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3
  “便宜呀。”
  绮罗颔首:“这是真的,老人总想省。”
  “父亲给的生活费已经不多,老人还想从中获利,生活岂有不艰难的。”
  绮罗不语。
  蔷色低下头。
  “蔷色,说些高兴之事。”
  蔷色抖擞精神,“是,我已经找到暑期工。”
  绮罗说:“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蔷色低声问:“是送花的人吧。”
  “是。”
  蔷色很想见一见这个人,可是潜意识觉得不对,绮罗是她的继母呀,她现在另外有男朋友,亦即是出卖她的父亲,她怎么可以与她朋比为奸?
  蔷色静下来。
  可是,在这世界上,她只有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亲人,她不得作出取舍。
  这大抵是一个人吃人的社会,况且,像她父亲那样迟钝的人,被人卖了,也许还帮那人数钱,他不会介意。
  蔷色抬起头来,“好呀,我每天放学都有空。”
  绮罗很高兴,“我去安排。”
  父亲不常打电话回来,只偶然寄回一两张明信片,那些明信片,由佣人开信箱取到屋内,放客厅一张长型茶几上。
  陈绮罗下班回来,一边脱鞋子一边顺手看信,重要的取返书房细阅、次要的一撇,顺手扔回长几上。
  那些由丈夫自遥远的地方寄返的明信片,便遭受此等待遇。
  隔了好几日,仍然扔在那里,蔷色过去,轻轻把它们收起,夹在书本中,作为书签。
  人微、力薄、言轻,写的信也无人要看。
  蔷色十分困惑,这真是一个势利的社会。
  她要把这一切细节好好记住,将来,倘若遭遇到同样的事,可作心理预防。
  明信片不见了,绮罗也不问起,可见早已丢在脑后。
  这段时间内,蔷色发觉绮罗置了许多平时不会真的新衣,式样华丽、诱人,颜色出乎意表。
  她并没有试穿给蔷色看,可是挂在房内,蔷色走过,自然看到。
  蔷色尽量低头疾走,这是规矩,寄人篱下者必学,人家要你看,你要高高兴兴的看,人家不想你看,你最好做一个亮眼瞎子。
  一天早上起来,蔷色看到一件小小上衣搭在沙发上,淡湖水绿,裁成T恤模样,可是钉满薄透明胶片。
  天下竟有那样别致的衣服。
  她伸手轻轻摸一下,上学去。
  她是为那个人所穿的吧。
  女为悦己者容。
  那天下午,父亲的电话来了。
  蔷色正在做功课,佣人进来说是找她。
  “蔷色,绮罗在何处?”
  “这是她办公时间。”
  “请同她说,我一时无法联络到她,我将延迟返来。”
  是吗,一个月已经过去了吗,他该回来了吗?
  “公司叫我在伦敦再做一个月,你请绮罗拨个电话给我,或许,她可以告假来与我一聚。”
  蔷色唯唯诺诺。
  “你好吗?”
  “很好,勿挂念我。”
  “此间一级寄宿学校尚有空位,可是学费寄宿费之贵,无出其右,原来,世上并无有教无类一事,看来不但富者愈富,再愈有学养教养。”
  蔷色不语。
  “此事回来再作商量。”
  蔷色忽然问:“你好吗?”
  “连续下雨已近两个星期,我发觉自己原来有风湿痛。”
  “吃用还过得去吗?”
  “有一样相当恐怖的东西,叫牧羊人馅饼,不幸将来你会有机会领教。”
  蔷色惊疑不定,“我还以为是约克布甸。”
  “不要去说它了,早餐有种猫鱼,腥臭扑鼻……唉。”
  第2章
  蔷色安慰他:“到唐人街去吃。”
  “在所难免,记住叫绮罗拨电话来。”
  可是那一整天,蔷色都不会见到她。
  蔷色用英文写了张字条,放在绮罗的书桌上,英语措辞比较大方。
  她那小小书房有股幽香,一枚水晶纸镇压着是月需要应付厚厚一叠账单。
  将来,她也要学陈绮罗,凭双手付清一切账单。
  第二天清早,绮罗在喝黑咖啡。
  “我看到你的字条了。”
  她对蔷色,始终是那么尊重亲昵。
  “我立刻拨电话给他,可是没找到,不过留了言。”
  蔷色一直点头。
  “他在那边好似如鱼得水。”
  蔷色不语。
  绮罗放下日报,“又得出门了。”
  蔷色连忙拎起书包。
  “蔷色,今日无暇送你,你乘出租车吧。”
  “呵好。”
  “还有,星期六有空吗,我们一起去喝下午茶。”
  她朝蔷色眨眨眼。
  “啊,有空有空。”
  雨天的出租车都有一股霉臭味,众人公用的东西都有点龌龊。
  呀由侈入俭难,这话真没错。
  从前,陈绮罗没出现的时候,[奇書網整理提供]小小的蔷色是电车常客,慢是慢一点,可是一定会到达目的地,她喜欢坐楼下,上落快捷一点。
  没想到今日已嫌出租车脏,宠坏了。
  一整个早上她都有被遗弃的感觉,身上那股沾自破烂车厢的气味挥之不去。
  继母要离开他们父女了,他们即将要打回原形。
  蔷色恐惧地用手遮住面孔。
  放学,看不到绮罗那辆香槟色的跑车,蔷色内心忐忑。
  她等了十分钟,决定去乘电车。
  忽然看到车子在转角出现,高兴得泪盈于睫。
  蔷色的笑脸是真的。
  她冲口而出:“我以为你不来了。”
  绮罗笑:“怎么会,我会永远照顾你。”
  “永远是一个很长的日子。”
  绮罗又笑,“不见得,人与百岁寿。”
  她总是这样,在最出乎意表的时候,表示她对人生的一丝悲哀。
  蔷色上车去,舒出一口气。
  “你父亲叫我到伦敦会他。”
  蔷色只呵地一声。
  “你愿意代表我去吗?”
  怎么可能,“我不能旷课。”蔷色想也不想。
  回来之际,进不了家门,那可怎么办。
  绮罗答:“我也告不到假。”
  “那么,据实告诉他。”利害关头,她遗弃了他。
  人在人情在,他根本不应在这种敏感时刻离开这个家。
  “他一回来,我就同他说。”
  过一刻蔷色问:“会叫他搬出去吗?”
  绮罗想一想:“假如他不方便,我搬走好了。”
  “可是,房子是你的产业。”
  “没关系,我还有别的公寓可住。”
  这样子,实在已经仁尽义至。
  分手之后,她还愿意照顾他的生活。
  蔷色有点羞愧。
  “是我不好,我没有一辈子同他在一起。”
  蔷色说:“一辈子是段很长的时间。”
  绮罗又笑,“不,并不是真如想象那么长。”
  蔷色不出声。
  星期六,她们刚预备出门去,不凑巧甄文彬电话来了。
  “你们母女都不来看我?”
  蔷色只是支吾。
  绮罗在旁打手势,叫她快点。
  虽然迟到无所谓,可是她喜欢那个人,就不想叫他等。
  蔷色真尴尬,只得胡乱说:“有人等我,下次再说。”
  挂上电话之前还听得父亲喂喂喂之声。
  她尽量压抑懊恼之情,面孔涨得通红。
  可是绮罗一点也不察觉,不是粗心,而是不经意。
  她穿一件贴身黑色西服,更显得肤光如雪。
  蔷色只穿白衬衫及牛仔裤。
  那男人迟到。
  蔷色不由得生气,内心一声冷笑。
  早知可与父亲多说几句。
  叫了冰茶,他还没有出现。
  蔷色暗暗注视绮罗,她神色却悠然,看样子好象已经等惯了他。
  蔷色内心已开始排斥这个人。
  然后,她看到一名男子大踏步走近,他一脸阳光,穿白衬衫卡其裤,挥着汗,动作却轻俏敏捷,如一只豹子般潜到绮罗背后,站定,不顾蔷色讶异的目光,伸出一只手,放在绮罗的肩膀上。
  绮罗立刻知道这是谁,她把脸倾向他的手背,神色陶醉,垂着眼,一时也不转过头来。
  蔷色虽然年轻,看到这种情形,也知道什么叫做恋爱。
  绮罗笑了,“蔷色,我跟你介绍,这个人,叫利佳上。”
  他伸出大手,“蔷色,你好。”
  蔷色被他握着手,热情地摇两摇,知道他把她当孩子。
  这样更好,人们对小孩没有防范之心。
  “我刚自郊外赶回来,迟了一点,对不起。”
  看到蔷色眼中有点询问神色,他又解释:“每周末我做义工,教障残孩子们游泳。”
  蔷色在心中呵地一声。
  他叫的矿泉水来了,豪爽地鲸饮。
  然后,静下来,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看女友,微微笑。
  蔷色要到这时才看清楚了他,这人有一双会笑的眼睛,身型好到极点,宽肩膀穿白衬衫已经够漂亮。
  最吸引是他浑身上下散发的一股活力,这是都会男性少见的魅力。
  蔷色这样想:城市太多大腹贾,太多权势、太多名利,可是人人如行尸走肉,营营役役。
  这利佳上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人。
  可是,他何以为生?
  他已经开口了:“让我介绍自己,我在大学里教数学,你对数学有兴趣吗?”
  蔷色忍不住微笑,他把她当十一岁。
  绮罗一直不出声,任由他们自由对答。
  “不,”蔷色回说:“我对数学兴趣不大,可是分数却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