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4:42
  难怪,酸溜溜地想,一家人要赶出去庆祝。
  “马上就想到你,要不要出来?”
  别叫人看见才好,国香一生气,我便遭殃,她不受激将法。
  “在家挺闷的,听说你没有女朋友。”
  这女子把我当小羔羊,大胆妄为。
  “有什么好建议?”
  “不如到我处,看录影带,吃老酒。”
  为什么不呢,我还有什么损失,在家傻鸡似等电话,也不是办法。
  “我来接你。”
  “我自己来,你把一切安排好。”
  二十分钟就到了。
  苏倩丽住在酒店式公寓里,管理员一见我就立刻露出会心微笑。
  我一点儿也不觉困扰,对别人,我充满信心谅解,苏苏是个妙龄女子,当然有权结交异性朋友,生活荒唐,也无可厚非,只不知老施有否来过这里。
  苏苏亲自来启门,“都准备好了,快来。”一手把我扯进去。
  不知是失望还是惊喜。
  荧光幕上播映的是足球赛,沙发布置得软绵绵,茶几上放着半打冰冻啤酒,一大碟花生。
  甚至苏苏都巾帼不让须眉。
  “你看十号,”她说,“似会武功,像不像我们武侠小说中的沾衣十八跌?敌方十个人拦追他也不管用,他滑似泥鳅,总有办法过关。”
  我呆呆地看着她。
  “就算看过也值得温习,过来。”
  但我不喜欢足球,自小我们弟兄俩都不似蛮牛,学会游泳还是为逃生用。
  我试探问:“这便是你的好节目?”
  “是。”
  “看完足球呢?”纯属好奇,并无他意。
  “出去吃一顿辣得跳舞的咖喱。”
  “然后呢?”
  她伏在沙发垫子上,用猫似双眸看着我,“送你回家,我不是急色儿。”
  我完全相信。
  现在一切由她们做主动。
  “来,”苏苏拍拍身边的垫子,“乖乖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叠着双手看住她笑,“你打算这样过一辈子?”
  苏苏扬起一条眉,大惑不解。
  我坐下,“不准备结婚找归宿?”
  “你向我求婚?”
  “不不,”我擦擦鼻子,“别误会,只不过探讨一下问题。”
  “你们大学教授真可以拿这个题目写一本书。”她叹息。
  “看样子啤酒花生与足球赛居功至伟,你们都不打算成家生孩子了。”
  “孩子真要命,你见过施导演的小女儿?真似一个活的洋囡囡,多次有绑架她的冲动。”
  是,施峻模样趣致。
  “假使有那样一个孩子,生活就十全十美,”苏倩丽感喟地说,“难怪施太太把女儿当命根。”
  “真的?”
  “她只肯为她们放假。”
  “听说,你同阿施曾是好朋友。”
  苏苏脸色一变,“别管闲事。”她用手指碰我鼻尖。
  对我,她总有三分轻佻。
  她接着说:“你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在追求人家的太大。”她睁大眼睛。
  我学了乖,笑得非常自然,“谁说的,你?”也指指她鼻尖,“没有证据,别乱说话。”
  “她年纪比你大。”
  我取过外套,“没留意。”
  “她不会为你离婚的,我对她家庭状况最了解,施氏夫妇隔一百年也不会分手。”
  “我要告辞了,太失望,原以为你会穿着黑纱亵衣出来引诱我……不提也罢。”
  “喂!”
  苏苏在门后大叫,我已进了电梯。
  管理员见到我很诧异,眼角像是问“这么快”,我连忙逃之夭夭。
  甘于向盛国香拜服,不表示其他女子也可将我玩弄。
  国香那种优越是天生的,自然而然,她流露出高人一等的气质,不论男女,都被她风度慑住,情愿听命于她,在尽可能的范围内迁就她。
  苏倩丽所恃的,只是一点点美色,态度骄横,难以服众。
  兴致索然回到家,林自亮冷冷问:“回来了?有人送机票来,连证件都放在你书桌上。”
  我倒在沙发上,用杂志遮着脸。
  “届时分头到飞机场,你提前进入禁区,以避耳目,可是这样?”
  如果她家人去送她,恐怕要如此安排。
  “时机尚未成熟,不适宜公开。”
  “这样鬼鬼祟祟值得吗?”
  电话响。
  林自亮讽刺地说:“那位夫人找你。”
  我跳过去。
  “收到东西了?”
  “国香,我已有两日两夜没有见到你。”
  “也许我不应该答应你。”
  “你在什么地方,我立刻过来。”
  “我们一家在母亲这里。”
  以后但凡有节日,就没我的份。
  我听见施叫她,他仿佛把她盯得很紧。
  “施峰过来了,再见。”
  老施有施峰施峻作武器,我可得孤军作战,亲眼见过小施峰维护父亲那坚决忠诚的样子,羡煞旁人。
  我静静放下听筒,轻轻的“叮”一声,像是我内心微弱的抗议。
  林自亮冷冷的目光又射进来。
  两兄弟相依为命地长大,却经不起考验,他没有支持我。
  这不像他,小时候与高大的同学打架,他一定奋不顾身地帮我,两兄弟受人围攻,一败涂地,抱头痛哭不知多少次,但重要的不是胜负,而是兄弟同心。
  他竟然离弃我。
  “大哥,说你永远在我这边。”我恳求。
  他悻悻说:“也许我表达方式太差,净替你不值。”
  我紧紧握住他手,“我会得照顾自己。”
  “我不明白你,但我尊重你的意愿。”
  我俩紧紧拥抱,互相大力拍击对方的背脊,忽然想起母亲去世那夜,普天下也只剩我们两人,在医院直拥抱着哭,我泪盈满眶。
  刚想说些更肉麻温情的话,电话铃打断情绪。
  我去听,是海伦俏皮得会跳舞的声音。
  我示意林自亮前来。
  “那位小姐。”
  林自亮定一定神,过去说话,“你在什么地方?纽约?”
  难怪他要怨忽,兄弟俩同样不争气,被异性占尽上风。
  “我来陪你?笑话,我有生意在此,哪里丢得开。”
  我回到房间去。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终于变成喁喁细语,说个不停,我无聊地看着钟,足足过了半小时有多,他才挂了电话。
  海伦落足本钱,用足心思。
  林自亮出现在门口,“我明天去纽约。”
  你说要不要命。
  理论是理论,事实是事实。
  没想到他比我更早出发去长征。
  我自己的行装也收拾好了,我们互相祝福。
  先把他送走,才回家打点,报纸暂时停派,信箱吩咐佣人开启,留下紧急联络号码。
  第二天一清早要与国香结伴旅行,一夜不寐是必然之事。
  清晨五时已经起床,正在关窗户奇www書qisuu網com煤气喉,电话铃响。
  “喂。”
  “我是你师母。”
  我心一跳,师父出事?
  “你方便来我处一次?”
  “我最迟八时要到飞机场。”
  “是很重要的事。”
  我想一想,“好,立即到。”
  索性连行李一并带着走。
  天才蒙蒙亮,印象中从没试过在破晓时分上路,截了街车,先往师母家去。
  在这种尴尬时分找我做什么?
  师母在门口等我,她已穿着整齐。
  我提着行李进屋。
  “咖啡?”
  “黑。”
  我俩坐在厨房中,捧着咖啡杯。
  天渐渐亮起来,师母还在培养情绪,开不了
  平日我不会无礼,但今日不同往日,我看了看腕表。
  师母牵牵嘴角,我耐心等她。
  她的脸容秀丽,眉梢眼角都像国香。
  啊国香,我四肢酥软,这个名字对我这般魅力。
  我温和地提醒她,“我在等。”
  师母忽然站起来,“国香叫我同你说,计划改变,你不用去了。”
  我呆视她,一时没听明白。
  师母深深叹口气,说不出的同情与不忍。
  渐渐那五个字烙印似炙进我的心:你不用去了。
  我唇焦舌燥,指着墙角的行李,轻轻说:“东西都收拾好了。”
  师母无话可说。
  急气攻心,金星乱冒,我还尽量维持镇静,“发生什么事?”
  “施与她同去。”
  “可是,”我指着胸口,“我约她在先。”
  “不,施同她十五年前就有约,他有优先权。”
  喉咙似有一口痰呛住,我想申辩,声音似呜咽,连忙合住嘴,把句子硬生生吞下肚子。
  “回去睡一觉,过后气下了就没事。”
  “我去飞机场找她。”
  师母用手拦住我,“气上头不要冲动。”
  “我没有气,我一一”
  “也不要说太多话。”
  “她为什么不亲口同我说?”
  “她怕你不高兴。”
  “我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那就最好。”
  “我走了。”
  “自明,别到机场去。”
  “怕我闹事?”
  “不,飞机在午夜已经开出。”
  我更加五雷轰顶,她都算准了,我浑身乏力,软倒在椅子里,事后才叫老太太来安抚我,我看看时钟,七时十五分。
  他们已经飞到太平洋上空去了,我的心渐渐静下来,这样作弄我,为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