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15
  可是今日同时见到两位前辈,她们的乐观活泼比起年轻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使春池得到新启示。
  她捧出茶点招待。
  心情兴奋,要就吃不下,要就吃很多,今日人客胃口奇佳。
  “你母亲原籍桂林,可是只会说粤语及国语。”
  “性格与两位一样爽朗吗?”
  “不,女性化得多,所以,很多事上吃亏。”
  “今日看到乙新,我才知道当年心一的决定是正确的。”
  春池并无加插意见,她忙着进出厨房张罗茶水。
  乙新走近窗台,看到雪白硕大芬芳的百合花。
  他似有灵感,转头低声问春池:“献给谁?”
  春池点头:“百合花当然纪念母亲。”
  他微笑:“谢谢你。”
  若非走近问:“说些什么?”
  那边钟阿姨叫他:“乙新,过来拍张照片。”
  乙新一走开,若非就怅惘的说:“你同他真投契,我觉得只有你才能真正了解他,而我,还得不到他的心。”
  春池笑说:“你胡扯什么?”
  若非据实说:“我仍在摸索他的心事。”
  “你太心急,再过一年半载,你一定对他了如指掌;届时,希望不要抱怨他索然无味。”
  若非又高兴起来,“是吗,你真认为如此?”
  太喜欢一个人,不幸便会这样患得患失。
  若非的感情太快太浓太投入,天生性格如此,也不是她的错。
  两位前辈终于告辞,与吴乙新再三拥抱,依依话别。
  春池说:“乙新,我猜你也想独处。”
  乙新点点头。
  屋里只剩春池与若非。
  “可要帮我收拾杯碟?”
  若非却说:“看,你完全知道他想做什么。”
  “旁观者清。”
  李健文在门口出现,“我就知道女孩子友谊很难长久,是否两个女生争一个吴乙新?”
  “去你的!”
  春池一挥手,肥皂泡溅了李健文一脸,他笑着逃走。
  若非说:“你看你多有办法。”
  “春池,下个月我搬往宿舍。”
  “哗,这么能干,我望尘莫及。”
  她忽然自卑自觉渺小,忽然又自大得意洋洋,情绪已不能自控。
  “你且去休息,人累了比较烦躁。”
  春池独自做完清洁工作。
  在家她是独生女,从来不需要争;从学校出来,她只懂努力做好本分,也从来不争。非常被动的她怎么会与人争男生。
  春池牵牵嘴角,那种享受被争的男女神经根本有问题,避之则吉。
  这时,她忽然听见嘻笑声。
  啊,是谁,从什么地方传来?
  她到窗前一看,原来是几个大孩子在华南中学的废墟嬉戏追逐。
  上班途中,她遇到年轻人踩着直线滚轴溜冰鞋在斜路擦身而过。
  快到下一个世纪了,玩具与他们小时大不同,在美国,六七十年代的一切玩意现已可当古董卖。
  但是人情世故,总还是一样的吧,每个人仍然渴望被爱以及爱人,科技再发达进步,人心不变。
  张医生在等着她,“连小姐,有一个难题。”
  不是难题不会找她。
  “是。”春池洗耳恭听。
  “甲病童已经脑死,乙病童等待心脏移植。”
  啊,“病童几岁?”
  “两人均只得六个月。”
  即是想春池去说服甲童父母允许器官捐赠。
  “我立刻去。”
  一进这个学系便知道是厌恶性行业,只得沉着应付。
  两对父母都一脸眼泪。人生处处忧患,春池忽然觉得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
  卓羚与钟惠颜就从来没组织过家庭,她们寂寞吗?并不。
  春池吸进一口气,轻轻说出院方要求。
  甲童父亲开头不置信,“你们何等冷血,说什么仁心仁术,在这种时候竟向我们提出残酷要求。”
  春池温言相劝,一再解释。
  那位太太忽然回心转意,“好,好,救人重要。”
  幼儿心脏,只得核桃那样大小。
  甲童父母相拥哭泣。
  任务成功,春池独自奇$%^書*(网!&*$收集整理到休息室喝咖啡。
  张医生进来,“手术定下午举行。”
  春池哽咽。
  “连小姐,周末可有空,我家有烧烤会,请你参加。”
  春池看着张医生,一定还有下文吧。
  果然,“我弟弟自加州硅谷返来发展,我想介绍一些朋友给他。”
  春池支吾,“我碰巧有事。”
  “请不要见外。”
  “下次吧。”
  “下午二至六时,随便你什么时段出现。”
  推都推不掉,糟糕。
  “工作不是生活全部。”
  “当然,”春池赔笑,“我尽量抽空。”
  张医生十分高兴,说漏了嘴,“舍弟一表人才,你不会失望。”
  春池不禁微笑,看,人情世故,一丝不变,半个世纪之前,家长忙着张罗一切,今日仍然如此。
  “听说你下个月搬进周全路宿舍?”
  “正是。”
  “那同我是邻居了,有空时时来吃便饭。”
  春池只得说好好好。
  周末她另外有节目,她到社区中心去学小魔术。
  本来这种特别班专为儿童所设,她向导师说明身分缘故,他们破例收录超龄学生。
  “在哭泣小病人面前把一枚金币自他耳朵里变出来,胜过说百句安慰话。”
  春池比谁都用功凝神,学会了全套功夫。
  师傅同她说:“要多多练习,手势才会纯熟。”
  但凡学艺,秘密尽在此:苦练、苦练、苦练。
  她看看时间,已经三时多,到张医生处坐一会儿便可告辞。
  到了目的地,张氏贤伉俪热烈欢迎,倒是叫春池不好意思。
  她根本没有打扮:白衬衫,卡其裤、平跟鞋,这时倒有三分歉意。
  张医生的兄弟是个活泼的老实人,在外国长大,完全像美国人,在小镇生活,也染了那边的习气,他是某些名女人历劫红尘后急于想反璞归真的理想对象。
  但是春池觉得这种人像是欠缺了什么。
  叫人意外的是,吴乙新也在客人之中。
  春池看到他高兴极了,笑问:“你是男家至亲还是女家好友?”
  乙新也笑,“我与张仲民是朋友。”
  “今日来相亲?”
  他又笑,“张医生真热心。”
  乙新手中握着一本书。
  “在看什么?”
  他把卷子递给她。
  春池读到这样的句子:你可知道,我总是在日暮时分,书影与书影之间,宁静的悲哀里,最想念你。
  “啊。”
  用字简约,感觉却有千言万语,荡气回肠,可慢慢回味,叫春池说不出话来。
  是,张仲民所欠缺的,就是这种诗意。
  “今天没有约会若非?”
  “毋须天天见面吧。”
  春池不语。
  “春天的池塘,生气盎然。”
  春池微笑,“是,有荷花、有金鱼,还有前来喝水的鸟类,呀,别忘记蝌蚪及蜻蜓。”
  “你父母很会取名字。”
  春池问:“旧金山可有消息?”
  乙新摇头。
  春池心想,那不幸的女子一定可以看到启示,她不现身,只有两个可能:一,已不在人世;二,实在不想再看前尘往事。
  “这次寻亲也不是毫无收获。”
  春池微笑,“可不是,你认识了两位能干的阿姨,以及林若非这样的可人儿。”
  吴乙新毫不犹豫地说:“还有你。”
  “呵,我受宠若惊。”
  乙新还想说什么,他的话题遭打断。
  张医生走过来,“烧烤羊腿准备好了。”
  接着,他们与其它客人会合,再也没有细谈。
  散了会,回到家,看见灯光,伸手敲门。
  若非来开门,见是春池,即发牢骚。
  “不公平竞争至令人生厌。”
  “什么事?”
  “有人利用躯体同上司打交道夺取特权。”
  春池笑出来,“这也好算新闻?”
  “在我们这苦哈哈行业,卖身也不值什么。”
  “若非,人各有志,何必感慨万千。”
  “同你说话真有意思。”
  “人家也有苦处:也许芳华将逝,可能急求出头,又或对名利特别饥渴,但肯定无背景支持,只得自寻出路,不是人人面前有一条一早由长辈铺好的黄砖路,平步青云,次一等的人得披荆斩棘。”
  若非冷笑一声,“我同你还不是都撑下来了。”
  春池笑嘻嘻,“我与你皮肉筋骨特别粗壮,熬得住。”
  若非斟出香槟来。
  “庆祝什么?”
  “可幸我们不是娇滴滴,凡事需要人家照顾的人。”
  “说得好。”
  喝光一瓶好酒,若非说:“春池,我快要结婚了。”
  这本来是好消息,但是春池却一愣,“同谁?”
  “吴乙新。”
  春池一时不能置信,一切像旋风一般,发生得太快。
  而且,她刚才见过乙新,他一点也没透露婚事。
  若非问:“怎么没意见?”
  “你们两人已商量好了?”
  “当然。”
  “世上的确有闪电式婚姻这回事。”
  “你似不看好我们。”
  春池赔笑,“我追不上速度。”
  “你们外国节奏的确慢吞吞。”
  “这倒好,万一他生母出现,看到的是儿子兼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