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15
  若非笑了。
  春池回到自己的单位,轻轻吟道:“你可知道,我总是在日暮时分,书影与书影之间,宁静的悲哀里,最想念你。”
  今日的繁嚣都会,民生紧张,已无人拥有一颗千回百转的心。
  窗台上百合花已谢,仍透露暗香。
  春池静静躺床上,心里有丝惆怅,终于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建筑公司派员来勘察缆车径地盘。
  工作人员意外,“你们还住这里?”
  李建文理直气壮,“又不是今日拆,限期未至。”
  “仍有水电供应?”
  “正是。”
  工作人员啧啧称奇。
  他们住在一层危楼里,而且悠然自得。
  这会不会也是林若非写照?她并不知道自己处境实际状况。
  春池去上班。
  张医生见到她说:“咦,春池,仲尼正找你。”
  张仲尼笑咪咪出现,“我来帮老兄检查计算机。”
  “哪一架计算机?”
  “侄儿玩的袋中怪游戏机。”
  “呵!”春池大乐,“小病人都玩这个,教我两度散手,可与他们沟通。”
  “你到了何种程度?”
  “次次都输。”
  “我同你恶补。”
  他立时取出电子游戏机。
  “你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取得高分。”一边讲解,一边示范。
  春池赞叹,“这种有变程序,不知由哪个天才设计。”
  “实不相瞒,我有分参与。”
  呵!小觑了他。
  张医生走过,“你们在干什么?春池,七○一号病人在等你呢?”
  张仲尼说:“春池,我们再约。”
  “好,一言为定。”
  她匆匆赶去看病人。
  张医生笑问兄弟:“怎么样?”
  “一见钟情,只觉她对生活充满童真热情,可爱之极。”
  张医生大笑,“加把力吧。”
  那天,春池在医院工作到深夜。
  张医生与她同时当更,他说:“要不,在医院休息一晚,要不叫仲尼送你回去,这都会一街罪恶,非得小心不可。”
  “仲尼也要休息。”
  “那么我送你。”
  车子驶到缆车径路口上不去,张医生吓一跳,“春池,你的居住环境这么差!幸亏立刻可搬进宿舍,你看,就在废墟旁边,小偷大贼均可自露台爬入,太危险了。”
  春池但笑不语,轻轻话别。
  真的,被母亲知道了,不知多担心。
  若非还未睡,正在收拾行李。
  她把杂物逐一装箱,像是要搬家的样子。
  “咦,去何处?”
  若非看她一眼,笑说:“就准你一人往高处飞不成。”
  “相处数月,倒是有点不舍得。”
  “这所老房子不知做过多少年轻人的歇脚处,环境略好便搬出去。”
  “若非,你搬到什么地方?”
  “去乙新公寓暂住,然后待他工作结束,一起赴美国定居。”
  “你的工作呢?”
  若非放下手上杂物,“我是游牧民族,那里有可安息的水边便到那里,同你的优差不一样。”
  “今日好似事事针对我。”
  “做文艺工作怎同医生比,你的学历便是盔甲与护身符。”
  “记得卓羚吗,她也做文艺。”
  “前辈固然真材实料,可是更加鸿运当头。”
  “你考虑清楚了?”
  若非坐下来,“看得出你是真关心我。”
  春池不出声。
  “我对本行无比厌倦失望。”
  “就因你有个对头擅长利用肉身去换取报酬?若非,外国主妇生活吃重枯燥,家母每天光是收拾家居园子便喊救命,所以只生我一个孩子。”
  若非笑了。
  “喂,莫自火坑跳到油锅去。”
  “我深爱吴乙新,我心甘情愿与他走这一趟。”
  春池还能说什么,只得摊摊手。
  “你放心,我不会做伸手派,我接了好几段稿件来写,收入不多,但可以支付生活费用。”
  春池松了口气,恋爱时也要吃饭,别忘记这点便可。
  “祝福我。”
  “我由衷希望你心想事成。”
  第二天在医院里,春池接到乙新电话。
  她立刻问:“可是旧金山有消息?”
  “不,仍然失望。”
  “嗯。”
  “春池,出来喝杯茶,有话同你说。”
  春池笑,“邀请我做伴娘?”
  吴乙新一怔,“什么?”
  春池立刻觉得不妥,实时说:“出来再说。”
  “下班时分我在医院门口等你。”
  那日比任何一日都长,永远不到五时似的,叫春池心急。
  五时正她便走到停车场。
  吴乙新已经在等她,看见她吹一下长长口哨。
  春池笑着迎上去,“有什么重要消息公布?”
  “我那份报告已经做妥,先回纽约,上司批阅后,便往赫尔辛基开会。”
  春池狐疑地问:“你要走了?”
  “正是,向你道别,多谢你帮忙。”
  “若非呢,”春池脱口而出:“与你共进退?”
  吴乙新变色,“这里头有重大误会,她不是我的责任,彼此是成年人,大家都明白这点才可能发展下一步。”
  春池这一惊非同小可,“什么?”
  “你好象不接受,春池,你太保守了。”
  “不,这与我的人生观无关,正如你说,这件事里有重大误会,林若非亲口同我说,你们将举行婚礼,并一起赴纽约生活。”
  轮到吴乙新吓一跳,“我,结婚?想都没想过。”
  “乙新,我想你得立刻同她说清楚,请问你给过她何等样的承诺?”
  “什么都没有!”
  “她又不是妄想狂,我觉得事不宜迟!你非解释清楚不可。”春池急得顿足。
  “我已讲得一清二楚,我居无定所,收入普通,连自己身世尚未弄明白,怎样成家?”
  春池呆住。
  可怜的若非,那么聪明伶俐的女子,竟被自己蒙骗。
  “我甚至不配拥有同居女友,她会独守公寓沉闷至死。”
  春池打了一个寒颤,凶险!稍一不慎,连春池就是林若非。
  这次是若非做了替死鬼。
  春池低下头来,也许,吴乙新得到他父亲不良遗传,也许,成年人无论做什么,后果自负,不能怪别人。
  “你怎么了,整张脸忽然缩小了。”
  春池悲哀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舒服?”
  吴乙新想伸手过来摸她额角。
  春池连忙退后一步。
  “你怪我?”
  春池不知说什么才好。
  “请相信我,我从未给过她任何虚妄的承诺。”
  春池不想介入其中,又退后一步。
  幸亏这时救星来了,停车场内忽然有人自车中探头出来,“春池,我送你回家。”
  啊,是张仲民那愣小子。
  春池立刻对吴乙新说:“我朋友来接我,祝你一路顺风。”
  她奔过去,开了车门,立刻跳上车,张仲民马上把车驶离医院。
  一路上春池面色煞白,犹有余悸。
  对若非说什么好?惟有只字不提。
  张仲民体贴地一言不发。
  她若要告诉他,自然会和盘托出,假使不讲,他得尊重她私隐。
  黑暗中他不知那比他高大的男子是谁,不过看样子不会与可爱的春池有瓜葛,她看见那人像见鬼一般,到现在还魂不附体。
  终于,他听见春池叹一口气。
  “想不想喝杯咖啡?”
  “请到舍下小坐。”
  张仲民一句“求之不得”到了喉头又吞下肚子。
  春池想得到第二个意见,便问:“老房子是否十分破烂?”
  谁知张仲民回答:“旧是旧一点,可是多有味道,像巴黎拉丁区的公寓。”
  又一次意外,“你在巴黎住过?”
  “公司想打开欧洲生意。”
  “你谙法语?”
  他立刻说了几句,呀,人不可以貌相,春池听懂了春天、许多、小心……等字。
  “说什么?”春池好奇。
  “春季会有花粉热,小心处理,许多防敏感药物会产生副作用。”
  春池笑得弯腰。
  仲民无奈,“我只会那么两句实用语。”
  春池安慰他,“已经足够唬人。”
  她准备点心招待客人。
  在厨房里,无限感慨,谁会想到一个容易脸红,曾经叫她妈妈的年轻人会那样凉薄地处理感情。
  而张仲民外形平实,却能时时叫她笑个不已。
  外表真不可信。
  怎么样叫小女孩当心?狼是狼,披着羊皮的也是狼,终身只能与狼共舞,只能在狼群中苟延残喘……春池歇斯底里地笑了。
  张仲民进来取咖啡喝。
  春池开口,“刚才停车场那个人,你也认得。”
  “啊?”
  “他是吴乙新。”
  原来是他,“他骚扰你?”仲民关心。
  “不不,他另外有女朋友。”
  那么,仲民想,春池你为何脸色发青。
  春池问:“他与你可算熟稔?”
  “我性格比较务实,在年轻人中不受欢迎,与他只是普通朋友。”
  这时,有人敲门,门外是若非,她神情并无异样,可是一双眼睛非常空洞。
  她轻轻说:“啊!你有客人。”
  春池约莫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过一刻来找你。”
  若非退后一步,像一个影子,隐没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