没看到你,好本领。
  那人不出声。
  “你不出来,我只得把车子驶进派出所,我不是警察,此刻亦不打算做好市民,你出来吧。”
  那人知道不能不出来,缓缓伸出四肢,原来是个少女,手脚非常柔软,缩在后排车底那么久,居然没人发觉。
  她轻轻做好,双臂抱住膝头,象一个球。
  面孔上全是煤灰,可是一双眼睛精灵闪烁。
  千岁打开车门,“走吧,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
  偷渡客有点儿迟疑。
  这时,千岁突然想起,四十年前,大伯也是个非法入境者,船泊岸那日,大雨,他手里拿着亲人的地址,乘车找到附近,在一间漆厂檐篷下避雨,保安看见,吆喝着赶他走。
  呵人在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他从袋里取出数百元,放在其中一张车座上,“你自己小心,祝你幸运。”
  那少女点点头,取过现钞,下车,很快在后巷消失,象个影子般混入大都会森林。
  千岁叹口气,把车子驶到修车行。
  大伯还没有收工,正在亲手抹一辆银色鸥翼门跑车。
  “大伯。”
  “咦,千岁你怎么来了,来,吃碗云吞面当宵夜。”
  “大伯,告诉我你,你怎么开设车行。”
  “先做学徒,一天做十多个钟,突然吐血,原来胃穿了洞,医好了,又不停咳嗽,验出是肺病,都由公立医院医到痊愈,后来结婚,岳父是修车行股冬,我便走运,接了几兄弟出来。
  “他们也是偷渡?”
  “我忘了,无端提这些干什么。”
  他开一瓶啤酒,自得其乐喝起来,仿佛真的把往事一概忘记。
  但是他忽然说:“后来我们都取得正式身份证明文件。
  千岁点点头。
  “回去休息吧,明早还要工作。”
  回到家,千岁努力洗刷身上汽油味,在莲蓬头下冲洗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