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作者:王金年    更新:2021-12-07 14:38
  关家二奶奶说:“俺是挂念孩子他爹呀,他是一家之主,他要有个三长两短,俺和雅丽可怎么过呀。”说着,眼泪又滚了出来,“还有,俺有些搞不懂,俺那大孙子满仓不是八路营长吗?从这根线讲,俺不是军属吗?怎么还要整俺呢?”
  这话可把我爷爷问住了,他支吾了半天,说:“唉,共产党的事难说,庆民干得好好的,不也是被当成托派给杀了吗?再说,满仓在外边打仗,家里的事他也许不知道……”
  我爷爷说得对,当时关满仓所在的部队被分为西兵团(外线兵团),由陈毅、粟裕率领,在鲁西一带执行作战任务,对家里的事一无所知。当他知道自己的爷爷死于土改时,已是三年以后了,当时部队驻防川北,任务是帮着地方土改……
  孩子毕竟是天真的,雅丽愤愤地说:“我马上写信让满仓带兵打回来。”是那种典型的小姑娘式的口气。
  望着雅丽的天真,我爷爷只是感到些许辛酸,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傻孩子,你大侄子本身就是共产党,能回来打共产党吗?眼下,要紧的是好好照顾你娘……”
  依稀的豆油灯光下,仍可见雅丽的清纯秀丽,尤其是那双大眼睛,仍然流溢着希望的光:“三叔,您放心,我会照顾好俺娘的。他们要是敢欺负俺娘,我就跟他们拼命!”原来,她一直掖着一把剪子。这把剪子虽然没有保护了她的母亲,但是,它却在半年后的大报复中将作用发挥到了极致:它至少喝了30多位贫农团员的血。(当我爷爷听到这一消息时,曾仰天长叹,老天爷呀,是什么使得一个漂亮、温柔、清秀、单纯的16岁少女,变成了一个复仇狂!)
  “大掌柜的,时候不早了,换岗的快来了,是不是……”在门外望风的棉裤腰一脸讪笑地走了进来,见了昔日的女主人,连连点头:“二婶子好!您看这运动,我也是……”
  我爷爷打住他,又掏给他五块银元:“行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再搞什么运动也不能没了人味,何况你们还是本家。记住,多给她们娘俩添床厚被子,每人再添双棉鞋。”
  棉裤腰急忙装起钱:“大掌柜的放心,我明天就办。”
  又作了一番嘱咐,三人才依依惜别。不曾想,这一别后不久,关家二奶奶便惨遭噩运:她被贫农团的几个积极分子轮奸致死,而且就是当着女儿雅丽的面……
  运动继续“深入发展”,半个月后,关润林、赵来悦等六名地主富农被乱棍砸死(超额完成一名,算上家属,共死亡13人)。几个人均被割了头,并被挂在了村头的大树上。
  关润林到底得民心,他的头挂到了第三天夜里,便不见了。有人说,是贫农团怕关润林的阴魂归来,丢了喂狗了;也有的说,是些有良心的人冒死将头身合并收殓了——但不管怎么,在半年后的还乡团的残酷报复中,村里有一些基本群众毫发未损。这些人是谁,我不说大家恐怕也能猜得出。
  必须值得一提的是:不久,上级党委发现了土改工作中存有极“左”倾向,遂紧急发文予以纠正。中共华东局在发出的《关于暂停土改及禁止乱杀的指示》中严肃指出:严告各地一律停止土改,禁止乱打、乱抓、乱杀,并责成各地党委和军队负责干部要严格对此负责。如再发生上述现象,则应执行纪律,错杀人者应予偿命。
  之后,那位说话慢声慢气的工作队长,很快就被调到刚刚解放的鲁西南地区搞土改了……
  分得了土地的广大农民无不对共产党感恩戴德,纷纷参军支援前线。当时沂蒙县流行的一首歌最能说明问题:“最后的一碗米送来当军粮,最后的一尺布送来做军装,最后的亲兄弟送来上战场,最后的老棉袄盖在担架上。”……</P>
  第四部分
  第40章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1)
  尽管在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中,不乏有大声疾呼“冤家宜解不宜结”、“以德报怨”的宽容哲学,但真正实践起来,却很难办到,上至皇上天子,下至山民村夫,概莫能外。在处理德怨关系时,人们更多地讲究血仇血报,以命抵命。于是,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就是充满血腥味的流血史。皇帝容易出现暴君,老百姓容易产生暴民,改朝换代须用暴力。而且必定是变本加厉,你杀了我一人,我必杀你10人,你反过来又会杀我50人,甚至100人。无论是大到政治集团,还是小到姓氏种族、邻里村落,无不是沿着这一恶性循环,没完没了地杀将下去。
  1947年八九月间,也就是土改工作刚进行了半年,沂蒙大地风云突变,由于我人民解放军赴外线作战,国民党乘虚重新占领了沂蒙县。随着国民党军主力返回的还有一些由流亡地主、富农、有钱人组成的还乡团。还乡团倚仗着国民党主力部队的撑腰,对土改中的我党贫农团干部及积极分子进行了疯狂的血腥报复。
  我爷爷记得特别清楚,那年的庄稼长势特别好,特别是地瓜和玉米。玉米每棵杆上长了两个穗,连小穗都长得特别饱实。我爷爷还记得清楚,那是一个中午,天闷热闷热,他只穿了一个小裤衩,在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打叶子(即撕掉玉米底部的叶子,以利生长)。这时,就听到我奶奶在地头上喊他,说关家桥来人,来的是个结巴,不认识,说是棉裤腰让他来的,还带来了两只鸡和20个鸡蛋。
  “又来事了……”我爷爷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急匆匆回到家里一看,见来人小40岁,有点面熟,仔细一想这人似乎是跟风的。站在台上批斗关润林的时候,几乎光动嘴,没动手。这人显然是渴急了,将我奶奶熬的绿豆榴叶汤喝了三大碗,一见到我爷爷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大掌柜……柜的呀,您可……可要救咱关家桥的百……百姓呀。关老爷的外甥魏启亮带着还乡团开始杀人啦。死的全是贫农团里的头头的家人,棉裤腰家死的是他的老爹,滚地蛇家死的是他的老母,都是活活砍头,并被挂在关家宗祠前的一棵大树上。”
  我爷爷立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些积极分子呢?”
  “魏启亮……说了,偏偏不让积极分子早死,一定要让他们先看着自己的亲人们死,煎煎他们的心,然后再……”
  结巴说到这儿又扑通跪下了:“大掌柜的,您老一生菩萨心肠,这不,棉裤腰……偷偷地让我来请……您老下山……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呀……”
  “早干什么去了?”嘴里是这么骂,人还是得下山。
  贫农就是贫农,可没有关大财主家的胶轮车,我爷爷只好坐着吱吱呀呀的木轮车,颠了大半天才赶到了关家桥。
  一进关家桥,首先看到的就是被重新整修了的关家宗祠,再就是宗祠前的广场。但如今,最显眼,不,最刺眼的却是广场前那棵大树上的血淋淋的人头。
  “嘿,你不是说死了五个人吗?怎么挂了七颗?”我爷爷眼特尖,一眼就查清是七颗。
  结巴几乎说不出话来:“那准是又……又杀了两个呗,我过去看看又是谁?”说完,一溜烟跑了过去,但很快又折了回来,“哎呀呀,是两个七八岁的孩子。造孽呀!呜呜……”
  “什么?连孩子也杀……”一生见过无数死人的我爷爷不由得大吃一惊。
  没作片刻停留,我爷爷急匆匆大步向村公所走去。他想,早到一会儿,或许就能多救下几个人。
  离着村公所还有好远,就听到里边传来没人腔的喊叫声。进了门,就见院里的几棵大树上,每棵都绑了两个人。几个还乡团的士兵正一人一根皮鞭地在打人,每打一下,还要蘸蘸旁边水桶里的水。水桶里的水全被血染红了,在这大热的天里,散发着一股腥臭气。
  “你们魏大队长呢……”岗哨根本拦不住我爷爷,他一进院就吼了起来。
  其实魏启亮就坐在当院的一把太师椅上,正抿着一把小小的紫砂壶在喝水。魏启亮和他的表哥关庆民差不多岁数,但人要秀气得多,说话也细声慢语,比起关庆民来,他倒更像是从济南模范师范毕业的。
  “三叔,您来了。”其实没等我爷爷喊,魏启亮就早已看见了一把推开岗哨的我爷爷,人早已迎了上来。
  “又该轮到你们了是吧?”我爷爷当头一句。魏启亮让他先坐下,并让人倒茶,他也不理,而是一一走到被打人面前观看。
  “三叔,这可怪不得我们。”魏启亮说这话时显得底气十足,“这是共产党先不仁,我们才不义。共产党不是讲阶级斗争,你死我活吗?”
  “他们不仁,你们就不义?这冤冤相报何时了?再说,七八岁的孩子也该杀吗?”
  魏启亮一听明白了:“三叔,您这就不了解情况了不是,他们也杀我们的孩子呀。赵来悦的一个儿子、两个孙子,最小的孙子才五岁,全让他们给杀了,说是要斩草除根,彻底革命,以防将来阶级报复。”
  “有这事?”这回该轮我爷爷吃惊了。
  “您上次来,才待了几天……”魏启亮小声嘟哝了一句。
  这时我爷爷正好走到了棉裤腰的身边,棉裤腰已被打得没个人样了,脸肿得像个大冬瓜。我爷爷就问:“真有这事?”
  棉裤腰费力地点点头:“……可……可那不是我让杀的,当时人们都杀红眼了。”
  “你们哪……”我爷爷扬起手,照着棉裤腰就是一巴掌。
  棉裤腰被打得嗷嗷直叫:“三爷爷呀,您得救救我们呀……”
  其他被捆打的人也一起哀求:“三爷爷呀,您可得救救我们呀……”
  “救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