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2
  聪慧说:“我爸爸来了,我介绍爸爸给你认识。”
  我连忙站起来,一转头,呆在那里。
  真是五雷轰顶一般,聪慧拖着她的父亲,而她的父亲正是我在花园中对着大吹法螺的中年人。
  我觉得恐怖,无地自容,连脖子都涨红。想到我适才说过的话,心突突地跳。我当然知道他是今夜的客人之一,却没想到他就是勖某人。
  聪慧一直说她父亲年纪比她母亲大好一截,我以为勖某是自发萧萧的老翁,谁知跑出来这个潇洒的壮年人。
  地洞,哪里有地洞可以钻进去?
  只听见勖某微笑说:“刚才我已经见过姜小姐。”
  第2章
  我在心中呻吟一声,这老奸巨猾。我怕我头顶会冒出一车青烟昏过去,但我尽量镇静下来,坐好,其余的时间再也没有说话。
  勖某就坐在我正对面,我脸色转得雪白,食而不知其味,勖聪恕一直埋怨白酒不够水果味,鱼太老,蔬菜太烂,我巴不得可以匆匆忙忙吃完走人。
  这个故事是告诉我话实在是不能多说,酒不能多喝。但既然已经酒后失言,也不妨开怀大饮。
  我喝得很多。勖聪恕说:“你的酒量真好。”
  其实我已经差不多,身子摇摇晃晃,有人说句什么半幽默的话,我便咕咕地笑。
  散席时我立刻对聪慧说:“我要走了。”
  “我们还要到图书室去喝咖啡,你怎么走了?”聪慧不肯放我,“还没跳舞呢。”
  宋家明说:“她疲倦了,让聪恕送她。”
  聪慧说:“可是聪恕又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宋家明说道:“有司机,来,姜小姐,请这边。”
  我还得说些场面话:“我祝你们永远快乐。”
  聪慧说:“谢谢你,谢谢。”她紧握我的手,然后低声问:“你没事吧?”
  “没有,你放心。”
  宋家明送我到门口。他很和善,一直扶着我左手。
  被风一吹,我醒了一半,也没有什么后悔。多年之前,我也常喝得半醉,那时扶我的,是我爱的男孩子——我真不明白,短短二十一年间,我竟可以有那么多的伤心史——幸亏我如果觉得没安全感是不会喝醉的。
  勖家的车子停在我们面前。我听到来家明惊异地说:“勖先生。”
  是勖聪慧他们的父亲,他开着车子前来。
  他推开车门说:“请姜小姐进来,我送姜小姐。”
  我只好上车。
  车门被关上,车内一片静寂。我把头枕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车驶出一段路,他才开口,“我叫勖存姿。”
  我疲倦地说:“你好,勖老先生。”
  “是不是你不愉快?实在对不起。”
  “不不,是我自己蠢钝。”
  “你并没做错什么。”
  “我与我的大嘴巴。”我没有张开眼睛。
  他轻笑。
  我仍然觉得他是个说话的好对象,虽然他太洞悉一切内情。我不会原谅他令我如此出丑。
  “我不会原谅你。”
  “为什么?你并没说错什么,我刚想介绍自己,你已经站起来走开,我根本没时间。”
  我睁开眼睛,“什么?你不认为我离谱?”
  “直爽的年轻人永远受我欢迎。我在席间发觉你很不开心奇*书*电&子^书,所以借机会送你回家,叫你振作点。”
  我看着他:“你的意思——你不介意?”
  “为什么要介意?”他问
  “你真开通。”我又闭上眼睛,我觉得好过得多,但又不放心,“你忘了我说过些什么吧?”
  “我记得每一只字,但我不介意——没有什么好介意的。”
  “谢谢。”我吁出一口气。
  “你的家到了。”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我奇问。
  “呀,这是一个秘密。”
  聪恕与聪慧的脸盘与笑容都像他。
  “再见。”我推开车门。
  “几时?”他问。
  我回转头,“什么?”
  “你说‘再见’,我问‘几时再见’。”他说道。
  我的酒完全醒了。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是。”他微笑。
  我再问一次:“你说,你要再见我?”
  “为什么不?我太老了吗?”他有那份诚意。
  “当然不!但是——”
  “但是什么?”
  我简直毫无招架之力。
  “几时有空?”他打铁趁热。
  我睁大着眼,心狂跳。
  “明天下午两点。”他说,“我的车停在这里,OK?”
  我呆子似地点头。
  “你上楼去吧,好好地睡一觉,明天见。”他又微微笑。
  我转身,腾云驾雾似地回到家中。
  老妈咕哝:“是有这等女孩子,一大到晚野在外头,也不怕累死。”其实是心实喜之的,这年头生女儿,谁希望女儿成日呆在家中。
  我往沙发一倒,实在支持不住了,睡着了。
  第二天醒得早,但不比老妈更早。她已经上了班。空中小姐做得过了气,她便当地勤,地勤再过气,便在售票部做事。她大概就是这么认得澳洲佬咸密顿的。对她有好处。
  我在喝牛奶,一边对昨夜的事疑幻疑真。
  我拿一面镜子来搁在面前。看了看,还是这张脸。勖存姿看中的是什么?
  而且他到底有多大岁数了。五十?六十?没想到东方男人的年龄也那么难以猜测——可是为什么要猜测。为我的自尊心。我尚未到要寻找“糖心爹?”的地步——但为什么不呢?心中七上八落。
  这对勖存姿不公平。他是一个很具吸引力的男人。
  即使他没有钱,我也会跟他出去约会——约会而已。
  聪慧的父亲……勖存姿,存姿。一个男人的名字有一个这样的字,为什么。我会问他。我并不怕他。一点儿也不。
  约会一个女孩子并不是稀奇的事。一个男人生命之中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一个女人的生命之中也有许多许多的男人。
  以前的女人可以坐在兰闺中温馨地绣上一辈子的花,现在这种时节已经过去。约会女友的父亲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我是很开通的。
  在家呆到十二点,勖存姿的电话来了,是他的女秘书搭的线,他那亲切的声音说:“别忘记我们两点正有约会。”我放下电话,觉得很满足、踏实。就像接听长途电话,可爱的男孩子在八千里外说:“我想你。”其实一点实际的帮助也没有,薪水没有加一分,第二天还是得七点半起床,可是心忽然安定下来,生活上琐碎的不愉快之处荡然不存,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个恍惚暧昧的笑容,一整天踏在九层云上。
  我居然可以吸引到勖存姿的约会,这恐怕就是最最大的成就。
  正当我要出门时,老妈打电话来,叮嘱这个叮嘱那个。我叫她别担心,尽管自由地去结婚,或许我会买一条绣百子图的被面送给她。
  她说父亲要见我一面。他书面通知老妈的。
  我沉默一会儿,我说:“我没时间给他。”
  “他无论如何还是你父亲。”
  “我没有温情。我姓姜,姜是我的母亲的姓。”
  “你自己告诉他。”
  “不,你告诉他。”我说。
  “我不愿与他有任何接触。”老妈说。
  “我也一样。”我说,“叫他去地狱。”
  “你叫他去。”老妈挂上电话。
  我拉开大门,电话铃又响,是勖聪恕。他问我记不记得他。
  “是,我记得你,”我哈哈地假笑,“当然我记得你。你好吗?”
  我看手表,我已迟到了,勖聪恕父亲在楼下等我。
  他迟疑一刻问:“今天晚上有空吗?”
  “我现在正出门赴约呢。”
  “啊,”他失望,“对不起。”
  “明天再通电话好吗?明天中午时分。”我说,“对不起,我实在要出去了。”
  “谢谢,再见。”我掷下电话。
  勖存姿的车子果然不出所料,已经停在门口,是一辆黑色平治,由他自己驾驶。
  我拉开车门,“对不起,我迟下来。”
  “迟十分钟,对女孩子来说,不算什么呢。”他温和地问,“我相信你曾令许多男人等待超过这段时间。”
  我笑。他开动车子。
  “为兴趣问一下,你最长令人等过多久?”
  “十年。”我说。
  勖存姿大笑。他有两只非常不整齐而非常尖的犬齿,笑起来并不像上了年纪的人,他的魅力是难以形容的。我不介意与他在一起。
  我没问他去哪里,去什么地方都无所谓。
  他说:“女孩子都喜欢红色黄色的跑车。”
  “我不是那种很小的女孩子。”我小心地说。
  “你说话尽可能像昨天一般的自由,不必顾忌我是老头子。”
  “你老吗?”
  “是的,老。我的肌肉早已松弛,我的头发斑白,我不行啦,”他笑得却仍然很轻松,“小女儿都准备结婚了——聪慧与你差不多大?”
  “我比她大。”我说。
  “但是她比你幼稚好多。”
  “我说过她有条件做一个天真的人,我没有。”我简单他说,“聪慧并不幼稚,她只是天真,我非常喜欢她,她待人真正诚意,她像你,勖先生,勖家的人都好得不得了。”
  “谢谢你。”他笑。
  我们沉默下来。
  过一会儿勖存姿问:“你愿意到我另外的一个家去晚餐
  “另外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