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7:07
  “
  我指指他,又指指自己,忽然笑得落泪。
  我说:“此刻我又想喝一杯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
  “你还是回去吧,令堂一定等急了。”
  他送我到楼下,看着我上车。
  我把重要文件交到母亲手上,“大功告成。”
  “小亮,多留几天,帮我一把。”
  我想一想,也好,明天向剑华告假,反正学校尚未开课。
  但是,他的电话没人接听,打给圣琪,也一样不得要领,我只得留言。
  一连几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在地盘我什么都学着做,为着不骚扰工匠,我在一旁静静观察,然后,见他们需要什么,立刻去准备,及时帮忙,
  不久,我成为最佳助手。
  我最感兴趣是安装抽水座厕,这会这一门技巧,真是不愁生活,英国人都是揶揄工程师收入不如水喉匠,那是真的。
  我乐极忘返,把工作过程记录下来,拍摄照片,做一本日志,将来一定用得着。
  稍后,我索性在大堂处搭起茶水档,放着咖啡与茶以及水果招待工人,妈妈搔头,“我怎么没想到。”
  王旭来探访,他四周巡视,即时指出不妥之处,立刻改正。
  那天下午,已有房屋中介带着客人来看房子。
  那对夫妇约六十多岁,打扮朴素,母亲让我过去招呼,我什么都肯学,交际却是最辛苦一环,我很恭敬自我介绍,带他们走遍全屋。
  在二楼我说:“看这个海景,在城市内不可多得。”
  那位太太转过头微笑,“余小姐是建筑师?”
  “不不,”我摆手,“我是学生,那边王旭先生才是负责这幢房子架构的主脑。”
  “王旭?”那位太太立刻向经纪低声说了几句。
  经纪问我:“可是有份负责北京零八年奥运那只雀巢运动场的王旭?”
  我一愣,噫,前两个星期我才看过关于那座特色体育馆的设计及装备,佩服得五体投地,难道王旭有份参与?
  那时夫妇走近王旭交谈。
  母亲问:“说些什么?这对夫妇不像买主,不过做生意至要紧礼待所有客人。”
  “妈妈,没想到你赚的是辛苦钱。”我感慨万分。
  母亲在我耳边说:“所有职业都一般辛苦。”
  我点点头。
  转过头去,听见王旭说:“我只负责极少部份,不想两位消息灵通。”
  不久他们走了,我坐下喝咖啡吃松饼。
  我问王旭,“你负责哪一部份?”
  他回答:“钢枝设计。”
  我说:“可是计算钢架可扭曲到何种角度?听说法兰盖利那些一团云似设计也用同一套电脑软件,神乎其技。”
  他凝视我,“你知道得不少。”
  我拍拍手,得意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时,母亲走过来,轻轻说:“刚才那对夫妇姓汪,已付出百分之五订金,决定买下这幢房子,叫我们不用特别赶工,但要做到最好。”
  我惊喜,“是因为王先生大名?”
  母亲点头,“他们说喜欢那小女孩大方有礼。”
  我连忙说:“他们钟情这大屋设计。”
  母亲笑逐颜开,“这下子我放心了。”她重重吁出一口气,“怎么谢王先生?”
  王旭说:“不用客气。”
  这是他接到一通电话,背转身讲了几句,匆匆说:“我要到医院去。”
  母亲惊问:“老伯有事?”
  “他已辞世。”
  我与妈妈“啊”地一声。
  妈妈给我使一个眼色,我急急眼在王旭身后。
  他转身,“咦,你怎么跟着我?”
  我微笑,“你再也甩不掉我。”
  他苦笑,“我倒是想。”
  我俩一起上车驶往医院。
  我默默陪他办手续,他说:“你不必在此。”
  我坦白说:“知道程序也好,迟早轮到我。”
  他揉一揉面孔,“人生说不尽的磨难。”
  我与他坐在角落,两人额头都几乎碰到膝头。
  “小亮,你我一见如故。”
  我答:“真是意外之喜。”
  “你几岁?”他忽然想起问。
  “夏季便十七。”
  “什么,”他大吃一惊,“只得十六岁多一点?我岂非认儿童知己?”叫苦不已。
  我笑,“你如此拘泥,我无话可说。”
  “我已经四十二岁了。”
  “王老先生,幸会。”
  他叹气,“你看你多调皮。”
  从来无人那样形容过我,我有点意外。
  我问:“你妻女呢,可会赶来送老伯一程?”
  他答:“我未婚,无妻无儿。”
  “我太多话了。”
  他说:“这个时候,幸亏有你作伴。”
  “假期结束,我要回去开学。”
  他冲口而出,“小亮,留下,做我学徒。”
  我怔住,一颗心几乎从胸口跃出。
  我原以为只有圣琪才会获得类似邀请,但是今天忽然有男子向我作出如此建议。
  我嗫嚅,“我在滑铁卢将升二年级……”
  “我可以帮你调到纽约大学。”他紧随说。
  “我不喜欢纽约。”
  “那么,到天气和霭的夏威夷、加州、佛州。”
  “我怕应付不了半工读。”
  “毋需这一刻决定,你想一想,好好考虑。”
  我叹口气,“妈妈如果没有我这个担子,即时可以退休,我实在不忍心看见她如此疲乏还四处做工。”
  “从前,女子都可以安坐家中照顾子女,外头由男人拚搏,今日男人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低头不出声。
  “我送你回家。”
  “屋子已经出售,我将回滑铁卢。”
  “我可以探访你吗?走得开既来。”
  我握住他双手,他手厚大,是一双工具手。
  第二天我收拾行李上路,母亲跟我说:“这次我大丰收,我问王旭,将来可愿与我合作——”
  我嗤一声笑,“他哪里做这个生意。”
  “被你猜中了,他很客气地说他没有兴趣,咦,你倒是了解他。”
  “我只不过猜想。”
  “我把应得一份给他,他退回说留着给你做学费。”
  “妈妈你太娇纵我了,原来你赚钱如此辛苦。”
  “小亮,王旭希望收你做学生,我已同意。”
  “他如何建议?”
  “白天你上课,谭余与他一起学习,他付你工资,你又得额外学分。”
  “妈妈,他已四十岁。”
  “在你们眼中,四十多岁是生命极限可是。”
  我解释:“当我三十多岁时,他已经六十。”
  母亲笑出来,“你打算与他合作那么久?”
  我不禁惭愧,没想到母亲比我先进开通。
  第二天我乘飞机回家。
  回自己的家,难度还需通知谁不成。
  我用门匙启门,把行李拎进走廊,就看到了奇景。
  我看到圣琪披着日式丝袍坐在安乐椅上,香肩半裸,翘着大腿,她前边跪着一个男人,我吓一跳,连忙往后退。
  糟!浑忘这位客人时时有出轨行为。
  接着,我发觉悟那男子蹲在她跟前,正捧着她一只脚吻她足趾。
  我好想笑,那人听见声响转过头来,我如遭雪殛,那人,那人正是邓剑华。
  我“呀”地一声,像是被人在脚跟砍了一刀,全身五个立场品脱血液汩汩自伤口流出,耳畔嗡一声,头晕,几乎昏了过去。
  他俩不约而同站起,比我更加吃惊。
  我胸中一口浊气上涌,说不出话来,不知过了多久,我手脚才恢复力气,稍微移动。
  我无法提高沙哑声音,我只是说:“走,两个人马上走,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现。”
  我打开大门,看着两个人衣冠不整,失魂落魄地离去,圣琪连鞋也没穿,但是不必替她担心,她有的是办法。
  我关上门,立刻叫清洁公司派人打扫,同时,召锁匠换锁。
  我不想再提这两个人,我不憎恨他们,也不想报复,只想远远避开他们。
  过两天,邓剑华在学校看到我,追过来说:“小亮,求你原宥我,我错了,我会改过——”
  我的电话这时响起,原来是王旭,我像听到亲人的声音一样,“你在什么地方?什么,图书馆门口,我马上过来,等我五分钟。”
  我跳上同学的脚踏车便往图书馆飞驰。
  雪开始融,我嘴里呼着白气,看到王旭,我腾出一只手招呼,轮子一滑,失去平衡,险些摔倒。
  王旭抢上来扶起我。
  我抓紧他手臂,忽然哭泣。
  他意外,“怎么了?”紧紧抱着我。
  我哭诉:“带我走,立刻走到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他轻轻说:“孩子就是孩子,你要真不愿见人,谁找得到你。”
  我一直流泪,他把手帕给我,我抹得双眼通红。
  “为何流泪?”
  我不愿回答。
  他说:“我见过你的导师,他批评你的作品好高骛远。”
  我懊恼,“我是最循规蹈矩的一个人,他误会了。”
  “你考虑过了吗?”
  “我接受你的邀请。”
  他说:“在加国,十六岁可以自主,在美国,要到十八岁。”
  “那么,你我不能在美国维持师徒关系。”
  “是,你尚未成年,我需小心。”
  我问:“你住哪里?”
  “朋友家中,来,带我参观你的宿舍。”
  我领路,他一边走一边说:“北美东岸各城市在融雪时分最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