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4:42
  麦女士颔首,“你嫌我唠叨。”
  “不,我怕你说漏了我想知道的消息。”
  “你问吧。”
  “麦女士,你在岛上有六年那么长一段时间,可有见过黎先生的女伴?”
  麦女士一愣,凄然而笑,嘴角那丝苦涩,丝毫没有因为三十年过去了而减退。
  半晌她反问:“你是指苗红吧。”
  啊,苗红,如心跳起来。
  红,R,是她,一定是她。
  原来红是她的名字。
  如心说:“麦女士,我想让你辨认一件东西。”
  她把那只指环拿出来。
  麦女士只看了一眼,“这是苗红的饰物,它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如心叹口气。
  麦女士问:“他们俩终于结了婚,是吗?”
  “不,他们没有。”
  麦见珍一愣,“什么?可是,鲜花香槟已运至岛上,一切已准备就绪,帖子也都发出去,结婚启事刊登在报章上,他们终究没有结婚?”
  “没有,黎先生独身终老。”
  麦见珍颤巍巍站起来,“他人呢?”
  “他已去世。”
  麦见珍的声音颤抖,“苗红呢?”
  “我们相信她也已不在人世。”
  麦女士又跌坐在沙发上,半晌,她自手袋中取出一张照片,“请看。”
  如心猛地想起,岛上可能也有照片簿子,几乎想立刻返转去寻找。
  当下小许也趋近来看,只见照片中有三个人,黎子中坐当中,他穿一件白衬衫,卷着袖子,已无比潇洒,他右边是当年的麦见珍,小面孔精致秀丽,可是黎子中左边的那女子才是美人,一张小小黑白照片里的她那双目都予人宝光四射的感觉。
  如心问:“这是苗红?”
  “是。”
  “他们是情侣?”
  “是。”
  如心放下照片,“你呢,你只是秘书?”
  麦见珍抬起头,缓缓地说:“不,我是他最忠诚的朋友。”
  “此话怎说?”
  “苗红欺骗他,我一次又一次警告他,他只是不理,他笑着说:‘见珍,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的事我自己懂得……’”
  如心低头不语。
  麦女士对黎子中的关心爱慕,已经表露无遗。
  等半晌,麦见珍问:“你已没有问题了吗?”
  “你为何离开衣露申岛?”
  “子中婚期已定,我住下去没意思,我辞了职。”
  “以你看来,黎子中是个怎么样的人?”
  “热情、慷慨、细心、对人一点架子也没有,修养与学识都一流,懂得享受生活,有幽默感与同情心。”
  嗯,几乎十全十美。
  “他有一个缺点,他太相信人。”
  “依你看,苗红如何欺骗他?”
  麦见珍很简单地回答:“苗红另外有爱人。”
  如心不语。
  隔一会儿,麦见珍又不耐烦地问:“没有问题了吗?”
  如心说:“我已经问完。”
  麦见珍松口气,“那么,我可以把我的事从头说一说了。”
  “不,”如心连忙阻止她,“不用了,我暂时只想听那么多。”
  那麦女士大失所望。
  如心站起来送客。
  麦女士只得寂寥地走到大门口。
  小许好心地问:“要不要家人来接你?”
  麦女士凄然答:“我孑然一人,我无家人。”
  她走了。
  小许问如心:“为什么不让她把故事说一说?”
  如心笑笑,“这一说,三天三夜都不够,况且,麦女士并不知道事情的关键,重要的事在她走了之后才发生,她扮演的角色只不过是黎子中的爱慕者,她对苗红非常有偏见。”
  可是已经甚有收获,他们自麦见珍口中,知道当年衣露申岛上的女主角,名叫苗红。
  “去查查死亡注册处有无苗红的记录。”
  “我们立刻到罗布臣广场政府生死注册处去。”
  他们像着了迷似地赶出去。
  旧档案并没有注销,可是查不到苗红这个人。
  小许说:“可能她在别省逝世。”
  如心抬起头来,“是,也有可能,她的死讯并不公开。”
  “如心,你指什么?”
  “她在岛上去世,火化,这件事不为人知,没有记录。”
  小许浑身汗毛竖起,“如心,你怎么会有如此可怕假设?”
  “你如见过那位黎子中先生,你也会有此想法。”
  “他长相诡异?”
  “不,他有王者之风,说话一如命令,他完全不理世俗惯例,在岛上,我相信他会为所欲为。”
  小许这次小心翼翼地推测,“照你看,苗红是否死于自然?”
  如心吓得变色,“许仲智,你的假设更加大胆惊人!”
  “你想想,若是意外或病逝,为何不送到医院救治?如心,我想,我们应该通知警方。”
  如心沉吟半晌,“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仍是一件悬案。”
  “我是岛主,岛上的事我自有主张。”
  小许不语,难怪黎子中会选中周如心做继承人,看来二人的确气味相投,十分怪僻。
  半晌小许问:“你对黎子中有极大好感吧?”
  “是,”如心直认不讳,“他连衣露申岛都赠予我,我自然应有所回报。”
  小许不再置评。
  “我将乘水上飞机返回岛上,如有消息,请速与我联络。”
  小许立刻去订飞机。
  “许仲智,我不会白白用你的时间精力。”
  小许转过头来,终于说:“那不是钱的问题。”
  如心一怔。
  小许忽然叹口气,继续与飞机公司联络。
  那天晚上,如心独自回到岛上。
  八点多了,天空尚未黑透,银紫色晚霞布满整个天际,那颜色艳丽得不似真的。
  不知是谁说的,人若经过田野,而对紫色视若无睹,上帝会动怒。
  如今有谁对天际这片紫色毫无感觉,也应受到责罚的吧。
  如心返回室内,把书房所有的抽屉柜格打开来寻找照片、书信以及日记。
  可是她一无所获。
  五间房间都空空如也。
  如心唤来马古丽。
  “屋内没有照片吗?”
  “没有,我们来的时候都没见过任何照片,黎先生没把它们摆出来。”
  如心失望了。
  看样子,要不是他己把照片销毁,要不,已把它们搬往别处。
  马古丽退出去。
  如心在露台上坐着,橘红色太阳终于落下海中。
  黎子中并不打算把往事也交给周如心继承。
  书桌共有六格抽屉,全是空的。
  台子上仍然是那叠纸,那束笔。
  当年在岛上发生的事,可以想象,一定有好几个版本,何不把它们都写出来。
  如心轻轻摊开纸笔。
  忽然她耳畔听到细碎的乐声。
  那是一首轻快的老调,名叫天堂里的陌生人,这是指周如心她吗?
  她脱口问:“谁,谁放音乐?”
  马古丽推门进来,“小姐,唤人?”
  “谁在播放音乐?”
  “没有人,并无乐声呀,小姐,你听错了。”
  如心再侧耳细听,果然没有任何声音。
  她抬起头,啊,疑心生了幻觉。
  “小姐,”马古丽说,“你累奇*书*电&子^书了,休息吧。”
  可是接着又有电话进来。
  “如心,我是仲智,听着,有一位洪小霞女士说她也曾在衣露申岛工作过。”
  “为什么都是女士?”
  “也许女士们较为细心,看到报上启事。”
  “有无约她见面?”
  “有,到她家中详谈。”
  “我明天一早出来。”
  “她住在维多利亚。”
  “那更好,你在该处码头等我,明早九时见。”
  “一言为定,对,你在宅子里找到什么没有?”
  如心十分惘怅,“什么都没有。”
  “片言只字也无?”
  “一张照片都不见。”
  “那也好,你可以安心在那里住。”
  怎能安心下来。
  夜里,如心做梦了,她看见自己从床上起来,凭窗眺望,只见异乡之月如银盘般灿烂,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这等景色,简直可用风情万种四字来作形容。
  她又听到有人唤她名字:“周如心,下来玩,周如心,下来玩。”
  如心虽然年轻,但自小姿势一如大人,早睡早起,举止端庄,生活正常,从未试过晚上出去玩,不由得心动。
  她自窗子看下去,很清楚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境,可是她看到年轻的黎子中与苗红在楼下叫她。
  他俩笑脸迎人,手拉手,如心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替他们高兴。
  她高声问:“误会都冰释了吧?”
  黎子中颔首,“我俩永不分离了。”
  如心由衷地开心,“那多好。”
  “如心,你下来,我们谈谈。”
  如心刚欲下楼,蓦然惊醒。
  闹钟震天地响,她连忙按住它,起床梳洗。
  马古丽跟她出海,在船上为她准备早餐,如心感慨这种特殊阶级的生活过惯了,恐怕不易再做回一个普通人。
  船到了,许仲智已站在码头上等。
  他朝她招手。
  他俩照着洪女士所给的地址找过去,原来是维多利唐人街一家中药店。
  年近六十的洪小霞女士抱着一个婴儿出来见客。
  她解释:“孩子爸妈都上班去了,现在由我带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