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4:42
  我打量着海伦,穿着时髦,修饰整齐,一头短鬃发贴着小巧的头型,看上去精神奕奕。
  全是短发,从小女孩到妙龄女士,都不再拥有美丽的长发。
  我对长发有偏好,记得当年念小学,前座的女同学有一把齐腰的长发,家长为她梳各种不同的发型,一时长辫,一时油条,一时马尾巴,我喜爱她,记得她姓卢。
  “你在想什么?”海伦问。
  “头发,你们都不肯留长发了。”我惋惜地说。
  “男人都喜欢女人长发。”
  “以兹识别。”
  “但办公室女职员实在不宜过分突出女性特征,这样做会被老板及同事低估工作能力,还是端庄点好,况且披头散发怎么做事,现在讲究效率,妩媚如世界小姐做不出成绩来也不行。”
  但长发……
  第二章
  (更新时间:2006-04-12 11:04:34)
  中学时有位小女朋友,游泳时打散头发,在水底似一条美人鱼,坐在沙滩,我爱捞起她长发深深嗅吻,有海藻香味,她皮肤细白,晒得蔷薇般颜色,鼻端有雀斑,眼珠子在阳光下呈咖啡色,那是我的初恋。
  我固执地说:“只爱长发。”
  海伦笑了。
  “笑什么?”
  “笑你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跳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大哥回来了。
  大包小包,水果冰淇淋饮料,什么都有。
  他还要为我们介绍,海伦告诉他,我们已开过辩论会。
  我说:“巧克力冰淇淋加可乐最好吃,我与林自亮自幼便喜欢,称之为喷火美人。”
  海伦说:“噫?”
  “味道极佳。”我保证。
  “我是说那名称,美人,怎么喷火?”
  我笑着摇头,喷火代表性感,是美誉,有什么不好,但是她偏偏视作侮辱。
  我不语,只是笑。
  好强的女性通常也极其优秀,她们性格独立磊落,能吃苦,不流泪,容易被男人利用,往往打落牙齿和血吞,与她们交往最放心。
  海伦看住我,“你不喜欢我吧?”
  “怎么会,”我又一次跳起来,“我由衷佩服你。”
  稍后他们进书房听音乐,我洗杯子。
  真寂寞。
  大哥说得对,只要谈得拢,双方在一起开心,谁煮饭洗衣都一样。
  她们女孩子也是人,不能规划她们非做什么不可,像海伦,根本不擅长家务,何苦为俗例而逼她不快活地守在厨房中;而大哥,他爱整洁,专喜研过究食经,那么就让他担当这个任务好了。
  幸亏我们这里没有啥子都看不顺眼的老人家。
  半夜老哥把女友送走,找我起床聊天。
  “言归于好?”
  “从头开始。”
  “非常聪明光亮的女孩子。”
  “上次我们龃龉之后,她根本没有接受异性约会。”
  “你也没有吧?”
  “别人都看不上眼。我爱海伦凡事井井有条,组织能力强,又有份高贵的职业,收入稳定。我没有资格喜欢说话大舌头、眼睛会打电报的女孩。”
  “她可有意思成家?”
  “她说要想清楚。”
  “有条件?”
  “有。”
  “说来听听。”
  “不打理家务,不养儿育女,不听命丈夫。”
  “哗,民间三不。”
  “不生孩子怎么行,”大哥很困惑,“婴儿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东西。”
  我安慰他,“会肯的,爱她足够时她会回心转意。”
  “不过怀孕也真辛苦。”
  “睡吧,别想这种血淋淋的事。”
  “晚安。”
  像我们两兄弟这么可爱纯洁的青年,应不愁找不到对象吧,我悠然入睡。
  第二天在床上被电话铃叫醒。
  朦胧地接听,那边的女声非常不悦:“年轻人睡到日上三竿,浪费大好光阴。”
  “谁?”
  谁这么教训我?
  “我找林自明。”
  “在下正是他。”
  “我姓盛。”
  “啊,盛女士。”是盛国香。
  “我是盛太太。”
  我搔搔头皮,“是师母?”
  “唔。”
  那她有权说我几句,用左手取过手表一看,乖乖不得了,已经十一点。
  “教授千叮万嘱让我看看你。”
  “谢谢谢谢,其实一切很好。”单单少个女朋友。
  “你将与国香同校?”
  “是,但还没见到她。”
  “今天下午她来我处吃茶,你有没有空?”
  “有有有。”
  师母说出地址,“准四点,我最讨厌人迟到。”
  心惊肉跳,在家喝杯茶而已,先到先斟,何必做时分秒的奴隶,这老太太的阵仗太过厉害,难怪我师傅受不了。
  盛老从不计较这些小节,但是对工作量却颇有管制。松紧自如,做人才够潇洒。
  我吐吐舌头,当给面子师傅吧。
  一骨碌自床上弹起。
  送花送糖送糕点都不管用,这位老太太不是普通人,我跑到大哥的礼品店里去。
  他正在记帐。
  我问:“有什么东西适合送六十岁老太?”
  “无论什么,你都得付钱买。”
  我坐在店堂里,“是什么令一个男人开起礼品店来?”
  “有利可图。”大哥面不改容。
  “说的也是。”
  “你不必打击我的自尊心,去,叫店员带你看新到的水晶摆投。”
  选中一对水晶书座,大哥闲闲吩咐给我一个八折,店员报上价目,我吓得下巴落下来。
  我问林自亮:“你为什么不去抢?”
  他说:“嫌贵,那买双纸镇好了,便宜三十倍。”
  礼轻人意重,还是要了书座。
  一向着轻老哥这档生意,实地观察之后,几乎跌脚,太狗眼看人低了,原来他在此阴恻恻的一本万利。
  而我,这次回来,担任讲师职位,高贵是高贵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挣得老婆本。
  我问他:“请不请合伙人?”
  他答:“你会不耐烦的,做小生意十分琐碎。”
  “不见得吧,光是这单交易便是我半月之粮。”
  垂涎欲滴。
  大哥摇头,“你根本不懂。”
  女店员抿着嘴笑。
  “大学适合你,弟兄俩一文一武,气氛协调。”
  这是毕业的悲哀,从校园出来,但见他人都有他的成就,自己则一无所有,眼特别红,心特别急,韶华不再,两袖清风,怎么努力发劲去追呢,弄得不好,滑一跤,怕不就头崩额裂。
  大哥像是洞悉我的心事。
  “开学后,忙个不可开交,你就不会胡思乱想。”
  我取起礼盒,向他道别。
  还有,要找个女孩,被她调拨得团团转,透不过气来,让她掌握我的情绪,忽冷忽热,忽嗔忽喜,那就没有时间想什么哲理了。
  到师母住宅,刚刚四点。
  门应铃而开,是位中年女士。
  我忙称一声“施太太”。
  谁知她呵呵地笑起来,“你这个小子倒是会讨人欢喜,我不是施太太,我是盛太太。”我呆住。
  保养得这么好,像住在什么洞天福地之中,喝琼浆玉液度日,她的配偶盛教授已经很有老态,同她不能比较。
  我定定神,把礼物放在桌上。
  “老盛他还好吗?”看样子分了手还顶牵记他。
  我乘虚而入,“生活很清苦,一切杂务都得亲自动手,试想想,总共才得一双手,著书立论是它,煮饭洗衣也是它,多么矛盾。”
  “你有什么见地?”
  “总得有个人服侍他。”我大胆地看着师母。
  “小老弟,世上哪里去找那么理想的生活,人人自身难保,退休以后,收入锐减,当然只得事事一脚踢。”
  话倒是说得不错,我立刻对直爽坦白的她添增好感。
  “他这个人,又特别看轻看贱金钱,不然一起回华南来享几年晚福,不知多好,他又偏偏不肯。”
  “为什么?”
  盛太太叹口气,“因为这一切都是他岳家名下的财业。”
  我忍不住说:“他也太迂腐了。”
  “说得好。”
  门铃响起,进来的是施家大小姐。
  一见是我,她立即说:“哎呀,我没穿见客的衣服!”
  这小女孩的脑筋另一样的。
  又与外婆说:“母亲实在走不开,她不来了。”
  “又是什么事?”
  “一位美国教授带了纳华达山脉的油页岩化石样本来找她,化石有许多种,其中有始祖海洋生物,她正招呼客人。”
  有道理。
  我算老几呢,小人物。
  两次失约,不禁伤了我的自尊。
  施峰把双臂绕在身后,仰起头问:“你开始写书没有,作家?”
  真的,禁不得她这一问。
  我说:“暑假后开始,天气太热,人人都要放假,你不是也在休息吗?”
  “妈妈可不放假。”
  看样子施峰颇崇拜母亲。
  “她比较特别。”我干笑数声。
  师母的女工捧出点心来。
  再坐一会儿,我起身告辞。
  忙忙忙,谁不忙,凡事总得分个次序,一连两回失约,使我了解,她不重视我,也不重视她父亲。
  算了。
  我把施峰送回家。
  她喜欢发问,也擅于会话,但我没有看过她笑。
  记忆中,女孩子到她那种年纪,最爱掩住半边嘴巴笑,但她不是,她习惯先皱一皱眉头,然后问成年人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