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9
  至少在这整件事的过程中,我搭救了薛小曼。第二天一早,闹钟把我惊醒,我摸摸口袋中的戒指盒子,摸出门口去。
  小曼坐在她公寓楼下吃三文治,见了我,乍惊还喜,神情复杂。
  我自门口花圃采下一枝玫瑰花交予她手中,取出指环,套在她左手无名指上。
  我说:“我们在伦敦结婚,回香港请喜酒,你今天到公司辞职吧。”大功告成。
  她呆呆地看着我。
  过了很久她说:“我以前是庄国栋的女朋友。”
  我拍拍小曼肩膀:“如果你不是老庄的女友,也是其他人的女友,过去的事,谁关心呢?小曼,今天起,你是我的未婚妻。”
  我接她上车,送她到公司,把车匙交在她手中,“你自己开车回家,当心点。”
  她点点头。
  “别担心,你会爱上我的。”我挤挤眼。
  她拉住我的手,想说话又说不出口。
  我安慰她:“我早在夏惠吃饭那夜,就看中了你,当时苦无机会。小曼,现在真是皆大欢喜。”
  我向她招招手,踏上计程车。
  其实不过因为她是最近最方便的一个,然则有什么分别呢?
  一切都是注定的。
  第18章
  我乘车到市区的大时装店,叫女店员取出十号的衣裳,一挑就一大堆,都送给小曼。
  我有大量的爱,我要将我的爱送予乐于接受的女人。我不想再在玫瑰身上锦上添花。
  我签出了支票,走出店铺。这倒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罕见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我将双手插在口袋里,踯躅在街头。
  我失去的只是一颗心,旁人不会觉察到。我解嘲地想,总比失去一只眼睛或一管鼻子好得多。
  一个乞丐走来问我要钱,“先生,一杯咖啡。”
  我说:“拿去买一瓶威士忌。”给他一张大额纸币。
  他震惊地站在那里。
  我不再守住自己。
  回到家里,我大嚷:“来人哪,三少爷要茶要水。”
  大姐苍白着脸出来,“震中!”她递过来一张电报。
  我接过,上面写着:罗爵士病重,请即返。署名的是他的家庭医生。
  “什么病?”我失声怪叫。
  “我已订了六张飞机票,”大姐说,“马上回去。”
  “六张?哪来六个人?”
  小姐姐抢着说:“咱们两对,玫瑰与你,不是六个?”
  我冷笑,“我还以为回去分家产呢,原来是趁墟,敢情好,原来孝顺儿孙古来多!”
  小姐姐气结:“罗震中。”
  “我与我未婚妻一起走,”我气愤地说,“我可不管你们。”
  我拨电话给小曼,她已经回到公寓。
  我命令她:“马上订两张机票回香港,愈快愈好,我父亲病重,我们回去看他。”
  她一连串的“是。”
  娶妻总得娶大学生,办事能力都高一些。
  我放下电话,走向偏厅,玫瑰坐在窗前。
  我淡淡地说:“你如了愿了,是不是?”
  玫瑰抬起头来,嘴角倔强,她什么都不说,眼神闪过一丝轻蔑。
  她看不起我,是因为我乘人之危,说话叫她难受。
  我长叹一声,“你打算恁地?”
  她仍然一语不发,抱住手在窗前,背着我。我说:“玫瑰——”
  她忽然发火了,“你走开好不好?”她急促地道。
  我退后一步。
  她的长发披在肩上,大眼睛分外的乌黑闪亮,嘴唇特别的薄,脸色罩满阴霾,威仪有加,她沉着声音说:“走开。”
  我顿时觉得自己像一只苍蝇,我转头便走出偏厅。
  我有什么资格骚扰了她这许久的日子?一切是她与罗德庆之间的事,她是他妻子。
  我枉作了小人。
  我驾车去接小曼。
  时装公司已把我买的衣物送到她处,堆满了桌子,她将脸埋在七彩缤纷的绫?%绸缎之中,并不出声。
  “小曼,”我叫她。
  她跳起来,“票子已经订好了,今夜起飞了。”
  “我们一起回去吧。”我说。
  “你爸爸不会有事吧?”
  “应该无事吧,五十多岁,正当盛年。他身体一向很好,但也很难说,许多朋友,才三十岁左右,洗一个澡就死在浴缸里,无名肿毒,查也没得查。”
  “震中。”她叫我一声。
  我握住了她的手。
  “谢谢你。”她说。
  “什么话。”我很温和。
  小曼的脸很秀丽,她实是一个出色的女子,我们婚姻的客观条件是这样好,简直是培养感情的最佳温床,包管能够相敬相爱,白头偕老的。
  我环顾她简单的小公寓说:“这地方太潮湿,我们还有四五个小时,你收拾一下,我替你找一间较好的公寓。”
  “我在这里住了四五年了。”
  “难怪你身体那么差。”我笑,“这简直是蜗居。”
  “反正回香港,也不必搬了吧?”她试探着,语气出奇的温婉。
  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给她们机会,她们就回复本来面貌。我有种感觉,小曼将放弃她那女强人本色,回到厨房厅堂去做一个好妻子。
  我们会很幸福。
  为什么我每说完一句话,都仿佛听见回音,在我脑中响起,如此空洞虚无?
  我不敢再想下去。
  小曼问我:“你喝什么?我尚未知道你习惯喝什么?”
  “别担心,盲婚有盲婚的好处,慢慢发现对方的优劣,兴致盈盈。”我笑。
  “我始终觉得这么快订婚是不对的。”她别转脸。
  “别再犹豫。”我叹气,“现在我需要你。”
  “你可担心你父亲吗?”
  “心急如焚。”
  “你控制得很好,”小曼说。
  “我在别的事上,一向控制得很好。”
  电话铃响起来,小曼将铃声拨得很低,只发出一阵沙哑的呜呜声,像一个人在哭。
  她取起话筒,听了三分钟,尴尬地将话筒交予我,“是庄国栋找你。”
  “跟他说,他们的事与我无关。”我淡然说。小曼很服从,“他说你们的事与他无关。”她放下电话。
  我又说:“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小曼进厨房去。
  这间破公寓,连中央暖气都没有,怎么熬过一年一年?真难为她:做一份辛苦的工作,还得打扮得如此蝴蝶,她也有她的苦衷,并不如外表那么活泼开心吧?每个人都如一本书,都有可观之处,只是有些封面设计得太差,不能引起读者打开扉页的兴趣。
  我自她手中接过威士忌,喝一口。
  小曼问:“你喝得很多吧?”
  “是。”我说。
  我说:“老庄抽烟,我喝酒,我知道酒对身体无益,基于我不想活到一百八十岁的缘故,也就不想戒。”
  她不出声。
  我说话是鲁莽了,于是又补救,“如果你一定要我戒……”
  她爽快地说:“算了,别越描越黑,这点气我可以忍受,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若受不了,就回医院做药剂师,可是看你一个人的面色,总比看全世界人的面色好。”
  我亦不出声。
  小公寓内的气氛弄得很僵。
  门外一阵急剧车声,有人冲出来拼命拍门。我当然知道是谁。
  “去开门。”我对小曼说。
  小曼开了门,就回避到厨房去。
  老庄冲过来问:“玫瑰要回香港?”
  “我老子病重。”
  “这么巧?”
  “你问我,我问谁?”我冷冷说。
  “你也一起回去?”
  “小曼也去,今夜的飞机。”
  “我跟玫瑰走。”
  “好得很,我们可以包一架专机,声势浩荡地赶回去探病。”
  他握紧拳头,“她不能回去,她不能回去,我眼看胜利在望,她不能回去!”
  “你不是最相信命运吗?”我问,“既然一切都已注定,你急也无用。”
  “震中,如果你不同情我——”他住了嘴。
  我们三人静得离奇。
  小曼捧出了咖啡,她说:“我要与震中结婚了。”
  老庄抬起头来,“恭喜你,震中会是个好丈夫。”很明显,他已经魂不守舍。小曼过来站在我背后,我握住她的手壮胆。
  庄说:“我现在马上去订飞机票。”他站起来了。
  我们一家七口赶往飞机场,在候机室又碰到庄国栋,人事错综复杂,大家又不打招呼不说话,像是华人黑帮回香港集会,个个板着脸皱着眉头。
  飞机上我叫小曼与玫瑰坐,我与老庄,两个姐姐姐夫一对对,几乎霸占了头等舱一半座位,非常有气势的样子。
  我一直喝酒,选的是毡,喝了上厕所,去了厕所又回来,渐渐就松弛了。开始引老庄说话,他不答我,眼睛非常空洞。
  我自顾自说:“我想我爱我母亲多点,她病的时候,我要难受得多。抑或当时我还小,根本不懂得借酒消愁?”
  没有人回答我。
  我大声唱:“借酒消愁愁更愁,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仍没有人睬我。
  连小曼也不理我,他妈的她把我当饭票,一点真感情也没有。
  我大叫起来,“小曼小曼,快来安慰我。”
  大姐过来说:“你发什么酒疯?”
  小姐姐说:“给他一粒安眠药,叫他睡觉。”他们灌我吃药。我大喊:“谋杀,谋杀,你们只要我静默,不许我说话,又不爱我,没有人爱我——”
  小曼过来,将我的头放在她肩膀上,“你躺一会儿,我会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