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7:07
  刚想悄悄地走,赵百川一声呻吟,醒来了。
  程真连忙握住他的手。
  “喂,”他一睁开眼便说,“直航签署……”
  “顺利完成,你好好休息。”
  他叹口气,“你明天下午走?”
  程真点点头。
  “顺风,不能来送飞机了。”
  “不必客气,返往那么方便,根本不必接送。”
  “去去就来,特区政府必不叫你失望。”
  “你是一直看好的。”
  赵百川露出笑意,“真要走,也总有办法,投亲靠友,陈仓暗渡,可是总得有人留下来,你说是不是?”
  程真颔首。
  “奇是奇在到今日尚未宣布由什么人来降下米字旗。”
  程真亦好奇,“会不会是查尔斯,传了好些日子了。”
  看护推门进来,“请让病人休息。”
  可是邻床那位病人忽然搭讪,“真的,会不会是他?”
  程真笑了。
  赵百川问:“程真,你真舍得我们,舍得这个城市?”
  程真不语。
  老赵叹息,“我们忘不了你那支辛辣的笔。”
  程真笑,“多吃点儿芥辣也一样。”
  她偕师弟妹离去。
  “来,我们去吃宵夜。”
  辣味炒蜕、虾酱通菜、蒸鱼肠、豆腐芥菜石狗公滚汤,全是程真至爱吃的小菜,再加一煲咸鱼鸡粒饭,吃得饱饱。
  回到家,一开门就看到一室通明。
  董昕已经回来了。
  他在听音乐。
  程真伸个懒腰,“尽兴而返。”
  “你一向懂得寄工作于娱乐。”
  “不然怎么办,愁面苦恼还不是一样要做。”
  “你看你多邋遢。”
  “我知道你事事看不顺眼。”
  “别吵了好不好,明天要出远门。”
  程真跑到窗前站着,看向都会那著名的不夜天。
  “你毫无留恋?”
  “我不过是过客。”
  能这样想多好,程真回房沐浴更衣。
  幸亏小公寓可以留着不卖,他日返来,不必住酒店。
  理智的董昕照例反对:“将来一文不值,你会后悔。”
  “哪怕充公,我只当奉献给国家。”
  “讲得真口响。”
  三言两语,又像要开仗的样子,正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这公寓是父亲赠与她的嫁妆,小小几百?,两房一厅,她实在不舍得卖。
  婚后虽搬往宽大的新家,这边也一直留着,周未程真会回来收拾一下,做杯咖啡,看一会子书,有朋友路过本市,程真总招呼他们住这里。
  三个月前卖掉房子,两夫妻一直住此处。
  董昕在身后说:“还不睡?”
  程真喃喃说:“照说,也不必切电话。”
  “又是你说的,切了电话,朋友才切实知道你已离开本市,不会一直打。”
  程真一声不响地睡了。
  半夜醒来,客厅仍有亮光,可见董昕睡不着。
  程真暗暗好笑,原来是个多情的过客。
  晃眼天就亮了,鱼肚白,是个雨天。
  程真洗把脸,出门去买报纸杂志在飞机上看。
  这个城市若有什么牵肠挂肚之处,便是它那精彩绝纶的百来份报纸杂志。
  她打开报纸看昨日的报道。
  读了自己的佳作,不禁嗤一声笑出来,她若笑,那么,读者也许亦会笑,只要读者肯笑,她的特稿出路就不成问题。
  其中一张图片的说明是:“穿西装然不谙西装礼仪,站起来握手原应将外套钮扣先扣上,可是双方却敞着胸露出衬衫,同志仍须努力乎”。
  程真放下报纸,十分惆怅。
  不能再开政要的玩笑了,以后该挑剔讽刺谁呢?
  董昕这人完全没幽默感,可不能拿他来开刀。
  他也起来了,正漱口。
  各管各打理行李。
  这些日子来,程真时常出门去做新闻,她一套三件古姿行李已扔得十分破旧,随她经历了云和月,今日又跟她一起退休。
  她一切准备停当,坐在客厅里等董昕。
  各人喝一杯咖啡就出门去。
  两家的亲戚在飞机场等他们。
  程太太说来说去一句话:“有空多点儿回来。”
  程真一抬头看见刘群,挥着手过去。
  她先把一只信封塞到刘群手中,“给赵百川吃补品。”
  刘群笑嘻嘻,“今早有人拨电话到老总家。”
  程真立刻会意,“是冲着我来的?”
  “是孙毓川手下,问那篇特写的记者是谁。”
  “老总怎么说?”
  “他说是集体创作。”
  程真想一想,“可是要打听的话,迟早会知道的吧?”
  “我们也做了点儿工夫,知道孙毓川有点儿激动,至少他立刻换下那只金表。”
  “做公众人物要沉得气呀!”
  “不说那个了,程真,到了温哥华,替我做一篇特写,看看李某的太平洋怡安公司发展地皮为何屡次遭当地市政府阻挠。”
  “哗,那你起码要派六名记者来做六个月工夫。”
  “他买下那块地皮已有八年,至今没盖一砖一瓦,你想想每年要蚀多少利息。”
  “可是地价一直激升——”
  这时身后传来董昕冷冷的声音:“刘大编辑,到这个时候你还缠住我贤妻不放?”
  刘群只得陪笑,“能者多劳。”
  董昕一手拉住程真,“再见各位!”
  程真只得大声说:“各位,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董昕拖着程真上飞机去。
  只有在飞机上才没有电话找程真。
  董昕好不讽刺,“说真的,到了那边,没有这一帮猪朋狗友,你何以为生?”
  程真沉默一会儿,诚实地答:“时间可以用来正视你我的夫妻关系。”
  董昕笑得很勉强,“我们的关系很正常。”
  “是吗,不是已经五痨七伤吗?”
  远渡重洋,给它最后一次疗伤的机会,好就好,不好也无能为力。
  程真不再说什么。
  十二小时旅程稀疏平常,过海关时照例看到黄面孔旅客的行李被搜出大堆未完税物品,正接受制服人员盘问。
  程真咕哝,“几乎什么都比香港便宜,为什么还要拼老命带?”真想取出笔记簿去访问他们。
  他们叫一辆计程车到市中心公寓。
  董昕一放下行李便说:“我约了汤姆,马上要出去,你要不要一起?”
  程真摇头。
  董昕淋浴换衬衫就往外跑。
  他这次来是应邀合伙做建筑生意,汤姆曾是他拍档,两人近一年来打得火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下飞机就得赶去相聚商量大事。
  公家的房子火速建妥,董昕自己的家却仍是一个建筑地盘,五六个月过去了,毫无起色,仍是一个木架子,董昕无暇去监工,工头便做做停停。
  看样子会在公寓里落地生根。
  程真洗一把脸,拨电话到学校宿舍给程功,同房说她不在,程真留了言。
  她到楼下泳池游了十多个趟,全身松弛,才上楼更衣。
  随即到附近市场,买了蔬果肉食牛乳面包等,回家做好一锅汤,看毕太阳报及电视新闻,这才觉得有点儿累,打电话与当地朋友联络,都说:“来了?这次住多久?不走了?你行吗?闷死你,哈哈哈哈哈。”
  程真埋首在枕头上睡着了。
  哪里都是家。
  睡了不知多久才醒来,华灯已上,起床,自窗口看下去,一样车水马龙,他乡同故乡差不多,只是天际有一抹薰衣草色的晚霞,只有北国的天空才常见。
  程真推开落地窗走出露台,看到客厅内有客人。
  “汤姆,好吗?”
  董曾二人捧着咖啡杯,图则摊了一地,正在密谋,程真对董昕的行业一无所知,亦不感兴趣,一直肃静回避。
  董昕叫住她:“我同汤姆出去喝一杯,算是一天,你要不要去?”
  程真仍然站在露台,“你们去好了。”
  她听得汤姆曾笑道:“程真从不盯着你,多好!”
  两个人披上外套出去了。
  程真到厨房一看,只见一锅肉汤只剩下一半,稍觉安慰,也许,也许静了下来,夫妻会重新走在一起,这是她跑到这里来的原因。
  多年来他们分头生活,各走各路,已臻化境,两夫妻拥有不同的房间、电话、银行户口……互不过问。
  太文明了,大有修养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电话铃响起来,程真知道那一定是程功。
  “妈妈,你要我现在过来看你吗?”
  “今日已经晚了,明天吧。”
  “明天有课,怕要到下午四时许方能出来。”
  “四点多我在家等你。”
  “这次住多久?”男女老幼都关心这个问题。
  “一百年,暂时不回去了。”
  “嘎,你不回去看换国旗?”
  程真斥责她:“人云亦云,你懂得什么,换旗帜有什么好看?”
  小程功只是陪笑。
  “你的功课如何?”
  “甲甲甲甲甲。”
  程真也笑,“闷死人。”
  “一点儿不错,妈,他们在叫我,我要走了,明天见。”
  “明天把‘他们’也叫来吃顿饭。”
  程功支吾,“是,是。”
  程真去年才见过程功的生母,在银行区一间商业大厦门口,手持寰宇通无线电话讲个不休,程真过去拍她肩膀,她抬起头,笑一笑,做一个通电话的手势,表示日后联络,可是始终没有找过程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