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9
  我还很虚弱,坐在公路车上,活脱脱像个三期肺病患者,都夏天了,还穿着厚夹克。
  我到老庄的公寓去按铃。
  他来开门,白衣白裤,精神奕奕。
  他很诧异,“你,震中?”
  我颓然说:“老庄,我没有理由恨你,你认识她,比我早了十七年。”
  “啊,震中,我太高兴了,你的思想终于搞通了。”他迎我入内。
  我躺在他的沙发上。“咖啡!”我说。
  “你精神好一点了没有?”
  我无精打采,“没有。”
  “打算怎么样?”
  “做和尚去。”
  “别开玩笑,披上袈裟事更多,”他将咖啡给我。
  “你与玫瑰呢?”
  “我根本见不到她。”
  “啊?”我很意外。
  “她很谨慎,她只答应我,她会考虑。而且老弟,且慢臭美,这并不是你从中作梗的结果,有没有你,她都会这么做。”老庄说。
  我明白了,自始至未,我都不过在扮演一个小丑的角色。
  刹那间我大彻大悟,头顶上如被浇了一盆冷水,由顶至踵,苦不堪言。
  我反而静下来。
  “你打算娶她?”我问。
  “如果她答应嫁我,那自然。”他答得快。
  我点点头。
  “震中,你为何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我思想搞通了。”
  “不,定有其他的原因。”
  我微笑,改变话题:“我碰见小曼。”
  “谁?”他抬抬眉毛问。
  “小曼,”我没好气,“忘了?”
  “哦,她。”他恍然大悟。
  “是。”我问,“你不反对我约会她吧?”
  “当然不反对,但为什么是她呢?”庄国栋大惑不解,“像她那样的女人也很多的,你可以从头开始。”
  “我看中她的铁石心肠:失恋就失恋,第二天又爬起来做人,多么好。”我禁不住的艳羡她。
  老庄苦笑,“是的,这确是她的优点,她注射过感情防疫针。”
  “我可不想人家为我要生要死的。”
  庄笑,“你真会做梦,有人会为你要生要死?你有这样的福气?”
  自然没有。
  “你呢?”我问,“你打算如何?”
  “我待玫瑰发落。”他说。
  “你有几成希望?”
  “我不知道,我很乐观。”
  我问:“为什么我们要待玫瑰发落?”
  他很诧异,“我不知道,我是她不二之臣,我从来不想叛变她,侍候她是我唯一的乐趣。”
  “他妈的,叫人恶心、肉麻。”我骂。
  “你呀,你连被她发落的资格都没有。”庄笑嘻嘻地。
  这也是实话。
  “我不再在乎。”我说。
  “不在乎是一件事,你忘得了她?”老庄又一支飞箭射过来。
  “陪我出去走走。”我说。
  “我要等她的电话。”他愉快地说。
  “她要找你,总会再找来。”我说。
  “哈哈,我才不听你的鬼话,”他摇头。
  我说不服他,只好当着他的面打电话给薛小曼,轻而易举获得约会,这女郎大方,不会叫男人痛苦。
  老庄凝视我,“你以前不是这么随便的,以前你守身如玉,又不怕寂寞。”
  我微笑:“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我已失了身,无所谓。”
  老庄忽然发怒,“这又有什么好笑?你嘴角为什么老挂一个白痴式的笑?”
  “笑也不让我笑?”我还在笑。
  “你变成这样,可不是我害的。”他喘息。
  “我没说你害过我,我们仍是好友。”我太清楚了,即使没有庄国栋,玫瑰也不会在千万人中挑中我。
  “你为什么有万念俱灰的感觉?”他摇我手臂。
  “我不应万念俱灰吗?”我问。
  “玫瑰战争的伤亡名单又多了一个名字。”他喃喃道。
  我呵哈呵哈的干笑起来,拍拍屁股就走了。
  到了约定的时间,小曼站在西区一间小酒馆门口等我。
  她打扮得非常出色,鲜红线织的小外套,窄牛仔裤,平底鞋,我温和地吹一声口哨。
  我说:“喜欢到什么地方去?”
  她说:“月底了,我已破产,如果大爷你有钞票,就请我吃顿好的。”
  “没问题。”
  我们选了间意大利小馆子,气氛随便,但食物精美。小曼仿佛真的很饿,据案大嚼起来。
  我问她:“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西区肯肯舞女郎。”她边吃边抬起头来。
  “不要说笑。”
  “我是药剂师。”
  我肃然起敬,“啊。”
  她笑,“三千多磅一年,又得交重税,有什么值得‘啊’的。”
  “为什么不回香港?”我问。
  “香港又有什么在等我?”她反问。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
  “告诉你,”她叹口气,“你们这些纨?子弟永远不会明白,大学文凭实在只是美丽的装饰品,毫无实际用途。我只希望快快寻张饭票,嫁掉算数,胜过永永世世沦落异乡,足够温饱。”
  我忽然问:“我这张饭票如何?”
  她一怔,“别开玩笑。”
  “真的,小曼,你看我如何?”
  她笑,“喂,我们是好友,别乱说话。”
  “我念法律出身,父亲是罗德庆爵士,你如嫁给我,罗家不会亏待你,以你这般身材相貌,打扮起来可不会差,何苦再独自挨下去?”
  小曼凝视我。
  “嫁我胜过嫁庄国栋,他是穷光蛋。我不是说人要拜金,但我们确实是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她说:“我要一杯咖啡。”
  我叫咖啡给她。
  “如果婚后你不满意我,可以马上离婚。”
  “像好莱坞电影呢,”她冷笑,“为什么要急急结婚。”
  我无可奈何地说:“我腹中块肉不能再等,总得找个人认了才是,你就包涵包涵吧。”她笑得喷酒,“为什么挑我?”
  “为什么不挑你?”我反问,“你适龄,又想结婚,聪明伶俐开朗,又有学识,家底清白——为什么不?”
  “我吃饱了,你少胡闹,走吧。”
  八十年代的女性也尚有她们的矜持,可怜的女人们,我一生之中,见过无数的女人,只有玫瑰是胜利者。
  “我送你回去。”
  “啊,你买了新车。”
  “是的,我的老车死了。”
  她微笑。
  她随我上车,我驾驶术流利,一边向她落嘴头,“你看,你老公多好,有人管接管送,不必挤地车。嫁了我,你也不必朝九晚五地去受洋人气,给不三不四的男人吊膀子,两餐有着落,又少不了你四季衣裳,年年有新皮裘穿,在家养儿育女,不亦乐乎?”
  她不响,默默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女人不外是一朵花,总归有谢落的一天,我看你也挺得差不多了,是不是?二十七八岁年纪,正是结婚的年龄,嫁了我,跟我回香港,包你在亲友间吐气扬眉。”
  “我有什么不好?我会爱护你照顾你,咱们都是成年人,婚姻不必有太多的幻想,咱们到巴黎度蜜月,以后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你想一想。”
  小曼用手掩住了脸,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她的眼泪自指缝间流出。
  我温和地说:“你到家了,不请我进内喝杯茶吗?”我递了手帕给她。
  她静静抹干眼泪,“我想早点睡。”
  我说:“小曼,明天我来接你上班,八点半?”
  她想一想,“八点正。”
  我点点头。
  她进屋去了。
  当夜我回到小姐姐那里,找她商量大事。
  她问我:“什么事呢?”
  “你保险箱里有什么像样点的钻戒?”我问她。
  “你要钻戒干什么?”她愕然。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戴在这里,流行着呢。”
  小姐姐气道:“你倒是恢复得快,一下子没事了,调皮过以前。”
  “小姐姐,生命总得继续下去。”我摊开手。
  “你要戒指干嘛?还没回答我。”
  “送给我女朋友。”
  “啊!”她先是一怔,然后明白过来,非常洋派兼戏剧化地拥抱我,把我挟得透不过气。身子上那阵狄奥小姐的香味更是刺鼻而来,我忍受不住,猛地咳嗽起来。
  “死相。”她骂我。
  “我要订婚了。”我说。
  “跟谁?”
  “一个女人。”
  “很好,我情愿忍受你这种腔调,胜过你先一阵子的神不守舍。”
  “戒指呢?”我说。
  “我手上这只好不好?”她伸出右手。
  我看一看,“不要这种破铜烂铁。告诉你,别小气,将来还不是由罗德庆爵士归还于你。”
  “我抽屉里倒是刚镶好一只方钻……”她迟疑。
  小姐姐终于把那只戒指交予我。
  我还觉得满意,就放在口袋,她心疼,叫我收好些,又嘟哝着说不知谁家女儿好福气,一下子就混得上了青云等等。
  我说:“小姐姐,天下的福气都叫你一人享了去不成。”
  我回到房间,也不想什么,心中其实没有深切的悲哀。我的心已死,我的心已碎,但是不知恁地,我的眼泪汩汩而下,我哭出声来,像一只受伤的猪猡,呵呵嚎叫。
  我怕她们听见,用被蒙住了头。
  但我知道,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哭。
  正如庄国栋所说,一切都是注定的,谁是谁非,不必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