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作者:王金年    更新:2021-12-07 14:38
  他属于那种“抓得快,审得快,杀得快”的“三快人物”。尽管35年后平了反,但他的老婆、儿媳和即将出生的孙子却为此遭了大难。
  “这不是卖青萝卜的李大哥吗?怎么?你也进来了?”难友中有认识一枪准的。
  “俺……俺……唉,谁知道……”一枪准叹了口气,蹲在了旮旯里。
  “你是不是得罪人了?”有人悄声地问他。那个时候只要有人举报,哪怕是匿名举报,公安局也会马上就抓。
  “我卖我的青萝卜,能得罪什么人?”当年遣散时,一枪准曾想带着老婆、孩子回昌乐老家,但我爷爷劝住了他,我爷爷说:“你回昌乐干么?再种西瓜?你能吃得了那苦?再打兔子?你还能有以前的枪法吗?你胳膊那伤能吃得消?你干脆就在这沂蒙城里落户算了。你这200斤小米,反正吃不了,不如用它当本钱做点小买卖,吃上饭算了。再说,弟兄们生死与共多年,好歹也有个照应。”一枪准一想也是,就听从了我爷爷的劝告。
  一枪准还算有经营头脑,他决定专以贩卖潍县的青萝卜为生(又名潍县青)。说起潍县的青萝卜,那可是跟老潍县一样齐名。这种萝卜呈柱形、细长、皮青绿、外着白锈,入土部分为白色,但只占身长的四分之一。每根约一斤重,大小适宜。该品种肉质紧密、颜色翠绿、先辣后甜,甜而多汁,落地碎,触刀裂,秋天收获,可贮存一冬,开春还不易糠心,能吃到来年阳春三月。潍县青草卜以白浪河、虞河、潍河两岸及北宫一带出产的为佳。我们老家就有“烟台的苹果莱阳的梨,赶不上潍县的萝卜皮”一说。
  一枪准看准了这种物美价廉、薄利多销的产品,他买卖做得很大,挖了个很大的地窖子,每年冬天里都要存上几千斤,可以一直卖到过年好长时间。凭着自己的辛苦,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惟一让一枪准感到伤心的是,他的大儿子大贵今年二月里死了,死于伤寒病,死时才24岁。大贵属兔,所以一枪准就总认为是自己过去打死的兔子太多,妨的。
  好在大贵的媳妇已怀胎十月,马上就要生。这又给一枪准带来了一线希望:“只要给我生个孙子,我李家有后,我死而无憾……”
  ......
  审讯出奇的简单。公安局一口咬定一枪准解放前干过土匪。
  一枪准进行辩解:“我们不叫土匪,我们是水浒梁山的那帮好汉,是义匪。”
  “胡扯,土匪就是土匪,哪里来的义匪?”
  一枪准就硬争:“是的,是义匪,这是国民政府王县长亲自说的。他还请我们大掌柜的喝酒哩……”
  “住嘴,国民党的县长没有好玩意!”
  “反……反正我没有图过财,害过命。我没人命……”
  “可你砸过妓院,差点打死一名妓女。那是我们的阶级姐妹。这是阶级感情和阶级立场问题。”
  “哎哟,这可冤枉,逛窑子是使了银子的,能算犯罪啊?旧社会的男爷们谁不……”
  “住嘴!经查,抗战期间,你们和国民党的游击队也有联系。”
  一枪准更急了:“那是联合打鬼子呀。我们还和共产党的独立团有联系呢,我们大掌柜的跟他们关团长是……”
  “那人是托派分子,不准再提这人。”
  “可……可打鬼子却是真的吧。我至少打死过七八个小鬼子,我这胳膊的枪伤……”
  “住嘴,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一句重复,审讯结束。
  回到监房,一枪准心里直觉堵得慌。他一声不响地蹲在了一边。监房的囚友大多是过去的土匪、散兵、国民党部队的连以下军人、道会门的头头等,其中还有一个自封的“皇帝”。大伙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知道吧,沂蒙的镇反过弱,益都特委不满意,要求县里杀一批,口号是宁可多杀,不可少杀,宁可“左”倾,不可右倾。我们这些人的脑袋都保不住。”
  这话激起一枪准一身冷汗:“可俺不是反革命。”
  “可你是土匪呀。只要当年没扛过共产党的大旗的,都危险。”
  一位囚友问得更具体:“你没瞎说什么吧?”
  “俺也没有什么,还能说什么?”
  这人60来岁,应是个老油子。以后才知道,他曾经在张宗昌手下当过炮手:“告诉你,就是有也别说,什么也别说。”
  “墙上不是写着坦白从宽吗?”
  “狗屁!”老油子哼了一声,“那是蒙人的,好让你乱咬同伙。真正办起来就是‘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有人笑了起来,说这才叫经验。
  第四部分
  第41章
  桃花开杏花败(2)
  大伙了解到一枪准的情况,都有点替他喊冤。老油子又说:“现在只有一个法,你得寻摸一下,有没有人能够帮上你。前两天,在这里关了个姓苏的,以前也干过土匪。但是他救过共产党的一个大干部,现在那人在济南当大官。他说了这情况后,咱县里派人一调查确有这么回事,就没枪毙,给判了7年。估摸看三五年就能出来啦。”
  “俺也有人!”一枪准几乎跳起来了,“俺们大掌柜的呀,他现在是政府的参议员哩,领的小米比县长还多。”
  人们听说一枪准的后台是当年老鹰崮的王汉魁,都羡慕得要死。都像公安局长似的说,你肯定死不了。
  正好,几天后,一枪准的老婆来给他送吃的,他急忙对老婆交代了,让她赶快上山找我爷爷。同时,又急切地问道,儿媳妇快生了吧。他老婆告诉他,自他一被抓走,儿媳又急又怕,情绪受了影响,怕是要提前几天生。
  “那好,一生下来赶快告诉我。老天保佑,最好是个孙子。”
  “酸男辣女,媳妇整天想吃酸的,号脉的先生说十有八九是个男孩。”
  “那就好,那就好。”一枪准几乎要老泪纵横了。稍一想,又犯愁来,“呀,忘了,今年又是兔年,怎么这孩子同他爹一个属相哩,怕是生来又不顺利!”
  “瞎说什么呢,咱孙子是玉兔吉祥,会长命百岁,命大福大的……”老婆子不禁落下泪来。
  这老两口子的祝福只说对了一半,这个生下来以后被我爷爷取名李祈安的男孩,作为“历史反革命的贤孙”,前半生可以说是历尽屈辱和坎坷,直到1979年以后,才出现转机。凭着他的聪明和才智,很快成为沂蒙县的第一家个体户。有了钱后,开始对社会进行了他极为独特的“报复”,拼命生孩子,一气生了六个,三男三女——后全部上完了大学本科。按我们老家的说法是“吃金喝银”的命。“祈安哥”(他以后成了我的好朋友)的故事我后边会适时介绍。
  ......
  到了第三天,一枪准的老婆又来“送吃的”了(那个时候的探监不像现在有明文规定,基本是可随便探望),实际是来给他送信的。老婆说,见到大掌柜的了。大掌柜的一听就急了,连夜下山进了城,直接面见了县委书记,并给了县委书记一封信。
  “信上咋写的?”
  老婆说:“俺就知道你要问,俺就背下来了。信上说,李丰收同志不是历史反革命,最多有几年为匪的历史,但没有祸害老百姓,没有人命。抗战期间,英勇杀敌,从没同八路军搞过摩擦,本人愿以身家性命担保……”
  “大掌柜的,恩人哪!”一枪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失声大哭起来。
  同监的囚友们说,这是“喜哭”,应该祝贺!就把他老婆带来的一只烧鸡、20个煮鸡蛋、5个咸鸭蛋、2斤青萝卜给“共产”了。一枪准乐得屁颠屁颠地给大伙分发,自己连个萝卜皮都没要:“我等着出去吃更好的,给,给……”
  俗话说,祸不单行,喜也成双。他老婆还带来了个好消息:媳妇生了,真是个小子,八斤重,哭声特别大。
  一枪准喜极而泣,大喊:“哈哈,俺有孙子了,俺有孙子了……”
  哭完,又认真地对老婆说:“告诉媳妇,她还年轻,想改嫁也行,但孩子得给咱李家留下,这是李家的种。”
  由于种种原因,大贵的媳妇一直没有改嫁,含辛茹苦地将孩子抚养成人。李祈安长大后非常孝顺,是沂蒙县有名的孝子。如今,当年的大贵媳妇已经当了老奶奶。2003年,我为写作此书专赴老家采访,在吃完了祈安哥(他大我6岁)的全羊宴后,还专程去他家——玫瑰别墅园,沂蒙县惟一的高级住宅区——看望了老人。老人的第一句就是:“要不是你爷爷,祈安当年早就饿死了。祈安这条命是你奶奶的命换的……”至于这一点,我会慢慢地告诉大家。
  春雨下起来了,而且是少见的连阴天。整个天空黑沉沉的,雨丝不大,但也不停,淅淅沥沥的没完没了。直下得路边的青石板生了青苔,直下得老屋里的椽子头起了白毛。处在这样的天气里,人们的心情除了烦躁还是烦躁,没有半点敞亮。
  早就传来了消息,说五月一日前要杀一批反革命,人数为全区之首。
  五月一日的前一天,雨突然停了,街上有了行人,小鸟也出来觅食了。但天还没放晴,仍是阴沉沉的,似乎随时都可能重新下雨。
  开午饭的时候,突然飘来了红烧肉的香味,每个号子里还破例发了一瓶景芝白干。有经验的犯人马上明白了:这是上路饭!这么说,马上就要……
  果不其然,院里响起了美国道奇大卡车特有的轰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