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7:06
  “看你走到什么地方去。”他恼怒。
  我情急,连忙召警:“警察先生,警察先生!”
  那年轻的督察立刻走过来,扬起一条眉毛。
  我马上说:“这个男人骚扰我,我不认识他,他却来拉我的手。”
  小杨没估到我有这一招,啼笑皆非,恨恨地骂:“你这个女人!”
  那警察也很会看人的眉头眼额,知道我们俩是相识。
  那警察问我:“那你要不要到派出所落案?”
  “不,你陪我叫部车便可。”我索性跟着警察走,趁警员不在意,向小杨眨眨眼。
  我脱了身,心中丝毫没有快意。
  没想到文思把我失踪的事告诉朋友。
  其实他自己也快回来了吧。
  一问就可以知道。滕与我联络时我提到这一点。
  “不关你事。”他说:“对你来说,左文思这人不再存在。”
  我说:“你很少会这么维护一个人,如母鸡保护小鸡似的,不知就里的人,还会以为他是你的儿子。”
  他干笑数声:“令尊大人对于厂价很满意。厂在亏本,又欠薪,能够卖出去,上上大吉。”
  “你又发了一注,”我指出,“厂的订单一直接到明年九月,我们只是周转不灵。”
  “啧啧,我希望能够邀请你做会计主任,你很精明,韵娜,比你父亲能干。”
  “请勿侮辱我的父亲。”
  “对不起,我只想知道,你对这件事,是否满意?”
  我据实说:“满意。”
  “记住我们之间的条件。”
  “你太不放心,滕先生,你越是这样,我的疑心越大。”
  他又干笑,真彷佛有什么把柄抓在我手中似的。
  随后没多久,左淑东找到了我。
  这个城太小太挤,如果要找一个人,应不费吹灰之力。
  她来按铃,我刚巧在家,措手不及,你不能叫她在门外站三个小时。
  她仍是那么美艳,裹着冬装,一张面孔擦得似水磨大理石,她一见到我便说:“王小姐,文思找得你好苦。”
  我只好请她进来坐。
  她怔怔地看着我有好几分钟,我不由得羞愧起来。
  “文思身在欧洲,日日打三四个电话来叫我帮他追查你的踪迹,他都快疯了。”
  “我与他姐弟一场,一辈子也没讲过这么多电话。半个月后,我只好求助私家侦探,幸亏他有的是你的照片。”左淑东说。
  我有口难言,轮到我呆呆地看着她。
  她嘴唇画着优美的唇线,深红色的口红填得又厚又匀,像着色画似,一张嘴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她问我:“文思说他到欧洲后就同你失去联络,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们……”我结巴地说,“已经完了,我另有新欢。”
  左淑东笑出来,我从没见她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完全不同,非常媚人。
  “我不相信。”她摇摇头,“你要打发我,还得以别的理由。”
  我又犯了错误,她能嫁给滕海圻,就不是省油的灯。我张大嘴,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改变主意了?”她问。
  我点点头,自知说不过她,干脆点头摇头作答。
  “这又是为什么?”
  她的声音非常婉转迷人,“你同他这么相配,他又那么爱你,为着你,他简直变成另一个人,两个人走得好好的,已经订婚了,怎么生出这种事来?你说给我听听。”
  我无言,无助地看着她。
  “我是姐姐,我有权知道,我不愿看着你们两个人散开来,到底是有什么不开心?我可否帮忙?”
  我想很久,“你会不会相信是我父母嫌他不是大学生?”
  左淑东摇摇头。
  “我们个性不合。”我低下头,“我太强。”
  “他这样迁就你,他需要你。”
  我心内亦隐隐作痛,长长叹口气。
  “我看你,也是万分不情愿。”
  我没有回答,目光落在自己双手上。
  “是为钱吗?我手头上还有一点,你尽管说。”
  我很感动,握住她的手,左淑东的手,冷而且香,血红的指甲修得异常精美。
  我忽然知道左淑东像什么——她像云裳公司的石膏模特儿,无懈可击,但不似有血有肉。
  她这样爱文思。
  “为我弟弟,”她说,“我可以做任何事。”
  我张开嘴,又合拢来。
  “你觉得奇怪吗,”她自嘲地说,“他恨我,我却爱他。”
  我清清喉咙,“世事若都是你爱他,他爱你,也未免太乏味了。”
  “他不原谅我,因我甘为一个老翁之妾十六年。”左淑东说道。
  我一怔,没想到她会对我如此坦白。
  “我也是为生活,”她说,“当年我二十一岁,他十二。当然,如果只做工厂女工或是写字楼派信员也可以活下去,但我没有选择那条路,文思一直不原谅我。”
  她声音很苦涩。
  我问:“那老头,过了身吧。
  “没有。”
  “啊?”
  “三年前他放我出来,给我一大笔钱,叫我去嫁人。”
  “他是个好人,有智慧有善心。”
  “是,但文思始终认为他是个老**。”
  我微笑,“文思的世界是明澄的,黑是黑,白是白。”
  左淑东牵牵嘴角,“你对文思有帮助,他需要你。”
  我又问:“你怎么会嫁给滕海圻?”
  “啊,你认识他?”淑东略为意外。
  我仰仰脸,“听说过而已。”
  “我有钱,想嫁人,他是男人,等钱用,那还不足够?”
  “他等钱用?”我意外。
  “当时他很窘,现在又翻身了,”她停一停,“文思对这个姐夫,较为满意。”她说得很无奈。
  我知道,滕海圻同文思相当亲厚。
  “是他捧红文思。”左淑东说。
  “文思有天才。”我提醒她。
  “我想是的。他一直不肯用我的钱,一直在外流浪,他甚至不肯承认有我这个姐姐,”左淑东说,“我只好暗地设法帮他。”
  “现在情况应当好多了。”我安慰她。
  “我求你不要离开他。”她双眼润湿。
  我疑窦顿生。为姐的哀求我不要离开他,付多少代价都肯。姐夫(奇qIsuu.cOm書)逼我离开他,也是多少代价都没问题。
  “为什么你要挑滕海圻?”我越问越深入。
  “很简单,贪心的男人并不多,”她感慨,“只有他肯娶我,所以便嫁他。”
  “谁说的?你那么美丽,一定有许多男人求之不得,你太心急了。”我说,“况且,我相信是他先追你。”
  她意外,“只有你为我说话。”
  我拍拍她手臂。
  “那时他刚离婚,太太下堂离去。据说为他有外遇,闹得很不愉快,前妻带走他大部分产业,他几乎不名一文。”
  我静静听着。
  “我对生活的要求极低,从没希企在婚姻中得到幸福,但我很努力生活,我惯了。”她美丽的面孔是静止的。
  “你应当得到更多,”我说,“但你此刻有钱,也应满足。”
  “是,”她露出一丝笑,“文思不知道,他的店址,其实是我的产业。”
  我笑着摇摇头,“文思是纯洁的兔宝宝。”
  “左淑东忍不住,”你这么爱他,为何要与他分手?”
  “可是我们生活中,除了男女之爱,还有许多其他。”
  “我说不过你。”
  “为什么告诉我那么多?”我问。
  “若要人向你坦白,自己先要向人坦白。”她机智地说。
  我不置评。
  “我觉得与你谈话,可以毫不费劲地沟通,相信文思也有同感。”左淑东说。
  我不出声。
  “别让我白费唇舌。”她恳求。
  我反问:“你不会告诉文思,我住在这里吧?”
  “我当然会告诉他。”左淑东不加思索地说。
  “你太不够朋友。”我懊悔,“我又要找新的地方住。”
  “就算你已另结新欢,也得亲口告诉他,一走了之不是办法。”
  “他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
  我长长叹息一声。
  她取过手袋,“我看我要走了。有什么事,不要迟疑,立刻找我。”她给我一张卡片。
  我一看卡片,马上呆住,上面写着起码五六间本地著名精品店的招牌,而左淑东正是老板。
  “嘘,有眼不识泰山。”
  她笑笑,扬长而去。
  我用手拗着那张卡片,特别觉得寂寥,当然我想念文思。我食而不知其味,体重锐减,晚间不寐,心神恍惚,当然我想念文思。
  但我有经验,我知道这种痛苦可以克服,假以时日,我会痊愈,更大的创伤都可以恢复过来。这世上原有比儿女私情更重要的事。
  我一直坐在沙发上,直到天黑。
  姬娜已习惯我这副德性,她把我所织的毛衣在身上比一比,“快好了。”她说,然后自顾自去活动。
  我听见她扭开浴室的小无线电,先是报告新闻,后来唱起歌来,十分悦耳。
  姬娜每日回来,总要在浴室逗留一段很长的时间:洗头、淋浴、敷面膜、作足部按摩、修指甲,视为一种至大的享受,每天当一种仪式来办,永远修饰得十全十美,我觉得她伟大得很,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通常躺在沙发上,动都不动,像只懒狗。
  十年来如一日,姬娜对于美的追求,持之以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