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7:58
  “你因祸得福,若不是重伤入院,性病蔓延,一样致命。”
  不留痕迹
  她的声音冷漠平静,把程度减至最低,但是王千岁吓得发抖。
  爱滋病,他得了爱滋病!
  医生瞪着他,“这么怕,就应当采取安全措施,不,你真正幸运,不是爱滋,但亦不能掉以轻心,需按三期服药,这病可以治愈。
  王千岁像是在鬼门关上兜一转回来,满背脊冷汗。
  “还有,你得即时与女伴联络,叫她们立刻就医,迟者自误。”
  王千岁低下头,这时他整个头颅羞惭发烫,一冷一热,浑身被汗湿透。
  医生走出房间。
  接着,亲友来探访他,王千岁十分羞惭,闭上双眼,佯装睡着,不去招呼。
  很快,他们也散去,病房静了下来,千岁看到一包包桔子,一包包起,大约百来枚。
  一星期后,他出院了。
  王千岁是夜更货柜司机。
  他走一条又长又迂回的路。
  这条路,同孙悟空当年跟随师父取西经的路一样,充满妖魔鬼怪,每次都叫他心惊胆战,全神贯注。
  他一考到货车驾驶执照就走上这条路。
  大伯开设一间小小车修厂,三叔是个著名富商邓树桑的私人司机 ,他自小不喜读书,七八岁时腿还不够长踩到油门,已经坐上司机位扭动驾驶盘,嘴巴呼呼作声。
  十三四岁已开得一手好车。
  成年后他在三叔介绍下去做私人司机,半夜去接太太,年轻寂寞的她喝醉酒,一直哭泣,他转过头,她伸出双臂搂住他,被管家看到,第二天便遭到解雇。
  大伯于是说:“你去开货柜车吧,收入好,辛苦不妨。”
  王千岁永远不会厌倦开车,黑暗的公路上,俗称猫眼的反光灯一闪一闪,许多已被撬起偷走,但仍然似不住朝他眨眼,劲风朝他面孔扑来,他觉得畅快,平日的屈辱仿佛得到申诉。
  巨型货柜车在公路上是无敌霸王,社会身份卑微的王千岁一坐上驾驶位便自觉迅速升级。
  那种快感难以形容。
  痊愈后他在白昼驾驶车再往那条路驶去。
  当日出事地点,一丝痕迹也不留,各类车子呼啸来回,再也猜不到,一个年轻司机几乎在此丧命。
  他回家去。
  大伯叫他去相见。
  修车行叮叮当当,永远有人在敲打烧焊,化学品奇怪气味漫溢厂房,在学校实验室做一格冰都戴保护镜,在这个地方却肆意而为,反正从未发生过爆炸、火灾或泄漏毒气。
  大伯放一张长凳在门口,叫千岁坐。
  他笑笑说:“千岁你不赌不嫖不烟不酒,其实算是个好孩子,不是你爱女人,而是她们不放过你。”
  千岁的堂兄金源笑着叫过来,“换给我吧,死也情愿。”
  科学怪人
  “忠告过你多少次不得在公路上停车。”
  千岁不出声。
  大伯说:“去年初实施廿四小时通开后,经领岗口岸过境人次劲升四成,使该区成为跨境直通公路车及十四座位的肥猪肉,我买了部车子,你去走这个线吧。”
  金源放下手上工夫,走过来,查看千岁头顶。
  “唷,脑袋真的开了花,缝得像科学怪人。”
  新出短发绕过疤痕杂乱生长,三分趣怪,七分可怖。
  “说,那两个女子是否像蜘蛛精?”
  他推兄弟肩膀。
  这时,一辆红色小跑车驶近停下,簇新跑车左门撞凹,分明是抢先出大路,与人相碰。
  车门打开,一个妙龄女子下车,大伯连忙上去招呼。
  金源轻轻说:“邓树桑的幼女,他们家车坏了总到这里修整。”
  那女子穿白衬衫与窄脚牛仔裤,配一双血红色极细跟高跟鞋,整个人打扮得似时装书中模特儿,千岁别转头去,不去看她。
  但是他觉得她在看他,且一直与修车行主人兜搭,不愿离去。
  千岁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他本来光着上身,忍不住抓来一件破布衫套上。
  他听到高跟鞋走近,连忙低下头,刚好看到那双妖异的漆皮红鞋儿。
  她放下一张名片,“有空找我。”她说。
  然后鞋子咯咯咯走开。
  终于大伯过来问:“为什么不讲话?”
  千岁圈起拇指与食指,松开,弹向那张名片,卡片飞出去落在一桶硫酸里,吱一声,冒出轻烟。
  千岁站起来,“我回家去。”
  “你有时间跟金源走走那条路。”
  “明白。”
  千岁除了驾车根本不想做别的事,他驾走一辆小房车,在公路上兜了好几个圈子才回家去。
  家破旧但不狭小,真是不幸中大幸地,救火车够不上小路,宽敞老屋不能拆卸重建,自露台看出去,还剩一小片蔚蓝海洋风景,整年都有孩子在天台上放老式纸风筝,简直像上一个世纪风情。
  母亲正在拖地,看见他,怪高兴,这样说:“有人要借我们屋子拍电影呢。”
  “你答允没有?”
  “我拒绝了,那多吵闹。”
  “做得好。”
  “千岁,我在想,你也该结婚了,你爸剩下些许积蓄,正好替你成家。”
  岁走到露台上,“人要有自知之明。”千岁微笑。
  “没有女朋友?”
  “一个也没有。千岁走到露台上。”
  “我看蟠桃对你就有意思。”
  “她们都是一个式样:开头温婉动人,有商有量,天天跑来叫伯母,走得近了,脸色渐变,事事要由她作主,等到结了婚,除出娘家,不认别人,那时,男人正式成为家奴。”
  他母亲忍着笑,“你都看穿了。”
  千岁说:“只得我妈是例外。”
  他握住母亲的手。
  “我做了你最喜欢的鸡粥,来,喝一碗。”
  “满肚子水。”
  “路上吃得马虎,家里要吃好些。”
  这时,有人敲门,一个少女探头进来,“千岁哥在家吗?”身段凹凸分明的她捧着雪白兰及水果来看他。
  千岁的母亲立刻笑容满面开了门,“进来进来。”
  千岁又别转面孔门。
  这一阵子他看见女人就害怕。
  他站起来走到附近叫[欢喜人]的小茶室去吃酱油牛排,那种盛在热铁板上捧出来吱吱发声冒烟通世界都没有的美食,配上大杯檀岛咖啡,其味无穷。
  女侍应叫安娜,同他很熟,趁没有客人,坐在他隔壁桌子上抹糖瓶,有一句没一句问他话。
  “寂寞吗”,“晚上做些什么”、“看过那套叫《心事终虚话》的文艺片没有”......
  平时千岁总是含笑不语,这次他觉得无比烦腻。
  饱餐一顿放下饭钱就走了。
  他想到医生忠告,把车一直驶出去。
  过了领岗口岸,一样土地一样风景,不知怎地,却有一种荒凉感觉,白天看出去,乡镇路口摆着[按摩]、[洗头]、[槟榔啤酒]的木牌广告破旧乏力,一点说服力也无,与晚上闪烁的霓虹灯大不相同。
  他停下车来过了领岗口岸。
  店门都半掩着,一个壮汉嘴角吊着香烟诧异地迎出,“这么早?”他身边一条黄狗摇着尾巴。
  千岁脸色凝重,他认得招牌:华美按摩。
  他下车轻轻问:“小红在吗?”
  “她们晚上十时才来。”
  “我有急事找她”
  “什么急事?”
  千岁不笨,他笑说:“还钱。”
  “我帮你转交钞票。”
  “那没诚意。”
  千岁数两百元给他。
  “我去看看她可是在后边休息千岁数两百元给他。”
  半晌,一个年轻女子推开玻璃门出来。
  她穿着极短体育裤、小背心,露出青黄色干燥皮肤,白天看去,像极营养不良,同晚上化了妆完全不同相貌。
  “你是小红?”
  那女子点点头,伸出手去拿钞票。
  “我是你人客。”
  她一怔,耸耸肩,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有病,由你传染给我”
  她一听就跳起来想反驳。
  他按住她,“我只怪自己,我不是来算帐,只是警告你,你得去看医生。”
  她牵牵嘴角。
  太阳光下的她头发枯燥,大黑眼圈,嘴角有明显脓疮,千岁不敢逼视。
  她静下来,仍然一言不发。
  “我把话说完了,再见。”
  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他站起来上车。
  只见一条路上都是因运而生的招牌:[中西]、[美人]、[温柔乡]、[仙凤池]......
  他记得去年秋天,他的货柜车驶过这里,只见师父与师兄们纷纷停住,笑着下车,撩起七彩塑胶珠帘,走进店里。
  他正在观望,一个年轻女子捧着[华美]招牌走近,向他笑。
  那招牌四周边有转动的红绿小灯炮,不住闪动,像圣诞节装饰,把女子面孔掩映得像个洋娃娃。
  她穿着小背心短裤高跟拖鞋,肉质看上去光滑丰硕,只有十八九年纪,笑容可掬,“我叫小红,你,先生,收你五百块。”
  千岁听说过可以还价,但是不知怎地,开不了口。
  “下车来呀。”
  他推开门下车,就这么一次,兄弟吹起来牛来,也好有个话题。
  他锁上车门,跟小红进店。
  他照规矩先付过钱,小小板房里故意挂着一盏红灯泡,照得职业女子肤皮红粉绯绯,更加吸引。
  那女子问:“有没有女朋友?”
  他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