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7:06
  但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双手插在袋中,微笑地看住我。
  真叫人心软。
  天还是灰暗,下毛毛雨,混着工业区飘浮着的煤灰,脏得离奇。
  不过他的姿势一点也不像站在小贩摆摊与工友出入的地方,他像站在初春的巴黎,在狄拉贝路的咖啡站外。
  他说:“你看上去很好。”
  “我今天穿了新衣。”
  “漂亮的裙子。拉夫罗兰?”左文思说。
  “是。”我说,“姬娜借给我的。”
  “你应该穿我设计的衣服。我们走吧。”他拨一拨我的头发,“头发若留得长些更好。”
  “男人总喜欢女人留长头发,一种原始,毫无意识的喜爱,因为长发牵绊,不利于女人,使女人看上去柔弱,他们高兴了。”
  左文思深深看我一眼,“你太敏感,且疑心太重。”
  我知道。
  以前我不是这样的。
  我问:“你也设计运动装吗?”
  左文思说:“并不,所以拒绝,但曹氏接的都是运动衣订单。”
  “愿意帮忙?”我说。
  “在公事上,我并不是一个可爱的人,”左文思说,“我相当精明,不易相处。”
  “私底下呢?”
  “你那么聪明,相信已看穿了我的真面目。”他低着头说。
  许久之前,我喜欢观察人的心意,但现在,人家说什么,我愿意听什么。
  我并没有看穿左文思的真面目。我不再有兴趣。
  我说:“我只知道你喜欢我,认为我够资格为你的时装充模特儿。”
  他转头看我一眼,微笑。
  小杨的影室陈设很伟大,看得出落足本钱,这年头做生意讲装璜。
  他有化妆师,把我头发往脑后一勒,开始替我画大花脸。
  画完之后,我一看镜子,吓一跳。
  像等待毒品救急的瘾君子。
  我问:“眼窝真要如此深,嘴唇要这么浅?”
  他们把我头发统统束起,移向一旁,然后使马尾巴开花,像喷泉似洒开。
  左文思问:“如何?”
  “像一只用破了的稻草人。”我说。
  大伙儿大笑。
  我穿上左文思的精心杰作,最喜欢他一件黑色细吊带的绸衣,吊带只绳子般细,随时会断开似的,非常令人担心,于是设计已达到目的。
  摄影师为我拍照。
  一致通过我有最好看的足趾,小小一只只,犹如孩子,不像一些人,穿高跟鞋穿坏脚,拇趾特别弯曲粗壮。故此叫我赤脚。
  才拍三件衣服,我已嚷累,不肯再往下拍。
  我还以为一小时可以拍妥,这样下去,难保不到天亮,我已经在这影楼里耗了三个半钟头。
  左文思说:“你现在知道模特儿不好做?”
  我咕哝:“会计师亦不好做。”
  正在这个时候,摄影助手说:“淑东小姐来了。”
  我一抬头,看到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女子浅笑着进来。
  我有点意外。
  这种时间走上来,且人人认识她,不见得是客人。
  那么是谁?
  只见她头发剪了最时尚的式样,穿着宽袍大袖的衣服,与她的年龄不甚配合,但看上去并不觉太不顺眼,面孔保养得很好,但毕竟四十是四十了。
  她是个很优雅的女人,看得出环境极佳,身上配戴都尽其考究之能事,一只小小的鳄鱼皮手袋,最斯文的鲸皮鞋,左手无名指上戴一枚大钻戒,手表是时兴那种古画样式的,密密麻麻嵌着宝石。
  谁?
  左文思的秘密情人?
  我暗暗留意文思的表情。
  他不甚愉快,淡淡地跟她说:“你怎么来了。”并没有欢迎的意思。
  我深觉诧异,她是谁?
  我尽量不把那个“谁”字露在面孔上。
  “我路过,在楼下碰见小杨的秘书,她说你们在这里工作,我猜想你们或许会肚子饿,带了些点心上来。”她十分温柔地说。
  左文思仍然是那种口气,“我们没空吃。”
  这个人是谁呢?
  左文思是个极其温柔礼让的人,我不能想象他会对任何人这么不客气与这么冷淡。
  况且这个人又这么温驯低声下气地待他。
  我有点看不过眼。后来一想,关我什么事?每个人都有他的秘密,每个人都有他的心事。
  我别转面孔,乘机到更衣室去换衣服。
  到穿回我旧时衣服的时候,那位女客已经走了。
  可怜的女人。
  小杨低声说:“你不该这么对她。”
  左文思不出声。
  “她实在关心你。”小杨说道。
  “别理我。”
  “文思,你也要想想,你之有今日,还不是她给你的。”
  左文思刚想说话,见到我出来,便住了嘴。
  事情就很明白了。苦学生在他行业中要爬起来占一席位置,没有人提拔一把是不行的,于是这位女士慷慨地运用她的权力,而左文思得到他想要的,也付出代价。
  事后,事后总是一样的。
  他认为他不再需要她,而她也再留不住他的心。
  真可悲,这种老套的故事不时地发生,而当事人好此不疲,欲仙欲死地乐在其中。
  没想到清秀的左文思也是其中一名。
  我说:“改天再需要我的话,你知道该在什么地方找到我。”
  左文思说道:“签一签这份简单的合约再走,每小时你可得到一百五十元的酬劳。”
  “大买卖。”我笑说。
  小杨说:“别忘记,走红之后,另作别论,人总得有个开始。”
  左文思面色甚坏,适才之兴高采烈全数为那女人扫走,他颓丧得眼皮都抬不起来。
  小杨当然也看出来,他说:“来,韵娜,我送你。”
  “我也不用人送。”我扬扬手,“各位再见。”
  小杨拉住我:“胡说,来,我同你一起走。”
  他替我穿上大衣。
  下楼时我看了左文思一眼,他如遭雷击似的,幻成石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小杨说:“他非常情绪化。你同他不熟,没有看过他发脾气吧?吓死人,工厂有一批衣服做得不理想,被他逐件推到电剪下去剪得粉碎,红着眼,疯子一样。”
  “他们艺术家是这样的。”我说。
  “文思可不承认他是艺术家。”
  我说:“左文思说他只是小生意人。”
  小杨说:“你很清楚他。”
  他并没有提到那个女人是谁。
  我也没有问。
  不是我欠缺好奇心,而且我与左文思不熟,犯不着追究他的事。
  在如今,投资感情比以前更不容易,还是自己守着有限的资产好一点。
  谁没有阴暗的一面,要相信一个人会忘记过去是很困难的事,左文思不能。我亦不能。没有人能够。
  看到他这一幕,并没有令我对他改观,我们只是朋友,友情是不论过去的。
  小杨说:“韵娜,我在此地替你叫车子。”
  “好。”
  我上街车,与他招手道别。
  左文思许久没有再打电话来。
  我只在报上看到他的消息:某专栏作家在教导读者吃喝穿之余,批评左文思傲气十足,不肯接受访问。
  某名流太太说:她想也不会想穿着本港制服装,除非是左文思的设计。
  在这一段时间内,我仍然穿着姬娜的施舍品。
  姬娜问:“你与左文思之间没有了?不听说他同你在一起。”
  他被我知道了秘密,不高兴再与我做朋友。
  “你怎么不把他抓牢?”姬娜抱怨,“看得出他那么喜欢你。”
  “抓?怎么抓?你同我一样是不知手段为何物的女人,”我笑,“最多是有人向我们求婚的时候,看看合不合适。”
  “把自己说得那么老实?”姬娜慧黠地笑。
  “现在流行充老实嘛。”我只好笑,“老实与纯洁。”
  他曾经同我说:“你是个最最聪明与最最笨的女人,聪明在什么都知道,笨在什么都要说出来,心里藏少量的奸也不打紧,你记住了。”
  当时我嚷着说:“我要去见她!我要告诉她!”
  他冷冷地说:“你以为她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
  我弯起嘴角也讽嘲地笑,真是的,可怜我年少不更事,被玩弄在股掌之上。
  人总是慢慢学乖,逐步建造起铜墙铁壁保护自己。
  那日下班,看到左文思在楼下等我,腋下夹着一大堆文件样的东西。
  他的微笑是疲乏的,身子靠着灯柱,像是等了很久。
  我迎上去,“你怎么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神出鬼没。”声音中不是没有思念之情的。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韵娜,我们都是感情丰富的人,为什么要努力压抑着不表露出来?”
  我不响。叫我如何回答他。
  我们并排走着。
  路过臭豆腐档,我摸出角子买两块,搽满红辣酱,串在竹枝上大嚼。
  他不出声,看着我那么做。
  我把竹串递过去,他就着我手,咬了两口,随即掏出雪白的手帕替我抹嘴角的辣酱,麻纱手帕上顿时染红一片油渍。
  我感动了,犯了旧病,说道:“我有不祥之兆,我们两人之中必有一人遭到伤害,甚或两败俱伤。”
  他说:“可是我们还是遇上了。”
  “每天有上十万的男女相遇。”
  “你心中没有异样的感觉?”
  “没有。”
  “你如果不是很幸运,就是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