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3
  回到家中,翻开手表来看,表肚上刻着字样:蔷色毕业志庆,利,年月日。
  承继了陈绮罗的遗产,也承继了她的命运。
  现在什么都有了,却已失去了至宝贵的童年,但愿她可以往时间隧道里钻,走回头,同十二岁那个手长脚长的孤女说:“我来照顾你,我必定会对你好,因为你即是我,我即系你。”
  可是现在她已经廿一岁了。
  已有某参议员聘请她担任助选团成员,蔷色需迁往首府华盛顿工作。
  那真是一个新天地。
  甄蔷色开始觉得人生可能有点意义。
  她非常出锋头,人漂亮聪敏年轻,又具专业知识,很快受到注意,电视台向她接头,希望她参予主持节目。
  那样忙,对前事渐渐淡忘。
  五月一个周末,参议员开园游会,她忙完一阵子,坐在紫藤架下喝香槟,猛一抬头,看到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向她走来,她怔怔地朝他看,他使她想起一个人。
  他穿白衣白裤,白色马球上衣领子只敞开一点点,可是已可看到茸茸的汗毛。
  她笑笑,喝一口酒。
  那年轻人走过来,笑问:“你可是看着我?我是伊安麦考利。”
  蔷色知道这个名字,在华盛顿,人人知道人人。
  她微笑,“你家族对你抱负甚高,你不宜结识有色人种女子。”
  “多谢操心,可惜我已过廿一岁,你是著名的甄蔷色吧,或许你可给我忠告,我打算学中文……”
  他令她想起一个人。
  在这个美丽的,樱花盛放的五月天下午,她心思飞出去老远。
  就在那个周末,她偕他到康纳的克老家农庄去度假。
  麦考利家非常反对。
  “华府所有女子中,偏偏要选华裔女友,何解?”
  “我想我已爱上她。”
  “为什么?”
  “一切,尤其是她低头沉思的恍惚神情,总似有点心事,叫我着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将来你竞选参议员之时,传媒会把这段情取出做文章。”
  “那么,我就一辈子做律师好了。”
  石志威律师来看过蔷色。
  他约她晚饭。
  吃到一半,蔷色忽然问:“教授结婚没有?”
  “没有,”石志威摇头,“真难得是不是。”
  “有无女友呢?”
  “这就不知道了,”笑,“你何不自己问他。”
  蔷色也微笑,“见到他时再说吧。”
  “他下月将到华府来领一个学术奖。”
  “那多好。”
  “你会采访他吗?”
  “不知上司是否会派我去。”
  “真替你高兴,蔷色,没有什么事比看着年轻人步步高升更加愉快。”
  “别给我压力。”
  老朋友一起笑了。
  晚饭结束时一位年轻人朝他们走过来,石志威一怔,怎么那么像。
  年轻人笑容满面,一见蔷色,立刻吻她的脸,接着向石律师自我介绍。
  石志威见二人如此亲昵,而甄蔷色的确已是成人,也只得接受事实。
  只是——
  蔷色似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回答:“外国人有外国人的好处。”
  石志威笑,“可准我将此事告诉利教授?”
  蔷色想一想,“随便你。”
  当下年轻人接走了甄蔷色。
  在门口,石律师说:“你自己当心,他家是天主教徒,离婚极之麻烦。”
  营色微笑点头,与石志威握手话别。
  麦考利看着他背影,“他很关心你。”
  “是。”
  “谁是利教授?”
  “我继母的丈夫。”
  “你继父?”
  “不应那样说,如果我生母嫁他,那么,他才称继父。”
  麦考利又问:“利是一个重要的人物吗?”
  “他是一个仔朋友。”
  “不可嫁天主教徒耶?”他都听懂了。
  “没有人想结婚。”
  “本来由女方说这话应当叫男方放心,为什么我听了却一点也不觉开心?”
  “谁知道你。”
  “你们到今日仍不赞成异族通婚。”
  “彼此彼此,令尊令堂不见得为此雀跃。”
  “人类始终无法大同。”
  “我也希望我子女嫁同文同种华人。”
  “什么,你的子女不即是我的子女吗?”
  蔷色看他一眼。
  “我对我俩关系充满信心。”
  蔷色不由得讪笑。
  她替他整理领带,他握住她的手。
  麦考利深深软口气。
  凌晨,电话铃响,蔷色立刻抓起话筒,兼职电视台的她对任何深夜电话都需注意。
  对方却是麦考利。
  “我在想,假使我俩有孩子的话,会否美貌?”
  “不会。”
  “喂!”
  “你看所有混血儿都是黄发黄肤黄眼,十分尴尬。”
  “父母说,若我坚持娶华裔女子,他们祝福我。”
  “他们会来观礼?”
  “他们说会。”
  “那多好,”蔷色揶揄他,“恭喜你。”
  麦考利知道说错了话。
  “我想多争取三数小时睡眠,再见。”
  翌日,她跟上司飞到夏威夷做一项民意测验,忙得走油。
  麦考利的电话追上来,她真诚地茫然抬头问秘书:“谁?”
  秘书立刻明白,同对方说:“甄小姐开会,不便听电话。”
  晚上,她穿一龚吊带晚服出席晚会,众男士的眼珠为那艳光所吸引几乎没掉出来,可是知道即使是赞美,亦得小心谨慎,因为不知在什么情况下即构成性骚扰。
  那样简单的一件深蓝色裙子,加一副水晶耳坠,就可以形成如此效果,真正不可思意。
  那一晚,每一位男士都前来邀舞,每人跳几步,就有另外一人前来拍肩膀抢舞。
  蔷色老板讶异,“这是怎么一回事?”
  蔷色笑,“政治生涯沉闷。”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搭住参议员肩膀,他耸耸肩退下。
  蔷色抬起头,意外地说:“是你麦考利。”
  可不就是他。
  他讽刺她:“你在这里伴舞还是怎地。”
  她笑答:“每件事都有两面看法,那边座位上不知有几多壁花,想伴舞都无人理睬。”
  “呵,有得跳还算庆幸?”
  “自然,爱过总比一生没爱过好。”
  “你这样想得开真值得庆幸。”
  “我计较的,一向不是这些。”
  “为什么不听我的电话?”
  “你打过来吗?”是真的意外。
  麦考利气渐消,他把她拉到一角。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蔷色温柔的看着他。
  就在这个时候,两名保安人员找到他们。
  “甄小姐,参议员找你。”
  蔷色立刻跟着他们离去。
  麦考利蹬足挥手,无可奈何。
  那夜要到凌晨,他俩才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坐在车子里,自名山钻石头往下看海湾景色。
  满目如银盘,银白光芒弥满大地,美如仙景。
  麦考利说:“蔷色,我想我们也该论婚嫁了。”
  没有回答。
  麦考利轻轻说下去:“不过,婚后你似乎得放弃若干工作量。”
  没有响应。
  “我知道你会抗拒,此事可从详计议——”他一转过头,呆住了。
  甄蔷色坐在邻座,一动不动,头侧在一边,呼吸均匀,天呀,她睡着了。
  她倦得连嘴巴都合不拢,微微张开,一如婴儿,脸容皎洁秀丽,可是不省人事。
  麦考利啼笑皆非。
  他已知来得不是时候,而时机正是缘份。
  他把蔷色送返酒店。
  “到了。”他推醒她。
  “呵,什么时候了?”
  “你去睡吧,明天还需工作。”
  “是,是,那永远做不完一天二十小时的工作。”
  之后,回到华府,他们就疏远了。
  麦考利有段时间十分颓丧。
  他父母内疚地问:“不是因为我们吧?”
  麦考利相当清醒,“开头我也以为是,可是事实不。”
  “倒底为什么?”
  “后来又以为是工作,可是经过观察,工作与我一样只是她的逃避。”
  “另外有人?”
  “她有心事,但我又没发现另外有什么人。”
  “算了。”
  麦考利知道父母反而放下心头大石。
  可是他时常会想起她。
  一日在她办事处门外静候,她没看见他,与同事出去附近买三文治。
  不知怎地,蔷色那日居然穿一件红色大衣,那红一万丈以外都看得清楚,映得她如一朵红云似,令人觉得只有这样的人才配穿红。
  麦考利正伤心地凝视,忽然发觉身边有个人,也在看着同一方向。
  那人高大豪迈,穿着长大衣的身型不知有多潇洒,他也正向蔷色遥望。
  只见他似笑非笑,神情专注,无比怜惜她的目光落在蔷色身上。
  麦考利恍然吃惊,这是谁?
  蔷色在那边马路像是觉得有人看她,蓦然回首,麦考利挺身而出,以为蔷色发现了他。
  蔷色不顾往来车辆疾步奔过马路来。
  麦考利满面笑容迎上去。
  可是不,慢着。
  她看到的并不是他。
  她与他不过距离数步之遥,可是她却奔向另一人怀中。
  刚才那个穿长大衣的男人紧紧拥抱她。
  麦考利要到这个时候,才忽然明白,是什么令到甄蔷色心不在焉,寄情工作,并且觉得身边的人可有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