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15
  卓羚独自赴约,她带了一小幅素描作为礼物,那是一本叫《浪荡的玫瑰》小说的封面初稿,一个俊男拥抱着长发美女,十分浪漫。
  地址是宁静路三十号,半独立洋房,看样子叶教授有家底,否则,不过住宿舍。
  卓羚按铃,余心一亲自来开门。
  小小洋房布置华丽,男主人也在家,出来与卓羚寒喧。
  叶教授一表人才,是那种土生华裔,性格温纯,一钻进学问便大半生过去。
  他与卓羚亲切地谈了一会,然后道歉说约了学生,要出去一会,不陪她们吃蟹了,
  并且说:“那毛蟹真有点可怕。”
  他走了,卓羚才有时间与心一说话。
  只见她穿着浅褐色薄毛衣长裤,不施脂粉,双臂抱胸前,略为憔悴。姿色同全盛时期是不能比了,但仍是美人。
  卓羚觉得心一今晚比较有真实感;因此说:“现在没有教书了?”
  “我仍在一间国际学校任教。”
  卓羚有意外之喜,“那多好。”
  “那是我精神寄托。”
  “看得出叶教授对你很好。”
  “他确是正人君子。”
  “心一,你否极泰来。”
  当事人也承认,“你说得对。”
  她一直在喝香槟酒,清了一杯又再斟一杯,一瓶接一瓶。
  那么能喝,不知是几时养成的习惯。
  “卓羚,听说你在外国成名了。”
  卓羚谦道:“过得去喇。”
  “好人有好报。”
  卓羚送上礼物。
  心一十分喜欢,立刻找来相架放好。
  “看到你成功,真是开心?”语言诚恳,这才是心一。
  卓羚轻轻说:“机缘巧合而已。”
  “是,人类受命运之神控制,得到什么,失去什么,身不由己。”
  啊!言语中渐见真心,彷佛回复旧时友情。
  佣人捧出蟹来,卓羚用手掰开,吃了一个,只觉膏太腻,肉太碎,真麻烦。
  而心一只是看着她吃,并不动手。
  “给我一碗蛋炒饭吧。”
  “卓羚,你还是那么可爱。”
  卓羚微笑,“这次看见你,我放心了。”
  心一不说话,喝酒。
  “现在的幸福,足以补偿从前的不足。”
  “从前?”她忽然哑笑。
  桌子上的蟹冷了,有股腥气。
  佣人连忙来取走,又蒸了新鲜的出来。
  心一彷佛有点酒意,双眼略带雾气,“我也知道珍惜,所以非常努力生活,可是有点太投入了?”
  卓羚笑说,“你认为该怎样做就怎样做好了。”
  “可是,无论白天如何努力,晚上,总是做梦回到老房子去。”
  “不要紧,心一,一定会过去。”
  心一又前去斟酒,“我总是看见那孩子。”
  “谁?”卓羚一时不会意。
  “那孩子。”
  “啊,是。”
  “梦中的他约有一岁大,穿得很臃肿,但是赤足,笑嘻嘻,并不愁苦,好象不会说话。”
  卓羚的寒毛忽然竖起来,她也斟了一杯酒喝尽。
  “每晚我都做这个梦:有人按铃,我醒来,发觉自己仍住老房子,匆匆开门,门外便站着这个孩子。”
  卓羚垂头。
  “梦的次数多了,我连他小脚底的厚茧都看清楚,他穿着棉布旧衣裤,有点脏。”
  卓羚轻轻问:“是男孩?”
  “是。”心一相当肯定,“他在梦中回来找我。”
  “心一,过去的事无法挽回,你需释放自己。”
  “卓羚你对朋友真好。”
  “我无家累,比较空闲,可以关心朋友。”
  “你看,无论多么努力,我余生总背着这个包袱。”
  卓羚无言。
  心一又去斟酒,酒瓶已空,卓羚按住她,“别喝太多。”
  她凄苦地笑了,“他一直没有长大,每次开门,他总只得一岁模样。”
  卓羚握住她的手。
  那天,她们谈到深夜,告辞的时候,已经叫不到街车,由叶教授送卓羚回家。
  第二天卓羚决定退掉缆车径租约,她知道以后再也不会回来,就算小住,也可以订酒店。
  她情愿老房子变成一间托儿所。
  再过几天,卓羚走了。
  走之前,她轻轻抚摸墙壁,整个人像大字那样贴到白壁上,轻轻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她忽然哭了。
  然后,头也不回的到飞机场去。
  xxx
  连春池回到都会的时候,已是世纪末。
  她适逢其会,遇到出乎意外的繁华景象。
  离家之前,父母百般劝阻,她只得缓缓开解中年人:“毕业已经一年,四处找过工作,起码寄出一百封应征信,只是没有好结果,再搁下去,恐怕不妙,不如回流闯闯机会。”
  “你住什么地方,移民时祖屋一早售出。”
  “随便何处,我不计较,先租后买。”
  连先生嗤一声笑,“你要想在洛阳置业?少不更事!”
  连太太却说:“妈妈不放心。”
  春池笑,“这是一定的事,一直到我八十岁,父母仍然挂心。”
  连太太没好气,“我不会活到一百三十岁。”
  拗不过,春池还是回来了。
  在北国长大的她对南国已无记忆,一口粤语也说得生硬,可是工作像是在等着她,读儿童心理学的她,一星期之后已正式在一间私立医院上班,经过同事的亲戚的友人介绍,也找到了歇脚处。
  她住的地方,叫缆车径一号二楼,老房子,隔壁本来有一家中学,现在已经拆卸,预备连缆车径一起改建豪宅。
  换句话说,老房子至多只能住六个月,但是春池觉得届时可以另外再找地方搬,年轻人才不怕麻烦。
  都会的五光十色叫她目眩,人们好象永远不言休息。耍乐的时候比工作之际更忙。
  既来之则安之,起码待见识够了才走。
  老房子三楼及一楼另外有住客,看见春池搬进来都很欢迎。
  三楼住一个酒吧调酒师,染金发、戴耳环、纹身,平时只穿一件背心,展示臂肌,他以为很特别,可是像那种标奇立异的年轻人,都会起码有一百万。
  母亲知道她有那样的芳邻真会吓坏。
  可是那调酒师为人却很爽朗:“我叫李健文。”那是一个好名字,接着他看牢春池的头发,“哗,漆黑乌亮,漂亮之极,是哪只牌子的染发剂?”
  春池笑了,“这是中国人头发的真色,记得吗?”
  都会中彷佛已没有黑发中国人。
  “真发那么好看,真难得。”他放下名片,“有事随时找我。”
  他工作的地方叫珍吧。
  春池有空一定会去参观。
  一楼住什么人?夜出早归,彷佛也干七十二行以外的工作。“林若非是电视台的编剧,”李健文笑,“时时有一名以上大汉与她通宵开会,凌晨散会,引人遐思。”
  春池骇笑。
  在本家可碰不到那么多有趣的人。
  “你呢,春池,告诉我,你的工作是什么?”
  “我负责辅导患病儿童,以及与他们父母合作共度难关。”
  “比我们伟大,欢迎你加入缆车径一号大家庭。”
  “可惜不久便要分手。”
  “那么,更加应当珍惜这段时光。”
  “说得好。”
  林若非上来问好。
  她衣着时髦,面目娟秀。
  春池一见她便乖巧地说:“有这样美丽的编剧?我还以为是女演员。”
  好话人人要听,若非微笑,“你是回流的土生儿?”
  春池听得出话里有因,且不答,笑嘻嘻。
  果然,下文来了,“你们这票人真聪明能干,一见势头不对,立刻溜走,见没事,又拿了护照,回头看这边不错,找工作较易,又悄悄打回头。什么风水优势都叫你们吃尽了。”
  春池只得赔笑说:“都会一向有容乃大。”
  林若非吁出一口气:“太大方了,每个国家都有保护主义,独我们没有。”
  “所以进步迅速,风气独特。”
  “你是心理学家,在医院工作?”
  “正是在下。”
  “讲什么语言?你的中文程度甚差。”
  “我会慢慢学习。”
  “快要换国旗了你可知道?”
  “这样大事全世界注目。”
  她咭咭笑,“届时记得把外国护照挂在?子上做护身金牌。”
  这林若非说话异常尖刻,可是不知怎地,春池却不讨厌她。
  “有无男朋友?”
  春池摇摇头。
  “都会什么都好,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理想结婚对象。”
  “缘分未到而已。”
  林若非抱怨,“不,识字的统统长得丑,略为四整的又不识字。”
  春池又骇笑。
  “三个月后你便知绝望。”
  春池说:“告诉我,你在电视台编哪些节目,我好欣赏。”
  林若非答:“正在上演的有《翼动的心》。”
  “剧名很好听。”
  “你看不懂,你不是都会人。”
  “你的门户观念也太重了。”
  “妒忌引起歧视,你们什么都有,回流不过像趁年宵,不好看不如意,立刻就走,有什么真心诚意。”
  “你也可以移民。”
  “吃什么?”
  一提到吃这种大问题,春池的兴致来了,“林若非,带我去吃大牌档。”
  “听听这口气,比洋人还要洋人。”
  可是她还是带春池到处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