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王金年    更新:2021-12-07 14:37
  人一提起沂蒙县西五里远的王家老镇的王齐厚家(我曾祖父名齐厚,字鲁重),还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据我爷爷回忆:那时节家里仍有3000多亩地,12000亩山林,佃户多达40多户。每年纯粮食收入就有4万多斤(这在当时是个不小的数目)。家里还在县城和青州府开设了油坊、烟馆(但我们的家法却严禁抽大烟,这一点我将在后边详谈)和车马店。领导护地运动前,家里还在青岛开有一家商号,但为了筹钱救爷爷的爷爷,便廉价当掉了。爷爷说,多年后,他的父亲每谈及此事,还连连感叹。
  ......
  上初中时,我曾偷偷问过爷爷:“那时,咱们家对广大农民群众是不是残酷剥削,无情压榨呀……”
  每每这时,爷爷便压低声音说:“你听书上胡说,别的财主家我不敢说,单是咱王家,还有关家桥关润林家(他们家出了个共产党,叫关庆民,土改时又全家被抄。这家的故事也特别多,容我后叙)等其他几家财主,没有一个是鱼肉百姓,横行乡里的恶霸。平日里对佃户们都很好,当年缴不上租的,就拖一年,一年不行,两年,有的时候实在歉收,就给减免……”
  “黄世仁不是还强拉喜儿当老婆嘛……”
  “当老婆?没听说过,反正咱们王家没干过。”爷爷笑笑说,“别忘了,咱王家祖上立的规矩,娶妾不能过二房,要轮,也轮不到喜儿那样的丫环的份儿。”
  要说喜儿,我爷爷说,倒是有不少穷人家的女孩愿到咱们家当丫环的。要知道,在大户人家里当丫环,不但收入高,而且还体面。大户人家大都知书达理,儒风甚浓,时间长了,还可学些做人做事的道理。所以,旧时有句话,“宁要大户家的丫环,不要小户家的千金。”
  我们家的历代子孙秉承的是《朱子家训》“见穷苦亲邻,须加温恤。刻薄成家,理无久享。”“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爷爷还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过,我们王家不但不欺负穷人,还诚心实意地帮助他们。每有荒年,或者春上青黄不接的时候,我王家宗祠前的广场上总要摆上那口大锅,专为穷人熬粥喝。从早熬到晚,一锅接一锅。四方八邻的穷人都曾喝过我们王家施的粥。最远的北至青州(现益都市),南达沂南。说方圆百里,绝不为过。
  第一部分
  第1章
  虽非名门望族,亦是大户人家(2)
  爷爷说,我们家的锅很大很大,能放三四个孩子洗澡,锅沿处铸有“大明永乐五年”的字样。多年后仍锃明瓦亮,且从不生锈。就是雨水淋了也不生锈,这口大锅后来就被埋在了我们王家大院的废墟里。直到1964年搞“四清”时,才被起了出来,运到潍坊地区阶级斗争教育展览馆。说明词这样写着:“旧社会地主阶级专门用来煮活人的大锅,只要缴不起租的……”被歪曲的还有我们家的几间地窖(即地下室),那本是我们家夏天用来存放食物的地方,却被写成了关押穷人的“地牢”。
  “你曾爷爷50多了,还自己拾粪呢。”爷爷说到这一点时,脸上充满了敬佩之情,“一到农忙,他就亲自下田,同长工们一块儿干活,一块儿吃饭。呵呵,那个时候,长工们吃的有时比咱家的都好。你曾爷爷割起麦子来一阵风,比正当年的壮劳力差不到哪里,那些青年后生专爱和他比赛,好赢他的酒喝……”
  我有点不太相信:“输了真打酒吗?”
  爷爷说:“那可不?那酒可是老牌子的景芝白干。再要上镇西姚家的二斤猪头肉,会把伙计们喝得高高兴兴,干起活来谁也挡不住。”
  爷爷稍停又说:“不过,也有你曾祖父赢的时候,只要他赢了……”
  “穷人买酒喝……”我想,肯定是这样。
  爷爷摇摇头:“哎哎,错了,哪能让下人破费,不是买酒,而是做一种老头看瓜的游戏,把裤子脱到一半,然后人坐在地上,低头,用裤腰带勒住头,人就直不起腰,两眼瞅看自己的球蛋了。哈哈……”爷爷大笑起来。他说,当年他在潍坊广文中学上学的时候,就盼着放暑假,一到了暑假,他就跟着老爹上地里干活……
  还有,我爷爷告诉我。我们王家还常常为老百姓办好事,办实事。比如讲,逢年过节请外地的戏班子来村里唱大戏,组织山会,耍龙灯,踩高跷,修桥,铺路等等,都是我们王家出钱。有钱人多信奉“仁义礼智信”,不道德的很少。村里、族内有了纠纷,亦多是由我们家公断,办案的不会吃请、收钱,更不会吃两头,断案的结果亦能公平公正,令双方口服心服。那时的人也迷信,认为多行善总有好报,至少死了不会下地狱,下辈子还能托生个人,而不至于托生个猪或狗。
  在我读初中的年代,爷爷所描绘的这一切简直是天方夜谭……
  ......
  不过,爷爷也说了些我们王家发家的“捷径”。那就是一到荒年就“用粮换地”,荒年景的穷人真不易呀,那时的粮食比金子还要贵。穷人有时为了活命,只好把平日里比命还要贵的土地拿出来换粮食。我们家平时存粮多,这时就成了救命粮。于是,很多穷人便用自己的土地换我们家的粮食。
  “是自愿的吗?”我有点怀疑。
  “当然是自愿的……”爷爷肯定地说,“有时候,你不换他还不高兴呢,你要知道,我们家奉行的是这一条:换地不换命,地仍由你种。就是说,地还是由你们家来种,只不过是变成了佃户关系。来年缴租就是……所以,你有时不买,他都不乐意。说,王老爷你瞧不起俺。怕我来年种不好你家的地……”
  “原来如此……”至少,我所学到的有关“阶级斗争”的学说,无法解释这一现象。
  爷爷多次说,我们王家奉行的是“善为本”。到我曾爷爷那一代,信的都是佛教。爷爷不再信了,但他仍奉行“善为本”的信条(所以,1947年土改的时候,他力劝过搞得过火的工作队,半年后,又规劝过疯狂报复的还乡团)。
  不过爷爷也说过他的父亲及老辈上“很剥削阶级”的地方,那就是动不动就坐八抬大轿。哪怕就是从镇西我们王家大院到镇东的茶馆里去喝茶,那也要坐轿。因为坐轿是身份的象征,就像现在的人争着买轿车……爷爷说我们家的那顶轿那个威风呀,就别提了。周边全镀了金,顶子是纯金的,所有的缨子全是用江浙一带产的上好丝绸做的。八个抬轿的壮劳力。全是20多岁的小伙子(结婚的不要),个个虎背熊腰,一顿要吃下五海碗面条。否则不要。八个人没事就抬石头训练。要练得颠起来,有板有眼。我们家的轿进城的时候,那才叫威风,也是镇上及县城里最热闹的时候,人们大都自动闪在路边。一边行注目礼,一边看热闹。一群半大的孩子会跟在轿后进城。好在从王家老镇到县城不过五里,否则得热闹死。
  据说,同治年间,当时的一位知县坐轿上“县政府”上班,半道上遇到了我们王家的一位长辈,立马让自己的轿停下,让我们的老长辈先行。我们老长辈也够意思,当年的赋粮一下多交了200担。喜得个知县又“登门拜访”。
  总之,说起祖上的荣耀,爷爷便充满了自豪感。谈及自己的一生,爷爷也算满意:“我王汉魁没白活。”
  但谈及他的两个儿子,他却不甚了了。他的老大因一只小手枪,阴差阳错干了共产党,老二则稀里糊涂地干了国民党。老大(即我的父亲。“文革”中在一个十六级的级别上被屈斗,至今生死不明),老二却在1949年随驻防青岛的国民党50军撤至台湾,后官至台国军总参作训部副部长少将副厅长。1981年退休。当国民党当局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放松了“管制”,允许他这一级的退休人员与大陆亲属会晤时(在香港),却又因我们这边的原因,父子俩终未见面,成为终生憾事。
  对于我父亲的不幸,爷爷充满同情。这也是他格外疼我的一个重要原因。我是他长子的长子……
  爷爷格外器重我爱我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因我大小是个作家,算是继承了祖上“勤读书、勤务农、不做官、做善邻”的家风。爷爷也欣赏我诚实勤奋,有话敢说的性格——所以,他常常鼓励我写写他……
  第一部分
  第2章
  被土匪绑票,人生从此改变……
  爷爷被土匪绑票,本身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故事则是出在他被绑以后,能赎的,却没有被赎回……
  所以,爷爷多年以后,曾对收编他的华东野战军副司令员粟裕说:我有点像林冲,是被绑上沂(梁)山的……
  ......
  在说到我爷爷当年被绑票前,得先说说山东的土匪。
  山东历来(清末民初)匪患严重是有历史根源的。首先大家都知道,山东自古民风剽悍,民间习武几成风尚,梁山一百单八将的影响无处不在。因此,在民国初年的军阀混战中,各路军阀政客都把扩军招兵的眼睛盯在了山东大汉们的身上,纷纷来山东扯起招兵的大旗。当时就有“江南的才子,山东的兵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之说。一时间,诚如当时的报纸所言:全国各路军兵,竟有半数为山东籍。而一旦部队打散或遭遣返,众多士兵便被迫回乡。断了生计(那时是没有“军转干”和“复员安置”的,最多是发几块大洋作路费)只好为匪……
  据北洋政府陆军部1918年的调查:山东土匪主要由定武军(即张勋率领的辫子军,复辟失败后被遣散)及在逃士兵与饥民混合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