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16
  他反而高兴起来,“咦,指桑骂槐,仿佛有点醋意奇www書qisuu網com,这表示什么?你爱上了我吗?”
  我只好笑。我立刻问及到了他的地方,他会如何安排我的居留。
  我没有维持这种风度,费时不自在,我不想与他隔膜顿生,我喜欢发问。
  象“我住在哪儿?你家的马房?”
  象“老娘身上没钱,一个子儿也没有,你有没有信用卡?我在百货公司能否挂帐?”
  ——“船上这些侍从是否会把谣言传出去?不如杀他们灭口——推下海去喂大白鲨。”
  ——“到了家你就没有空陪我了,大概是要把我养在深宫里的,我能否捧戏子观剧去消磨沉闷的时刻?”
  他会假装生气,“你为什么不对我表示惧怕,象其他的女人们?”
  我忍俊不住,“她们也不见得怕你,她们只是与你陌生疏远。”我指出。
  他消沉:“我没有朋友。”
  “你至少有弟妹。”我说:“可以互相诉苦。”
  “哼。”
  “据说你与妹夫不和?”我问。
  “我管他叫‘雾’。”
  “咦?”
  “又湿又厚。”
  我微笑,厚作蠢解。我说:“可是我们这些普通人也不见得找到朋友,我时常怀疑世上油若干名词是人类虚设来自我安慰,对短暂虚无痛苦的生命作一点调剂——象朋友、爱情、希望这些术语,不外是骗我们好活下去。”我非常悲哀。
  “可是我是爱你的。”他说得那样真挚,老成的面孔第一次发出稚气的光辉。
  “我们相爱如一对好友,”我温和的说:“我可以确定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但这还不是爱情。”
  “什么是爱情?”他微愠。
  “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件事。”我说:“我觉得我们两人的关系已经够好了。”
  他只好涩笑。
  他将我安置在高级住宅区一所美丽的公寓中。一应俱有,给我零用钱,一个电话号码,大事可以找他。
  我喜欢公寓的厨房,宽大舒适,我可以一展身手。
  对于自己的前途,我非常乐观——这是我生命中的一段插曲,我有信心,当这一切过去,我可以回家从头开始再做马宝琳,一个事业女性。
  我是个乐天派,无拘无束,对于生活中不如意的洪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办法渡过难关。
  最主要是我对占姆士毫无奢求,他给我的,我坦然接受,不论多少,都不伤我自尊。
  占姆士不能给我的,我也不苛求,我们是……老朋友。
  我并不寂寞,驾小车子到处去逛,可以做的事很多,城里名胜古迹特多,博物院、美术馆,到处风景如画,我有种真正度假的感觉,因为我这次真正能够放下屠刀,做个无业游民。
  尤其喜欢逛古董街,一整条街上都有十九世纪廿世纪初不值钱的小货色——一个笔座,一盏台灯,照片本子,一件绣花背心……。
  这些店都叫我留恋,占姆士如果不来找我,我就往那里钻。
  我也计算过占姆士大婚的日子,不远了,我感喟的想,这一切就要化为蔷薇泡沫了,怎么样的来,怎么样的去,王子终于要同邻国的公主结婚了。
  但是我竟这样的愉快。
  星期三,我出去买作料做占姆士喜欢的烟三文鱼加炒蛋,预备等他回来吃。
  一出门就觉得有人盯我的梢。
  我省觉,头一个感觉是记者。
  但这人不象,伊开一辆小跑车,盯了我几条街,我到肉店,他也到肉店,我买花,他车子停在花档,我朝他看去,他也不避忌,向着我笑。
  我捧着食物与其他的东西向他那边走去,他居然连忙下车,礼貌地对我说:“小姐,允许我帮你忙。”他替我捧过大包小包,但是稍欠风度,目不转睛的看牢我。
  我心头灵光一闪,微笑问:“你是亨利?”
  “不,”他笑,“我是爱德华。”
  “啊,你是那个有罗拔烈福面孔的弟弟。”我说。
  他面孔忽然红了。
  “你盯着我作甚?”我问。
  “我想看看占姆士的女友。”他坦白的说。
  “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
  “妈妈大发脾气,与占姆士起冲突时我在旁听见的。”爱德华说。
  “你母亲雷霆大作?”我心头一震。
  “是。”他仍然笑嘻嘻地。
  我不禁有点担心起来,“占姆士应付得来吗?”
  “你请我吃茶,我就告诉你。”
  “你这个人,贼秃兮兮,不是好货色。”我骂他道。
  “你果然是个美丽的女郎。”他欠欠身,“我非常谅解占姆士。”
  “谢谢你,”我非常喜悦:“你太夸奖了,很会说话。”
  “茶呢?”
  “我又不是开茶店的。”我说。
  “至少让我替你送货。”他说。
  我笑了,上了车。
  他在一旁说:“占姆士说得对,你的确与一般女子大有不同。”
  “少说废话哩,跟着来吧。”我说。
  他嘻嘻的笑,车子跟在我后面。
  我招呼他进屋子,问他要喝什么。我说:“你哥哥最喜欢牛奶与沙滤水,否则来一个马天尼也好,最不喜欢咖啡或茶——你呢?”
  爱德华好奇地打量着公寓,他并不回答我。
  “喂,”我既好气又好笑,“瞧够了没有?”
  他向我挤挤眼睛,“你清楚我大哥,倒是比我大嫂更透剔。”
  “告诉我,你未来大嫂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好奇。
  “一个稍遇刺激,便咯咯乱叫拍起翅膀的小母鸡。”
  我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她实在太年轻无知,而大哥实在太老成持重,站在一起,非常可笑,上星期合家去参加表弟的婚礼,在教堂门外,大哥站得似一尊石像,而她却不停东张西望,按帽子拨裙子,母亲立刻皱起了眉头……”爱德华说得活龙活现。
  我笑说:“瞧,堂堂一个女勋爵,在你们嘴里尚被诋毁得这样,啧啧啧,将来说起我,还不知道不堪如何呢?”
  “谁敢说你坏话?”爱德华讲得诚心诚意,“女勋爵不过是世袭的,又不需要品德学问,就象我,说不定时个坏小子。”
  我看住他,只好笑。
  “大哥年薪才二十九万美金,据说在香港,做小生意也不止赚这个钱,你既不是为他的财,那一定是喜欢他的人,是不是?”
  我不答。
  “但是他这个人是出名的讨厌,没有人喜欢他,你为什么是例外?”
  我笑吟吟说:“你打听这些,不是想得了消息出卖给小报吧?”
  “毫无疑问,你是个漂亮的女郎,连母亲都说,你的美貌使她不忍太过责怪占姆士……”
  “你的话真多。”但不讨厌,“而且夸张。”
  “我则喜欢你的肤色。”他凝视我。
  “皇室婚礼进行得如火如荼了吧。”我问他。
  他装一个鬼脸,“真象做一场戏,我发誓当我结婚时,要娶个我所爱的女子。”
  我不响。过一会儿我说:“那个被你所爱的女子,不一定是幸运者。”
  “告诉我,你如何会喜欢占姆士,他是那种每朝七时三十分起床,夜夜不过十二点便上床的人。”这小子不肯放过我。
  我拒绝回答。
  “他的嗜好是阅读、看电视、作水彩画与烹饪,你听见过没有?多么乏味。”爱德华作一个晕厥状,“他的车子是爱斯顿马田与福特,多么老土——你真的想清楚了?”
  就在这时候,占姆士推开大门进来,我惊喜,而爱德华却没有发觉,犹自滔滔说下去。
  我强忍着笑,知道立刻有好戏看。
  “他最喜欢的作者不过是亚历山大苏森尼律,他最心爱的玩具是一具电视录映机,他说话前先举起食指,上唇不动,笑得象气喘,时常挂住虚伪的微笑,神经质地握紧双手,又松开双手,右手常伸入左手袖口,象是在摸索一条不存在的魔术师手帕。”爱德华说得眉飞色舞。
  冷不防占姆士暴喝一声,从他身后扑向前,捏住他脖子死命摇晃。
  “扼死你,扼死你。”占姆士大叫。
  爱德华呛咳,死命挣扎,两人滚在地下。
  我笑嚷:“宫庭大惨案,喂,谋朝篡位,不得了,救命,来人,救命。”
  他俩站起来,占姆士犹自不放过他老弟。
  “你想怎地?在我女人面前说我的坏话。”
  “这些全是事实。”爱德华不服帖。
  我说:“你们两个都给我坐下。”
  占姆士犹自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爱德华辩。
  “爱德华,我有重要的事跟宝琳商量,你快回去,当心母亲剥你的皮。”
  爱德华反唇相稽,“不知道是谁的皮就快要挂在大厅墙上做装饰呢。”
  我说:“爱德华,你别尽打岔,占姆士真有话跟我说,我们改天再见。”
  爱德华默默站起,他对我说:“宝琳,我知道大哥喜欢你的原因:只有你把我们当人看待。”
  他转身走开。
  隔了许久,占姆士说:“爱德华这话骤然听来好笑,实则上无限辛酸。”
  我斟给他一杯占酒加苏打水。“可是要叫我走了?”
  “宝琳。”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你母亲震怒了?”我轻问。
  “我连保护一个女人的力量都没有。”
  “不是没有,”我说:“代价太大了,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