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9
  她是一个非常纯真的女子,容易说话。
  父母完全同意我们的婚事,父亲因生意忙,不能来参加我们订婚,寄了两张来回飞机票来,叫我们返家一次。
  太初很犹豫,因她尚未毕业,假期很短,又怕她父亲不让她走这一趟。
  我说得很明白,我决不做她不悦的事情,倘若她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她感动了,真是个好女孩子。
  方老先生捧着劣质白兰地的杯子,沉吟半晌,不作答。
  太初恳切地看着她父亲那张失意潦倒的脸。老实说,我绝对被太初感动,因此也对方老刮目相看,一个男人若得到他女儿大量的爱,他就不是一个简单的父亲,他必然有他可取之处的。
  他缓缓地说:“你跟棠华去吧,你快做他家的人,自然要听他们的话,他们疼你才会邀你回去。”
  我很高兴。
  “棠华,”他苦涩地说,“你要好好地照顾我这个女儿。”
  “爸,”太初说,“你这什么话呢?我们去两个星期就回来的,我才不要离开你。”她过去搂着父亲的肩膀。
  方老的眼睛润湿了,他说:“是,我真有个好女儿。”
  太初说:“爸,棠哥哥说过的,若果我不回香港,他也不回去。”
  “呵,”岳丈大人又说,“我还有个好女婿。”
  太初说:“爸,你好好保重身体。”
  “我晓得,我又不是孩子。”他抚着太初的长发,“你自己当心,说话之前看看棠华面色,香港不比圣荷西,太率直人家见怪的。”
  “是,爸爸。”
  我好性子地赔笑。方老先生恐怕就是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彻底地失败倒也好,偏偏他又成功过一次,娶了个非凡的妻子,而她在与他共度十年的光阴后离开他,使他以后的日子过得像僵尸般。
  可怜的男子。
  然而即使如此,他还不至于自私到不给予女儿自由,我非常感激他。
  我们获得他同意后,心头放下一块大石,我与他之间有了新谅解。
  “爸,”我说,“你也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他露出一丝笑容,说道:“棠华,很好,你很好。”
  太初后来跟我说:她一见她父亲那个落魄样,就忍不住恨她的母亲了。
  身为他们的女儿,她那样说是对的。可是一个女人不能因那个男人可怜而陪他一生,她可怜他,谁可怜她?
  太初不会明白这一点,对于她,方协文再沦落再不争气,也还是她钟爱的父亲。我爱太初,也爱她这点痴情。
  太初左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疤痕,这是她整张脸上唯一的缺憾美,像一粒麻子。跟她说话的时候,我习惯指一指那颗白斑。
  她说:“这从前是一颗痣。”
  “从前是一颗痣?现在怎么没有了?”我诧异地问。
  “爸说是泪痣,泪痣不是好现象,故此找医生褪掉了。”
  真迷信。
  我说:“假如是痣,迷死好多人,”我吐吐舌头,“幸亏褪掉了它。”
  太初说:“你的真面目在订婚后益发露出来了,真不知道是否该嫁你。”
  “你不会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男人,我对你是忠贞不二的。”我马上反驳。
  我们回到香港,母亲见了太初,眉开眼笑,“真人比照片还好看。”她频频说。据说老年人喜欢漂亮的媳妇。果然,太初被赞得难为情,只是喜气洋洋地笑。
  我们就住在父母家中,太初真是合作,天天一早起身,帮母亲打点家事,又陪她去买菜。多年来母亲都习惯进菜市场,太初对于泥泞的街市深表兴趣,母亲无端得了个好伴,乐得飞飞的。
  父亲跟亲戚说:“这个女孩子,简直完美得找不到缺点,相貌好还是其次,性格才善良温驯呢,真是咱们福气。”他不知道太初很有点牛脾气,她是那种一生只发三次脾气的女人,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我最怕她。
  果然不出所料,她不喜欢香港。很小的时候,她来过一次,然而没有记忆。现在旧地重临,只觉地方狭小,人头涌涌,完全是一种兵荒马乱的感觉。星期日中午的广东茶楼,尤其使她不解——“这么多人挤在那里付钞票等吃东西。”她笑。
  我对她呵护备至,她如孩子般纯真率直,母亲待她如珠如宝,所以她这几天假期过得非常愉快,又吃得多,我恐吓她,叫她当心变成一个小胖子。
  一直都很好,直到一个上午。
  当时太初照例陪母亲到小菜场去,父亲在公司,家中只有我与老佣人。
  我刚起床,在那里喂金鱼,电话铃响了。
  我去接听。
  那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略为焦急,却不失彬彬有礼。他问:“请问府上有否一位方太初小姐?”
  因为态度实在太好了,所以我答:“有的,她是我未婚妻,请问找她有什么事?她此刻不在家。”
  “哦,你是周棠华君?”
  “是,”我很奇怪,“哪一位?”
  “恕我叫你名字,棠华,我是小玫瑰的舅舅黄振华。”
  “哦,舅舅。”我出乎意料之外,颇为高兴。
  “舅舅,”他哈哈地笑,“叫得好。”
  黄振华说:“棠华,小玫瑰糊涂,你也陪着她糊涂?俗云见舅如见娘,你们俩偷偷订了婚不告诉我们黄家已是一桩罪,来到香港居然若无其事过门不入,又是一桩罪,”他哈哈笑,“你还不滚出来见见娘舅?”
  他是那么爽朗、愉快、干脆,自有一股魅力,令我立刻赔笑道:“舅舅,这真是——”
  “将功赎罪,还不将我地址电话写下?今夜八点,我车子到府上来接令尊令堂一起吃顿饭,请他们千万拨时间给我,通知得匆忙,要请他们加倍原谅。”
  “是。”
  “你这小子——”他忽然叹一口气。
  “对不起,舅舅。”我有点惶然。
  “我明白你的处境,这自然不是你的主意,方协文自然将黄家的人形容得十恶不赦,生人勿近,你耳濡目染,当然站在他们那一边。告诉你,没那种事,你不看僧面也看佛面,今天晚上见。”
  “是。”我又说。
  他搁了电话。
  啊,这就是太初的大舅舅?但听声音,如见其人,完全一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样子,把每个人都能应付得密不通风,哄得舒服熨帖。这样的人才,在香港生活得如鱼得水,是必然的事。我向往一瞻他的风采。
  太初与母亲回来,我把她拉到一角,告诉她这件事。
  太初张大了嘴,“他们怎么知道我来了香港?”
  “纸包不住火,”我挤挤眼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太初说道:“我不去,我不要见到黄家的人。”
  她又说:“你不是不知道我与母亲他们一家人没有来往,你是怎么答应他邀请的?”她恼怒。
  我苦笑,“我也不知道,他的声音具一种魔力,我乖乖地一连串地说是是是。”
  太初既好气又好笑,“你呀,你比我还没有用。”
  “基本上我觉得外甥女与未见面的舅舅反目成仇是一件荒谬的事,你身体内流着黄家一半的血液,既然避不过他们,索性去见一见他们也好。”
  “我不要见到母亲。”她轻轻声说。我叹口气,“真傻。”
  “你跟黄振华说,我不要见到母亲。”她倔强地说。
  “好好,我同他说。”我拍着她的肩膀。
  太初拥抱着我,“呵,棠哥哥,你如果娶别人,就不会有这种为难之处了。”
  “这算什么话?”我喃喃说,“到这种地步了,叫我上哪儿找别人去?”
  太初破涕为笑。
  我马上拨电话到黄振华建筑工程事务所。我向他说明,太初不愿见到母亲。
  我说:“心理上她有障碍,让她先见了舅舅舅母比较好。”
  “说得也是,”黄振华沉吟一下,“好,一定照办。对了,听说你这小子念的也是建筑。”
  “是。”我答。
  “不要再回到穷乡僻壤去了,留下来吧,”他非常诚恳,“我们慢慢再谈这个问题,今天晚上见。”
  不知道为什么,我再一次被他感动,如果别人说这样俗不可耐的话,我头一个反感,可是自他嘴巴中说出来,又不同味道。
  我跟母亲说到今夜的宴会,她大大诧异,“太初的舅舅是黄振华?这黄某是大名鼎鼎的一个人,连我这种足不出户的老太婆都晓得。他是两局里的议员,什么大学里的名誉校董。”
  “是吗?”我笑了,“你们俩老是否要按品大妆见客?”
  黄振华的车子来得非常准时。司机上来按铃,我们四口子下得楼来,但见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站在一辆黑色的宾利房车旁,见到我们立刻迎上来。
  “周先生周太太,”他紧紧与我爹握手,“这一定是棠华了——”一边又跟我打招呼。
  他将太初自我背后拉出来,“小玫瑰,你忘了舅舅了?”一把拥在怀里。
  一连串的大动作看得我们眼睛花。这个人,我想,他要是有机会在大观园里,也就是另一个王熙凤。
  敷衍客套完毕,大伙上了车子,车内先坐着一位太太,约四十来岁,雍容清雅,向我们不卑不亢地打招呼。
  这一定是黄太太了,我喝一声彩,比起她来,黄振华活脱脱变成一个满身油俗的商人。
  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一双眼睛含笑地向我望来,我顿时脸红。
  太初紧紧靠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
  一路上黄振华那客套捧场之辞流水滔滔似地自他口中倾囊而出,我听得呆了,与太初面面相觑,但很明显,我们家那两老简直与黄振华有相见恨晚的感觉,非常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