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4:42
  如心笑笑问:“是孙儿吧?”
  “这是最小的一个,大的已经进大学了。”
  如心说:“谢谢你打电话来。”
  “不客气,那广告是我大女儿看到的,她说,妈妈,桃花岛主找你呢,大女幼时去过那岛上作客,印象深刻,至今不忘,她叫它桃花岛。”
  “那是什么年份?”
  “请坐,让我想想,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三女刚出生,嗯,那是一九六五年,我记得当时等钱用,便到岛上做佣人,负责打扫。”
  如心应了一声,“岛上有些什么人?”
  “有黎先生、苗小姐,还有一位姓麦的秘书小姐,以及其他三个仆人。”
  “你在岛上,有无遇到怪异之事?”
  “我只做了七个多月,岛上气氛很坏,黎先生与苗小姐说是正筹备婚礼,可是天天吵闹,黎先生时常大声斥骂,摔东西,我们都躲起来,吵过出来收拾,只见所有珍贵的摆设都打得稀巴烂,看不过主人家这样浪费,储够了钱应急,便辞工不干了。”
  如心侧着头想,“依你看,黎先生是否好人?”
  洪女士摇摇头,“脾气那么粗暴……”
  “苗小姐呢?”
  “很委屈,好像有把柄在黎先生手中,非嫁不可的样子,时常背人垂泪。”
  呵,太奇怪了,这是完全不同的版本。
  “那麦小姐呢?”
  “麦小姐也不过是雇员,但是看得出她有野心,她喜欢黎先生,可是黎先生不在乎她。”
  “你走的时候,苗小姐有无生病?”
  “呵,被你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了,苗小姐患哮喘,一紧张,呼吸便转不过来,要闻一种小瓶子药,每次黎先生刺激她,她便发病。”
  “有没有医生到过岛上?”
  “有,不过多数都是由船送苗小姐出去。”
  “可是,我走的时候,苗小姐还是好好的。”
  “她还到码头送我,是个美人,红颜薄命。”
  如心不语。
  与麦见珍的观点刚好相反,洪小霞肯定是黎子中辜负了苗红。
  “苗小姐待下人十分宽厚,见到我大女,每每送她糖果玩具。”
  如心好奇,“是什么玩意儿?”
  “会眨眼的洋娃娃,还有一只打开有音乐的盒子。”
  “你觉得她不快乐?”
  “不需要很聪明人都看得出来啦。”
  “你对苗小姐倒有好感?”
  “当然啦,长得那么好看,又善心,却有病,对,后来他俩怎么了?”
  如心遗憾地说:“两人都故世了。”
  “咦,年纪应该不大。”
  “是,他们没活至耄耋,真可惜。”
  洪小霞也叹口气。
  她的小孙儿非常乖,约八九个月大,已会认人,含着手指,睁大眼睛看人,但躲在祖母怀中觉得十分安全,故不怕人。
  如心掏出一只红封包说:“给小孩买糖吃。”
  洪女士也不拒绝,很大方地说:“谢谢。”
  “啊对,”如心想起来,“岛上时时请客吗?”
  “是,每月总有好几次宴会,都在游泳池边举行,自外头接了厨师与侍应进来准备……可是锦衣美食,也不能叫一个人快乐。”
  她说得对。
  她的晚年过得很好,也与财势无关。
  如心告辞。
  “看到没有,许仲智,快乐是一种心态,天堂与地狱,其实只有一念之差。”如心无限感慨。
  那大男孩踌躇,“到底黎子中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如心不语。
  “那苗红,又是否一个牺牲者?”
  没有人能够回答。
  他们回到船上,坐在甲板上喝冷饮。
  如心伸一个懒腰,在这种明媚的天气,除了遐思,什么都不宜提起。
  她闭上眼睛,“外人知道的,大概也就是那么多了。”
  “也许,还会有人来告诉我们更多。”
  “年代已经久远,仆人所知,也不过是吉光片羽,你看,宅子与工人宿舍距离甚远,连声音都不可闻。”
  “我倒是替你找到一些关于黎子中的资料。”
  他自公事包中取出若干剪报。
  如心非常有兴趣翻阅。
  原来黎子中生于马来西亚的槟城,独子,他是好几个锡矿的继承人,自幼在英国读书,性格好动,喜欢运动,可是在大学念文学,毕业后努力发展家庭事业……
  如心抬起头说:“好像十分正常。”
  资料并无提及苗红其人。
  “父亲去世后黎子中的生活便起了极大变化,他逐渐把公司业务下放,也开始一反常态,过着一种半隐居生活。”
  如心说:“就在那个时候买下衣露申岛吧。”
  “是,开头一年几乎有六个月时间住在那岛上,旧时一帮玩伴开头觉得新鲜,时来作客,日后便疏远了。”
  “与世无争,多么自由自在。”
  “我始终觉得,人是群居动物,我们享受朋友作伴。”
  他说得对,如心就喜欢他陪着她。
  她回到岛上,小许向她道别。
  回到书房,如心再也忍不住,摊开纸笔,写下题目:我所知道关于黎子中与苗红的故事。
  第4章
  她这样开头——
  那是初春一个雷雨之夜。
  岛上的探照灯忽然全部开亮,照得如同白昼,哗哗大雨像面筋条般的自天上挂下,船渐渐驶近码头,仆人打着大黑伞前去迎接。
  在那样的天气之下,无论如何也避不了浑身淋湿。
  他紧紧拥着他的爱人,把她带上岸。
  那女子头发上绑着一方丝巾,显得一张脸更加精致美丽,她抬起头,轻轻说:“这就是衣露申岛了。”
  “是。”
  “为何把它命名衣露申?”
  “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幻觉。”
  这时,天边雷声隆隆,电光霍霍,雨点早已打湿她的面孔,他接过仆人的伞,搂着她急急朝大宅奔过去。
  他们的感情,也像岛上的天气一样,变幻无穷。
  写到这里,如心翻回第一页,把题目划掉。
  她改写红尘二字。
  这是一个比较贴切的名字,因为人跑到哪里都离不了红尘。
  如心吁出一口气。
  有人敲书房门,“周小姐,我是马古丽,晚饭时候到了。”
  如心说:“别打扰我,你每隔三小时给我送三文治及饮料进来,放在那边茶几上。”
  “是,小姐。”
  她轻轻退出去,每个到岛上来的人都会逐渐变得孤僻,她已见怪不怪。
  如心伏在案上,沙沙沙不住地写,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一股力量,逼着她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可是过了一段日子,那女子开始闷闷不乐。
  他说:“告诉我你的需求,我会尽量满足你。”
  她答:“我想回到往昔的世界里去。”
  他恼怒,“是我一手把你身分提升,将你带到这乐园一样的岛上来,你为何还不满足?”
  她低下头,“我觉得寂寞。”
  “可是我已经日日夜夜陪伴你。”
  这时,有第三者的声音冷冷挑拨道:“她心中另外有牵记的人。”
  啊,说话的是岛上打理杂务的秘书,她冷眼旁观已有一段时间,心中无限妒羡,她巴不得可以成为岛上的女主人,可惜机会降落在一个完全不懂珍惜的人身上。
  他低声央求:“我找朋友来陪你,我们开一个三天三夜的舞会。”
  “不不不,”她几乎像求饶那样说,“不要叫他们来,我不想见到他们,我根本不认识那些人,那些人也不关心我,我讨厌无聊的舞会。”
  他沉下了脸,不知自几时开始,他再尽力,也不能取悦于她。
  渐渐,他因失望而失却耐心。
  “我当初同你说过,一到这岛上来,就永远不能离开。”
  “不,让我走。”
  他忽然咬牙切齿地说:“你即使死在这岛上,化成了灰,我也不会让你离开。”
  她脸色转为煞白,踉跄地后退几步,喘息起来,呼吸艰难,双手捉着喉咙,倒地挣扎。
  他急了,连忙找到喷剂药,递到她面前,扶起她。
  两个人都流下泪来。
  她轻轻说:“你说得对,我欠你太多,我应该感恩,我不走,你放心,我至死也会留在这岛上。”声音渐渐呜咽。
  那第三者站在楼梯上,看到这一幕,冷笑一声,双目发出绿油油的光,她悄俏消失在角落里。
  如心写到这里,放下笔。
  她既不口渴,亦不肚饿,走到茶几处一看,发觉上面已搁着两份点心。
  她诧异,不相信三四个小时已经过去。
  她竟听不到任何声响,那么沉湎,那么投入,真是始料未及。
  她伸一个懒腰,觉得有点累。
  她半躺在长沙发上,喃喃自语:“苗红苗红,你是如何认识黎子中,又如何欠下他这笔无法偿还的债,可否托梦给我,与我说个清楚?”
  她打一个呵欠,闭上眼睛。
  马古丽这时恰恰推开门,看到这个情形,便悄悄退出。
  这时,许仲智打来电话。
  她取起电话听筒,“许先生,周小姐睡着了,要不要唤醒?”
  “不用了,我稍后再打来。”
  而如心在书房里悠然入梦。
  她听到轻俏的笑声,“在写我的故事?”
  如心也笑,“是呀。”
  “你把它叫红尘?”
  如心答:“可不正有一个红字。”
  对方感叹,“那并不是一个愉快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