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15
  卓羚在新世界结交了新朋友,已经乐不思蜀,但是老房子时时出现在她梦中。
  二楼比真实面积大许多,空荡荡,没有家具,只见一个女子面壁哭泣。
  卓羚轻轻走过去:“是你吗?心一。”
  那女子抬起头来,却不是余心一,是谁?而卓羚就在这个时候惊醒。
  她决定回去一次。
  把玳瑁猫交到兽医处寄宿,同出版社交代一声,她悄悄上飞机。
  她仍有缆车经三楼锁匙,开门进去,长长呼出一口气,倒在沙发上,忽然流泪。
  她到二楼去敲门,一位中年太太应声而出,手中抱着一个幼婴,一看,宽大的客厅里,还有三个小孩,咦,这竟是一间私营托儿所。
  中年太太一见卓羚便说:“已经额满,明年趁早。”
  卓羚笑说:“我是三楼的住客。”
  那位太太喜出望外,“三楼长年空置,可否租给我扩充生意?”
  卓羚也笑,“不,不,我会时时回来小住。”
  托儿所内喜气洋洋,孩子们全部是驱魔高手,屋内再也不见阴森。
  一楼现在住什么人?卓羚前去探望。
  一个金发蓝眼体育家型的年轻人来开门,卓羚吃一惊。
  怎么住了一个外国人?
  随即笑了,她在加国又何尝不是外国人,她可以去,人家为什么不可以来。
  年轻人热情得很,“我的中文名字叫李国枢,国家的国,枢机的枢,我在美国图书馆办公。”
  卓羚与他握手。
  缆车径比从前热闹得多,爱静的卓羚竟有点不惯。
  忽然之间,华南中学的下课铃又大响起来,卓羚忍不住微笑。
  她拥着被褥好好睡了一觉。
  醒来已是黄昏,起来步行去吃,发觉铺已经关门,现在开着一间洋人素食店。
  市容变化很大,叫卓羚吃惊的是百物腾贵,三年来物价涨上一倍不止。
  惠颜气呼呼赶来陪她。
  “想见谁,我帮你去约。”
  卓羚不出声。
  “可是想见心一?”
  “不要勉强。”
  “她应当现身。”
  “惠颜,各人有各人想法。”
  “我去问一问。”
  第二天消息就来了:“卓羚,美国会所,中午十二时。”
  卓羚有点意外,没想到心一这样爽快。
  卓羚与惠颜一起赴约,心一比她们早到。
  一看见她们立刻站起来迎出。
  卓羚吸进一口气,淡妆的余心一美极了,高佻身段里在窄腰套装里苗条如昔,她婀娜地张开双臂。
  她与两位朋友轻轻拥抱。
  领班笑着走近,“叶太太现在可以上菜了吧。”
  呵此刻是叶太太了。
  她叫了许多菜,十个人大概可以吃得完,愉快热情地推介都会好去处。
  卓羚很沉默,惠颜也不多话。
  但心一的兴致一直维持活跃到下午两时。
  惠颜有事要先走,卓羚也跟着告辞。
  到了门口,两人茫然,异口同声地问:“那是谁?”
  那可不是余心一。
  美丽敏感忧郁的心一已死,借尸还魂的是一个世故、庸俗、生活富泰的名教授妻子。
  终于,惠颜说;“她总算生活得很好。”
  卓羚反问;“那叫做生活吗?一点灵性也无。”
  “要求不可太高。”嘴巴豁达,语气却黯然。
  两人嗟叹了一晚。
  月亮升起来,亚热带的太阴星又圆又大又亮,就在眼前,唉,吴刚仍在砍桂树,玉兔蹲到一边,想起孩提时好时光,卓羚心酸,父母纵使打,到底照顾周全,现在,一切靠自己死撑。
  她俩累极而睡。
  第二天卓羚先起来,收拾地方,煮咖啡煎鸡蛋,在外国生活过的人说什么勤快点。
  她替惠颜掩上门,让她睡久些,记者生涯不易捱,做了这么多年,愈升愈辛苦。
  她正在享受日报上的副刊,忽然听见门外有声响。
  卓羚耳聪目明,立刻去轻轻开门探视。她看到一个短发女子的背影,站在楼梯处看华南中学的学生放小息在操场活动。
  她全神贯注,嘴角含笑,看得津津有味,完全不察觉身后有人。
  噫,那么喜欢孩子,可见她一定没有孩子。
  卓羚轻轻咳嗽一声。
  那位女士转过头来,呵,已经中年了,可是保养得非常好,身上没有多余脂肪,名贵含蓄的打扮配合年纪身分。
  她双眼有神打量卓羚。
  这是谁?
  可是人家认识她,“卓小姐?”
  “咦,你怎么知道?”
  “你租住这里已经有三年了吧。”
  电光火石间卓羚知道女士是什么人了,她冲口而出:“你是车安真。”
  那位女士笑了,“正是。”
  卓羚连忙道:“请进来喝杯咖啡。”
  “方便吗?”
  “相请不如偶遇,这是我的荣幸。”
  “哗,现在的年轻人那样会说话。”
  卓羚连忙招呼,“车小姐是我的偶像。”
  “不敢当,千万不要客气。”
  她到厨房坐下。
  “咦,还有其它食物?”
  卓羚笑,“烟肉蛋、比利时窝夫、牛干西红柿全有,我赞成早餐吃好些,你要什么?”
  车女士赞叹:“会生活,了不起。”
  她只要两只半生熟蛋。
  “听说,你是一个画家。”
  卓羚谦道:“画匠耳。”
  “何必画分界线,我也时常阅哈拉昆丛书。”
  卓羚骇笑,“真出乎意料。”
  车安真也笑,“生活中娱乐最重要。”
  卓羚问:“今日来可是老房子有问题?”
  “是,建筑署叫我来看看结构是否安全。”
  “没问题吧。”
  “也许需更换污水管。”
  卓羚会意,“可是嫌麻烦?”
  “也不,可交给工程公司,只是,有长辈老是劝我卖地,我略为踌躇。”
  卓羚不出声。
  卓安真改变话题,“这所老房子很奇怪,凡是住在这里的事业女性,都会名成利就。”
  卓羚问:“恋人呢?”
  车安真答:“他们的前程就多灾难了。”
  “这便是风水吗?”
  “我不知道,你说呢?”
  这个时候,惠颜起来了,一进厨房,看见客人,便哗一声叫出来:“车安真女士,你怎么来了,我是港报记者钟惠颜,多次要求访问都被挡驾,车小姐,请让我问几句。”
  卓羚骇笑,连忙致歉:“这是个疯子,车小姐你别理她。”
  车安真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但笑不语。
  惠颜纠缠不已,“三个问题,车小姐,只问三个问题。”
  卓羚劝说:“惠颜你别骚扰客人可好。”
  惠颜坐下来恳求:“车小姐,这是我难得的缘分。”
  车安真终于说:“三个问题。”
  卓羚既好气又好笑,“你一答应,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惠颜神气地说:“我早已准备了问题,这叫做练好功夫等行运。”
  “你想问什么?”
  “车小姐,你对出来打天下年轻一代女性有何忠告?”
  车安真毫不犹疑地答:“任何时间不得怨天尤人地苦干。”
  “谢谢,她们应该如何处理感情生活?”
  “随遇而安。”
  “最后一个问题:如何争取男女平等?”
  车安真笑:“男女本来十分平等,你若没有企图,他又如何乘虚而入。”
  惠颜叹气:“我明白了,你总不能要求别人养活你之余,还尊重你。”
  车安真笑问:“为什么不访问你朋友?”
  “卓羚?她谢绝访问,所有记者真正想访问的人统统已不接受访问。”
  车安真大笑,站起来告辞。
  卓羚送她到门口,忍不住说:“车小姐,年前,有一位先生来缆车径找你。”
  车安真讶异,“谁?”
  “他称你为卤莽的小安真。”
  “啊。”
  “他姓马。”
  “是他。”
  “他似有无限惆怅。”
  车安真扬起脸,忽然笑了。
  “我有他的名片,你可要找他?”
  车安真摇摇头:“我们想寻找的,其实不过是失去的岁月。”
  “那岁月一定美好。”
  车安真笑:“既然已经失去,当然是举世无双的良辰美景。”
  她走了。
  惠颜说要立刻赶回报馆工作。
  “三个问题够写访问?”
  “我的一支笔自然会加盐加醋,否则怎做名记者。”
  惠颜匆匆离去。
  卓羚把车女士说的话反反复覆思想,她躺在沙发上,看着墙壁,忽然问:“你认为怎么样?说得真好,可是,但愿我也有同等的智能。”
  墙壁自然沉默。
  卓羚笑:“但愿我有你那样庄重。”
  电话铃响了,卓羚去接听。
  对方抢着说:“我多怕你已经走了。”
  “心一?”
  “正是我。”
  卓羚问:“有什么事?”
  “请你到舍下小聚,今晚七时可有空?此刻是吃蟹好季节。”
  卓羚并不嗜蟹,但她意味到心一可能有话要说,“没问题,我准时到,可要叫惠颜?”
  “好呀,一起来,你还有其它朋友吗?”
  惠颜没有空,“一则我要赶稿,二则她再也不会说真心话,我不想虚伪敷衍。”
  惠颜真有性格,在都会打滚这些年仍然维持某一程度真我,坦白率直,忠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