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3
  他淋浴更衣。
  蔷色知道他行李里起码带着半打白衬衫。
  “百货公司几点开门?”
  “你要买什么?””
  “女同事托我买件银色面子羽绒外套给她女儿。”
  蔷色骇笑,“银色,那是一种可以穿在身上的颜色吗?”
  利佳上笑了,“有人喜欢。”
  “所以这世界多姿多彩。”
  他们又开始回避对方,尽谈些不着边际的话。
  刚欲出门,适适过来问:“要不要同一辆车?交通非常挤塞。”
  利佳上很客气,“我要到皇后区探朋友。”
  适适只得耸耸肩离去。
  利君对蔷色说:“朋友对你很好。”
  “出外靠朋友。”
  上一句是在家靠父母,可是,甄蔷色并无父母。
  无论在何处,她靠的都是自己。
  怎么样说每一句话,怎么样走每一步路,都小心翼翼,没有表示怕人家觉得她冷淡,太过热情又怕人家嫌弃,无论坐同站,都似多了一只手或是一条腿,那种感觉,真是卑微伤心。
  再沉默、再低调,一个无人纵容的孩子仍是多余的孩子。
  即使将来出人头地,名利双收、家庭幸福,那烙印是永久的烙印。
  她陪他去买礼物,试穿示范,售货员劝她也买一件,她连忙双手乱摇。
  深蓝色对她来讲已经很好。
  利佳上忽然觉得肚饿,买路边热狗来吃。
  蔷色坐在路边等他。
  “你要迟到了。”
  “不怕,十一点才有课。”
  “我送你,放学我来接。”
  “小心驾驶。”
  她还是迟到了。
  讲师与同学都以诧异目光看着她。
  脱下外套在角落坐下,蔷色发觉白衬衫上有一点黄色芥辣印子。
  这一点芥辣分明是陪利住上刚才吃热狗时溅上。
  她坐得有那么近吗,不是有大衣罩着吗,白衣上的渍子往往来得最神秘不过,而且,芥辣是无论如何洗不掉的渍子。
  蔷色比往日更加沉默。
  讲师不知说了什么,蔷色没听到,她惘然抬起头,耳朵都烧红了。
  放学时蔷色拨电话给利佳上,他显然在车上,立刻回答说:“告诉我怎么走。”
  蔷色把地址说清楚。
  “给我二十分钟。”
  她到图书馆坐下。
  史蔑夫看到她,马上走到她身边。
  “放学去喝杯热可可。”
  “我有约。”
  “你有约?”他假装大吃一惊,“谁会约你?”
  “信不信由你,”蔷色微笑,“自然有人。”
  “我得问此君是谁。”
  “朋友。”
  “你初到本地,何来朋友?”
  蔷色但笑不语。
  史万夫无论如何不服气。
  片刻时间到了,蔷色挽起背包。
  史蔑夫静静跟在她身后。
  蔷色已无暇理会是否有谁跟在她身后,走出校门,看到自己的车子便忽忽奔过马路。
  史蔑夫呆呆看着她。
  只见一高大男子打开车门让她上车。
  对面马路并不是那么远,史蔑夫可以清楚看见她如花笑靥。
  她从来没有为谁那样笑过。
  车子驶远良久,这金发小子仍然呆呆站在马路上。
  在车厢里蔷色擦着冰冷鼻子,“去何处?”
  “周末无事?”
  “没有。”
  “去拉斯维加斯。”这当然不是真的。
  蔷色笑弯了腰,“好呀。”
  “不,去威屁斯。”
  那是陈骑罗最钟爱的城市。
  蔷色苦涩地思念继母。
  “到伦敦。”
  “一定要到别处去吗?”
  “我知道了,到长岛。”
  “好的,一言为定。”
  “太冷了,我渴望脱掉衬衫。”
  “那最容易不过,让我们到墨西哥。”
  利君看她一眼,“我以为你会说家中最暖和。”
  蔷色低下头微笑,“你一直在等我先有表示。”
  他温柔地说:“那是不对的,我人已经主动来到你面前。”
  蔷色仍然微笑,“我无此勇气。”
  利佳上低声问:“你另有他人?”
  “没有。”
  “那么,我可以等。”
  蔷色落下泪来。
  “我不会催你。”
  “对不起。”
  “谁也没有做错,何用道歉。”
  他把车停下来,拥抱她。
  “你会等我?”
  “永远。”
  “永远是很长的一段日子。”
  他微笑,“在我的年龄不是。”
  那一天,他搬到酒店去住。
  蔷色微笑,“你怕人说话。”
  他没有解释,只是笑笑。
  后来才知道他特地来参加的会议便在酒店举行。
  蔷色坐在一角看他发言,他有一股自然的学者风度,他知道他的功课,有比而来。
  资料充份,言语简洁幽默,听众反应热烈。
  会后蔷色帮他收拾讲义,有人问:“这位漂亮的小姐是——”
  他顺口答:“甄蔷色小姐。”
  从前他会说:“我的女儿。”
  现在,蔷色失去了原有的身份,可是将来的新身份又未敲定。
  她笑笑不语,心中却有一丝凄惶。
  周末过后,利佳上折返多伦多。
  “有时间过来看看。”
  蔷色颔首话别。
  寒假头一个星期她原本打算与贾适适一起到迈亚米度假。
  她等他来叫她,可是他让她自己作决定。
  蔷色踌躇得很厉害。
  适适劝:“听从你的心。”
  蔷色叹口气,“我的心从来不予我忠告。”
  适适笑,“我的也是,可是它说什么?”
  “它叫我到多伦多去。”
  “那么去好了。”
  蔷色意外,“我以为你会反对。”
  适适温和地说:“可能是一个错误,你与他只能相处一段短时期,但又怎么样呢,你才十九岁,不犯错又似乎不像年轻人。”
  蔷色不住点头。
  “我会给他一个意外。”
  适适竖起一只手指,“千万不要给任何人意外,详细把日期时间通知他。”
  蔷色很为难,她额角冒出亮晶晶的汗珠。
  适适知道,只有一个人在最爱另一人之际,任何一点点小事,才会引起如此大踌躇。
  她非常同情蔷色。
  适适扬着手,叹着气,“去吧去吧,给他意外吧。”
  蔷色收拾简单行李,乘飞机到多市。
  在飞机场她想拨电话到他宿舍,可是心想不过尚余二十分钟车程而已。
  她叫了出租车。
  到他门口按铃时是黄昏七时。
  这时才认为适适所说十分真确,他要是不在家可怎么办呢。
  但是他来找她,也从来不预先张扬。
  蔷色按铃。
  听到脚步声传来,她十分高兴,可是门打开了,蔷色一怔,应门的人竟是一名金发女。
  几乎百份之九十的金发全是染的,深棕色的发根露了出来,未及补染,约近三十岁的她脸上有点泛油,妆褪了一半,可是略具风姿。
  她看着蔷色问:“找谁?”
  蔷色沉着应付:“利教授。”
  “利出外替我买香烟。”
  蔷色说:“那我进来等他。”
  那女子忽然冷笑一声,“你是他学生?你可有预约?”
  蔷色忽然很尖锐地答:“我是他的女儿,我同他终身有约。”
  那女子退后一步,面露诧异尴尬之色。
  蔷色进屋,乘胜追击:“他没告诉你吗?”
  顺手打开所有窗户,皱着眉头。
  她转过头去,“一有人抽烟,整间屋子都臭。”
  然后在最好的一张沙发上坐下,双目炯炯地看着那女子。
  那女子适才的自信忽然消逝,她不知如何应付屋主女儿无礼的控诉。
  蔷色发觉女子身上穿着混合人造纤维料子制的一套紫色衣裙,半跟鞋已踢得十分残旧,这是北美洲典型白领女打扮,年薪约三万美元左右。
  蔷色忽然吃惊,她掩住了嘴,这等刻薄的目光莫非似她生母。
  养母感化了她,可是她身体里流着生母的血,一到要紧关头,遗传因子会得发作,简直情不自禁。
  刚才一连串动作是多么叫人难堪。
  就在这个时候,利佳上推门进来。
  他一眼看到了蔷色,愣住。
  假金发女郎连忙上前,“利,她是你的女儿?”
  利佳上立刻笑,“你们已经互相介绍过了,蔷色,真是意外的惊喜。”
  齿色冷冰冰地坐着,不为所动。
  那女子犹豫一会儿,取过架子上一件大衣,“利,我先走一步,明日在办公室见。”
  可是蔷色的坏因子一发不可收拾。
  她伸出手来,“香烟呢,”自利佳上处取过纸袋,塞到女郎怀中,“别忘记你的香烟。”
  利佳上错愕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
  那女子勉强一笑,“再见。”
  利佳上还想说什么,被蔷色凌厉目光阻住,她在女子身后大力关上门。
  她冷笑,“你不是想送她回家吧。”
  利佳上骇笑,“你怎么会忽然出现,而且举止言行统统不像甄蔷色?”
  女客一走,蔷色静了下来,“不,也许这个才是真蔷色。”
  “你好吗,你没有事吧。”
  “我很好,我无事。”
  “那位小姐是我的临时秘书,好心来帮忙处理文件,慢着,我为什么要对你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