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作者:王金年    更新:2021-12-07 14:38
  它是村里的风水树,它是村里的里程碑。砍了它,村里的老少爷们是否会愿意,砍了它,又怎么向自己的子孙后代交代。
  “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只见穆蛋大手一挥,“人家关家桥的大福连命都搭进去了,我们就舍不得一棵树吗?”
  这句话让所有的人都闭了嘴!是呀,世上还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吗?
  就是昨天夜里,连续劳累的共产主义英雄大福终于支撑不住了。从小高炉的炉顶一头栽到了小高炉里,当时炉火熊熊,眼看就要流铁。他人栽进去后,只听滋啦一声,大腿以上部位就化成了钢水,众人紧拽慢拽,只拽上了他的两条小腿。一阵风吹来,英雄大福仅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焦煳味,很快也没了!
  三天后,公社为其召开了隆重的追悼大会。公社书记蒋大喇叭亲自主持,县委周书记亲自讲话。大福的儿子为其摔的老盆子,那个当年由关润林作证,由他养大的小女儿已经长到了17岁,这个永远不知自己真实身世的女孩为其高举招魂幡,哭得死去活来。大福是全县为大炼钢而跌进炉里一块儿炼了钢铁的三大烈士之一。
  第二天一大早,一干人马浩浩荡荡直奔村里而来。穆三胖亲自跑到公社借来了木匠专用的大钢锯,那钢锯有八九尺长,要两个人扛才行。
  与很多想象中的情景不一样,等穆蛋一行人赶到银杏树下时,只见我爷爷已经领着几个老头坐在了树下,他们的面前放了三个大棺材。村里的人都认识,其中最大的那个红漆大棺材是我爷爷的。
  我爷爷等几个老人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场面有少见的严肃。
  穆蛋有些不明就里,小心地问了问:“三爷爷,您这是……”
  我爷爷不动声色:“听说你要砍树?”
  “是呀,这不都是为了……”
  “进入共产主义我不反对,但是别砍这棵树。咱崮下村什么都可以没有,不能没有这棵树。”我爷爷接着拍了拍自己的大棺材,“你不是缺劈柴吗?那好,把它劈了大炼钢铁吧。这是楠木做的,禁烧。”
  “三爷爷,您这是……”穆蛋有些目瞪口呆。
  “就按我说的做,还有这两口……”
  说起我爷爷的寿材,村里没人不知道的。自打1946年部队南下,将他一人撇在家里后,他就花500块大洋订做了这口上等的楠木棺材。告诉你,这可是当年农村的风俗。谁都希望自己死后入土为安,在阴间过个安稳日子。我爷爷当然也不会脱俗。自有了这口棺材后,他每年秋季(秋分前后)刷一遍大红的油漆,都是他自己亲自刷。
  如今,他将其视为生命的寿材献出,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的。从此后,村里人更加敬佩我爷爷。
  40多年后,他常来济南跟我小住一段时间,其间,他常常跟我说起他的后事安排问题。他说:“我虽然没有棺材了,但你不能烧我,我不火化,我还要入土为安,你就把我埋在你奶奶、三奶奶及小姑中间,我要和她们在一起。”我说,恐怕村里不会同意的。他挣着脖子说:“村里不怕,现在是穆蛋的孙子当村主任,他得喊我老祖爷爷,哈哈,这点面子他还是肯给的。”说这话时,他十分地自信和自豪。
  多年后,我及村里的人满足了老人的这一心愿。而那时,已是1997年了。
  第五部分
  第47章
  百斤鸡,千斤猪
  百斤鸡,千斤猪,深挖土地三尺三
  1958年的冬天终于姗姗来迟。漫天飞舞的雪花纷纷飘落,落在了那一团团说钢不钢,说铁不铁的黑渣坨上。渐渐地,大炼钢铁的狂热开始冷却。人们意识到,具有高科技含量的钢铁毕竟不是几句口号和汗水就能炼成的。
  大队人马开始从小高炉前撤离。没人对这一切负责,没有人作过一点反思。倒是有个县一中的初二学生说了句:“这是钢吗?”马上被抓起来进行批斗,并在全县游街示众。随后被打断双腿,打瞎一只眼。只可怜这15岁的孩子最后被逼自杀。
  从大炼钢铁阵地上撤出的人马,马不停蹄又转向了深挖土地的战斗。这天一大早,如往常一样,我爷爷又在山坡上转悠起来,远远地,他看见穆蛋正领着一帮人在那块最好的棉花地里挖“战壕”!不错,是战壕!不然不会挖这么深,因为他只能看见有人头在晃动。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又准备打小鬼子呀……”我爷爷远远地就吼上了。
  “不是的,三爷爷,我们这是在深翻土地。”几个农民恭敬地回答。
  “什么?深翻土地?就这么个深翻法?”我爷爷火了,“这不是在挖堑壕,也是在挖坟地,有这么深翻的吗?”我爷爷越说越气,“千百年来,咱种地靠的是熟土,熟土也吸肥,这熟土有多厚,你们不知道?”
  穆三胖擦了把满头的汗说:“三爷爷您别生气,这熟土有多厚,咱庄户人家还能不知道?只是,这是上级的指示。这不,这是穆支书昨晚在公社开完了紧急会议紧急传达的呢!上级明确要求,深翻三尺三,亩产要上万!”
  “那穆书记呢?”
  “他挖了大半夜,刚睡下……”
  我爷爷这才发现穆蛋睡在不远处的宣传栏上,他显然是太累了,人睡得像条小死狗。
  我爷爷马上把自己披的当年王达礼送他的那件狐狸后腿皮大衣盖在了穆蛋的身上。正好,穆蛋在说梦话:“深翻三尺三……”把我爷爷吓了一跳。
  “那个,三胖,你去我家,把季同志叫来,人家是农业专家,咱问问他要深挖多少才好。”
  大伙知道我爷爷的邪劲上来了,谁都不敢说什么。民兵连长穆三胖像接了上级命令似的,大步跑去了。
  就在这时,熟睡中的穆蛋又说梦话了:“蒋……蒋书记,您放心,我们一定要拿百斤鸡,千斤猪……嘿嘿,千斤猪……”
  我爷爷心疼地说了句:“瞧这狗日的累的,尽说胡话。什么百斤鸡,天下也找不出百斤鸡吧……”
  大伙都不说什么。你看我,我看你,有的则在抿嘴笑,抿嘴笑的是个半大孩子,但这样的也要顶个整劳力使。
  “你这孩子偷笑啥,你见过百斤鸡,那你拿出来献给村食堂吧。”我爷爷还逗了他一句。
  不料,那孩子反而不笑了:“不是的三爷爷,您老不知道,真的要搞百斤鸡,千斤猪,这是俺穆支书昨天在公社开会时打的保票!”
  “什么?打了保票……”我爷爷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大伙七嘴八舌地介绍,我爷爷才知道自己的耳朵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公社开的会。原来,为了提高生产力,有人提出了让鸡跟猪配种,以便生出百斤鸡;让猪跟牛配种,以便生出千斤猪的大胆设想。会上,很多村争先恐后要抢着搞实验。最后穆蛋嗓门大,就把这光荣的任务抢到了手,并马上着手挑选出最壮的十只母鸡和个头最肥的母猪,单独喂养,专等配种的上级人员到来。
  多年来,我爷爷每每给我讲这个荒诞故事的时候,他总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现。当时,他同样是这副表情:“敢情天下会有这等奇事,我王汉魁知不多,见不广,只知马和驴配对生的骡子就是个瞎种,别的俺就不知道了。”
  大伙见我爷爷泼冷水,不知是随声附和好,还是表态反对好。大伙都在那里皮笑肉不笑。但大伙趁这空休息一下是真的。
  季风睡眼蒙地被请来了,他手里拿了一份刚出的《人民日报》。他的表态出乎我爷爷的意料之外。只见季同志扶扶眼镜说:“按常规讲呢,这种深翻绝对是糊弄。因为土壤的结构大致分三层,最上边的一层因为接受阳光、雨水为熟土,中间一层为模糊土,70公分以下的为生土,生土是不适宜庄稼生长的。但是……”他挥动了下手中的《人民日报》,“现在讲究大跃进,讲究革新、革命,只要意志坚,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
  大伙又鼓起了掌来。只是太累了,才没有呼口号的。那个时代,鼓掌和呼口号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我爷爷的权威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他什么也没说,阴沉着脸走开了。
  一会儿的功夫,季风跟了上来。
  我爷爷头也不回:“你这叫指马为鹿……”
  季风说:“天下都指马为鹿了,这马也就是鹿了。”
  走着走着,我爷爷突然停下脚步:“嗯,还是季老弟厉害……”
  ......
  不到6月,先是县里宣布花费了320万个工时修建的沂蒙大水库失败。接着百斤鸡、千斤猪的事,渐渐地也没了影,公社里也无人再提这事。穆蛋去找蒋书记,蒋书记吼大着喇叭说,这事要等县里周书记发话,周书记则说,要看地区的安排。只是那10只母鸡和10只母猪实在是给喂肥了,最后,又全部进了村里的公共食堂,成了全村人的美味。
  至于深翻的土地嘛,要到秋后才能见分晓,反正地是深翻了,种子也是密植的,撒了一层又一层。种子比往年多用了十几倍!
  接着,兵营式的男女分居也结束了。各人又都回了各家。这事出自一个小故事:刘英的丈夫是个老实人,好喝酒,喝了酒就想那事。这天晚上,他实在熬不住了,就把刘英拖到了庄稼地里干了起来。不料被外村巡逻的民兵发现,抓住报了上去。上边也不好说什么,因为人家毕竟是两口子。县委周书记便借此批示:解散吧……其实他也没那么大的胆,是因为邻县已有了解散的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