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5:51
  她喜欢用大枕头朦住面孔,这样,整个世界就会走开,烦不到她。
  朦胧中有人拉开她的保护枕,振星挣扎数下,奇怪,这会是谁呢,王沛中已经返回台北,婵新还在医院,想到这里,她清醒了:心中闪过一丝恐惧。
  她睁开双眼,看到邓维楠的脸。
  是,他当然有他家的锁匙。
  「这几天我一直找不到你,实在不放心,亲自来看看,怎麽,电话铃声不够响吗。」
  「婵新--」
  「我都知道了,我打电话到你公司找人,一位姓马的小生把详情必恭必敬统统告诉我。」
  振星眨眨眼。
  邓维楠答了她的疑问:「我自称是周振星的表叔。」
  振星笑了。
  「你瘦许多。」
  都不像那个在清水浦见过眼睛面孔都圆滚滚的周振星了。
  振星当下说:「让我先梳洗。」
  邓维楠毫不避嫌,坐在浴室外提高声线与振星交谈。
  「看得出马先生对你十分好感。」
  「我与同事相处得不错。」
  邓维楠没想到振星会对他也答得如此技巧,不禁失望,他们两人多见一次便生疏一次,在孤儿院培养出来的一点点感情越来越淡,终於要消耗完毕。
  她出来了。
  头发尚湿,正用大毛巾擦乾,身上换了象牙色凯斯咪毛衣长裤,高雅得有个距离。
  邓维楠说:「我想念你。」
  振星一怔,听得出此话有下文。
  邓维补微笑,「我想念那个热情不羁的周振星。」
  振星也笑,「你喜欢女张飞。」
  「你不修边幅的模样真可爱。」
  「你喜欢脏狗。」
  邓维楠不语,走到窗前眺望,那个周振星,那个他等了半生的女孩子,已经走了吧。
  「马先生说你快受训完毕。」他转过头去。
  「是,头尾不过六个礼拜。」
  「你要回西方去了。」
  「我将与修女一起走。」
  邓维楠低下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有空来看我们。」
  「一定,我会来送行。」
  邓维楠握住振星的手,可是这双手也变了,订婚指环已经除下,指甲修剪得光洁整齐,搽着淡色的蔻丹,也就是俗称的一双纤纤玉手。
  邓维楠默然,他所记得的那双手不是这样的,那双可是工具手,手上且有多处损伤,使他疼惜。
  他忽然拾起头,微笑说:「振星,我们相爱过,是不是。」
  振呈不得不坦率道:「维楠,我仍爱你。」
  「可是已经失色了。」
  「是,维楠,你记得那一日我俩深夜在上海某街角蹲着吃大卤面?天若不亮,我会跟随你到任何角落。」
  邓维楠笑,「我真幸运。」
  「然後我们回到自己的世界来,千头万缕忙着做回自己,哪里还有空谈恋爱。」
  「我们应当再来一次。」
  「维楠,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周振星,我不会忘记你,一万年都不会。」
  振星笑,「你把我嘴边的话抢先说了。」她落下泪来。
  邓维楠拥抱她,可是总觉得会把她那身名贵衣物团皱,还有她头发上的香氛是实事求是的着名牌子,邓维楠颓然。
  那个大卤面之夜去了也就永远消逝,他黯然神伤。
  姐妹俩返家那一日,邓维楠果真来送行。
  婵新仍需坐在轮椅上,正与教会人士寒暄。
  她们乘头等舱。
  振星担忧地嘀咕:「家母见到帐单不知会不会登报与我脱离关系。」
  邓维楠看着她黯澹地笑,如此佳人,嘴里也终於无可避免地说到钱钱钱。
  振星咕咕笑,「家母也许会情愿收养婵新,她比较有节制。」
  还是钱钱钱。
  邓维楠叹口气,他一个人拜金也已经足够,身边人也同样市侩,可叫他受不了。
  蝉新这时过来,「邓先生,有空来看我们。」
  邓维楠恭敬地答:「是修女。」
  振星笑答:「她得先回去做一轮女儿,稍後再考虑恢复修女身份。」
  邓维楠说:「再见。」
  周振星与同事们逐一话别,推着轮椅进关。
  邓维楠看着她的背影,忽然之间,他似乎又看到一个头发蓬松,面孔像猫,穿雨衣、卡其裤、短靴子的周振星,她双手又着腰,冒充修女,同他讨价还价。
  她进海关去了。
  邓维楠知道身体某部分已经随她而去,日後也不知道还长不长得回来,该刹那只觉得胸口酸酸痛痛,非常不好过,可是又情愿有这种感觉存在。
  他连脚步都不稳,在一条圆柱上靠一靠,方能再开步走。
  那边厢振星已经上了飞机,欢呼一声,立刻问舱务员要茶要水要报纸,周二小姐能屈能伸,此时此刻,不再为人民服务,众人倒过头来侍候她。
  回家了。
  在家里,周舜昆一早起来问八三八班机几时抵达。
  邮差来了,纪月琼收到信用卡帐单,一看,以为是老眼昏花,弄错了,每个小数点都数一数,果然,是五位数字,很明显,两位小姐回程飞机票还不包在内。
  纪月琼一脸错愕看在周舜昆眼中,他问:「白花花银子当水一样淌出去?」
  「简直决了堤了。」
  周舜昆欲纵故擒,假装悻悻然,「叫她分期连利息摊还!政府债券此刻收几厘息?」
  「幸亏婚礼延期,否则不知如何应付。」
  「嗳,婚不结了,我们倒是松口气。」
  「你别看亲家公亲家姆那麽客气,」纪月琼笑,「可是绝口不同咱们谈钱。」
  「人家多精明,我们拿什麽同人家比。」
  「嗳,有些自知之明总算不致出丑。」
  「来,去飞机场接女兄吧。」
  「周先生,飞机还有四个小时才到。」
  「喝个茶,兜一会子风,差不多了。」
  由此可知,心急的还不是他。
  纪月琼笑,「我有点佩服振星,短短三两个月时间,居然说服姐姐回家来。」
  周舜昆答:「我有预感,这是她离家的先兆。」
  「不会吧。」
  「走着瞧。」
  也许他命里注定只得一个女儿陪伴,但运数已经不差,想到这里,周舜昆松口气。
  下飞机後,由振星推着婵新的轮椅出关。
  振星淘气本色大露,吆喝一声「进入光速」,把姐姐的轮椅推得飞快。
  婵新可感觉到耳畔呼呼风声,真怕一跤摔出座位。
  轮椅在海关停下,她们很快通过,等行李时振星又没有一刻静,一直说「姐,你起来让我坐一坐,」「婵新,见到老父什麽都说没事」等等……
  取到行李,振星收敛笑容,轻轻同姐姐说:「父亲看到轮椅只怕要吓一跳。」
  婵新会意,缓缓站起来,步行出去。
  在玻璃门内就看到了父母在外头等。
  振星只觉恍如隔世。
  到了家门,振星看到私家路又宽又长,柏油路被雨水洗得碧清,扑鼻是一股草香,日籍园丁哲利一定刚来过。
  她笑道:「你看,这个家像不像荷里活电影的布景。」
  纪月琼看看女儿,「你应当知道,你在这里住了廿一年。」
  周舜昆说:「振星说话更加语无伦次。」
  振星悻悻道:「我失恋,举止言语失常些也是应该的。」
  纪月琼挪撤:「是,你失恋了,出外转了一圈,居然发觉天下至真至美至善的人不是你,故失恋了。」
  振星看母亲一眼,不语。
  也只有亲生母女可以这样毫不留情地说出心中话。
  婵新艳羡,心中长叹一声。
  振星说:「我不在乎,我有正经事办,我要去上班。」
  周舜昆一愕,「你真的找到工作了。」
  要怪只能怪自己信用差,振星一边换衣服一边说:「我这就去报到。」
  纪月琼心甘情愿:「开我的车。」
  那个周末,周振星忙着收拾她自己的烂摊子。
  该退的统统退掉,人家酒店很客气,反正轮候者众,没有损失,便把酒会订金退还给周家。
  振星不相信,「二百三十余宾客?我那里认识那麽多人。」
  可是那张名单的确由她自拟。
  真要命,把中学时期的同学与补习老师都拉出来喝喜酒,为求目击证人,劳师动众,在所不计。
  「干吗要那麽多人来看我结婚?」振星大惑不解。
  纪月琼瞪女儿一眼,「啐,你问我,我问谁?」
  「错错错,统统是不正确的,下次我才不会那麽疯狂铺张。」
  周舜昆心惊肉跳,「振星,话不可以乱讲,人家听了会误会你已经结过一次婚。」
  振星微笑,她的感觉也如此,下次一定亳无新鲜感可言。
  待真结婚时,她已成为结婚专家。
  纪月琼说:「海滩路那边的公寓装修已经完工,现在只得重新再租出去。」
  振星想了想,「如果我付房租,妈妈可否让我搬过去住。」
  「这里有五间房间。」
  「婵新需要空间。」
  周舜昆同妻子使一个眼色,那意思是,振星只不过想到海滩路,又不是去火地岛。随她去吧,见机行事,切莫节外生枝!
  纪月琼立刻会意,真的,这已是极低的要求了,至少住在同一个埠,驾车廿分钟即可抵达。
  不过姜是老的辣,纪月琼脸上故意显出为难的神色来,「这房租嘛,有什麽保证会得付足……」
  振星知道母亲原则上已经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