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4:23
  “没有心扉这个人?”
  “你说得对。”
  于新生又问:“心扉信箱取消后,剩余的读者信怎么办?”
  编辑小姐有点尴尬,“我们去年装修过写字楼,丢掉许多无用之物。”
  于新生呆半晌,终于站起来,“谢谢你。”
  编辑小姐说:“不客气。”
  于新生告辞。
  他一走,编辑小姐便对手下说:“这一阵子,读者好似对信箱发生了新的兴趣。”
  副编辑笑答:“那还不容易,照版煮碗,卷土重来好了。”
  “不,不能再用心扉这种名字了,多老土,今日的读者会笑的。”
  “弄一个洋名?”
  “我们开会讨论吧,要做得煞有介事,并且,观点要新。”编辑小姐笑着说:“就这么办。”
  新生可没听到这一番话。
  真相已经大白。
  这些年来,心扉根本没有收过梁守丹的信,心扉也没有可能逐封回过梁守丹的信。
  那个信箱,不过由新伴侣杂志诸位编辑联合主持,用来赚稿费用,并且,取消已有多年。
  新生约了旧同学喝茶。
  那位旧同学现从事出版行业,由他介绍新生给新伴侣的编辑小姐。
  “你找到你要的答案了吗?”
  “有点眉目了。”
  “所谓读者信箱,不过是吸引群众的一个幌子,真的有什么急难问题,轮到登出来,也已经过时,社会进步,读者也进步,已不相信那一套。”
  新生一直心不在焉地微笑。
  “你写过信给心扉?”
  “不,不是我。”
  那朋友诧异,“谁,谁做这种傻事?”
  “有一个人,不住写信给心扉,几达十年之久。”
  那朋友张大了嘴。
  于新生拍拍他肩膀,“多谢你帮忙。”
  新生虽然有点疲倦,还是以守丹为重,先到她的公寓去。
  守丹终于睡着了,床铺一片凌乱,甚至有一只枕头套子脱落,可见她挣扎了良久。
  于新生凝视未婚妻,他了解她有多少这根本不重要,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又有何关系,只要爱她便行,于新生愿意那样做。
  他拿着空酒杯出去对女佣说:“把所有的酒扔出去。”
  “是。”女佣愉快地回答。
  “她要是再买,继续扔出去。”
  女佣的声调更加钦佩:“是。”
  案头有未写完的信:“心扉,除了你之外,我只有于新生了,他与你不同,我与你之间,无所不谈,我的事,你都知道,但是新生不一样,我们的出身、背景、环境,一点没有类同,有时我十分怀疑,单是相爱,不知道够不够,这种疑惑,使我极端不安。”
  新生无限凄惶地抬起头来。
  这些年来,梁守丹不住地写信给心扉,又不住地收到心扉的来信,实际上,写信的是她,复信的也是她,心扉即守丹本人。
  她把信写好了寄出去,根本不理会它们落在哪一个角落,不要紧,她即是她自己最好的朋友,她总有办法回复她自己的信。
  于新生静静地站着,轻轻地落下泪来。
  本来写信给自己好比写日记,是一种抒发情绪的方式,无可厚非,只是守丹一本正经地把信贴上邮票寄出,又寄回给自己,可见她是多么渴望与外人有沟通。
  新生闭上眼睛。
  背后传来守丹疲倦的笑声:“怎么来了这里,你爸妈恐怕有说不完的话要同你倾诉。”
  于新生连忙牵起嘴角笑,“我牵挂你呀。”
  守丹道:“这下子可让你看到蓬头垢脸的我了。”
  于新生转过头来看着她,“守丹,让我们结了婚再走吧。”他忍着发酸的鼻子。
  守丹犹疑地笑,“这么快?我要好好地想一想。”
  新生温柔地说:“要不要同心扉商量一下。”
  “这是个好主意。”
  “几时写信给她?”
  “有空马上写。”
  新生握着她的手,在下巴摩擎,乘她不在意,双眼又红起来,泪盈于睫。
  “心扉,我渴望有一个正常家庭,养育孩子,早上六七点钟起床,主持家务,有空的话,做些自己有兴趣的工作,如果忙,就以家庭为重,听上去好似很简单,对象也就在身边,但是我心中有许多恐惧,无法克服,我怕有人不接受我。对于出身,我有若干自卑,却又在表面上急急欲证明我没有自卑感……连梁守丹都几乎应付不了梁守丹。”
  守丹把信纳入信壳,贴上邮票,放在进门茶几的银碟子上,待女佣寄出。
  过两日,回信来了。
  守丹诧异得张开嘴合不拢来,连忙拆开。
  心扉的信!
  浅蓝色的信封,本地邮票,爽朗的字迹。
  守丹忙不迭读下去:“守丹,很高兴你征求我关于成立家庭的意见,我是与你讨论问题的最佳人选,于新生假如爱你,那么,他会更加爱护你的缺点,假如他不爱你,你的优点也与他无关,而守丹,我相信,他是非常非常爱你的,不必忧虑犹疑,请勇往直前。”
  守丹缓缓抬起头来。
  这是一封真正由心扉作答的信。
  她连忙坐到写字台前,“心扉,对于快乐,我的看法是这样的,有好必有坏,有聚必有散,婚姻大概也是这样吧,父母亲当年是何等幸福,以致受了打击之后,对比太过强烈,母亲终其一生未能恢复原状,我每念及此心灰意冷。”
  守丹轻轻把信放在同样的位置上。
  第十章
  那一夜,守丹与新生应邀出席于家亲人的晚宴,新生发觉未婚妻脸上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平和感。
  他悄悄问她:“心扉怎么说?”
  “我们还在商讨中。”
  “她站在我们这一边吧?”
  “她赞成。”
  “希望你考虑她的意见。”
  “他们来了。”守丹朝于家的亲友投一个眼色。
  这一关比守丹想象中易过,社会风气毕竟不一样了,一见梁小姐头面妆扮如此得体,众人已有好感,加上守丹最大的优点是绝不多嘴,对任何话题都以微笑应付,这一顿饭不会比从前侯书苓那种饭更加难吃,她胜任有余。
  女眷没待散席就开始私底下评头品足,暗地还发表意见。
  “于家把未来媳妇打扮得恁地漂亮。”
  有人“嗤”一声笑出来,“于家?他们算是小康,未致于有那样的能力,那位梁小姐穿的戴的,恐怕自家带来。”
  有人感慨,“女孩子身边有个钱,爱嫁什么人,就嫁什么人,大可以挑个最爱的,多好。”
  “像于新生那样的男孩子,品性虽好,可惜,无甚出息,读到博士,大不了在小大学里当讲师,二十年不知升不升得到教授,升上去又如何,不过住间宽敞点的宿舍,生活沉闷。不过,女方如有嫁妆,话又不同说法,那么多假期,大可逛遍欧亚美洲。”
  “为何那于阿姨还不满意粱小姐。”
  “你见过世上哪个婆婆会对媳妇表示心满意足的。”
  “这倒是真。”
  散了席,人都散清,于太太还在抱憾,“姻缘前定,不由人不信,挑来挑去,竟会是她。”
  于先生不由得苦笑。
  “六表婶向我抱怨,说儿子娶了媳妇一家人回来,媳妇的娘家就在隔壁,一清早众人就往女婿家跑,见什么拿什么,电话铃一响就来听,当作自己家一样,那种小家碧玉真可怕,六婶懊恼得不得了,不能爱屋及那么多只乌鸦,只得退避三舍,有儿子等于没儿子。”
  于先生一句话也没有。
  于太太总结,“那样从小喂奶养大的儿子啊,多少心血,少吃一格奶就叫我们担心半日,天天抱在怀中呢喃,好不容易长大成人,暖,奇怪,一钩就叫陌生女子钩去了,父母若不小心得罪那女子,嘿,同父母拼命呢,养儿子有什么意思?白花半辈子心思。”
  于先生当然一言不发。
  “我心灰意冷了,老头,责任已尽,我们且游山玩水去,不要再管他人闲帐。”
  这句话钻进于先生耳朵,受用无比,连忙接口:“伊丽莎白轮船,还是东方号快车?”
  于太太悻悻然答:“先尝珍馐百味,接着穿金缕玉衣。”
  于先生一叠声说:“是是是,太太。”随即拍一拍额角,“奇怪,对父母,我从来不曾如此敬畏服从过。”
  于太太一怔,破涕为笑。
  归途中新生对守丹说:“怎么样,他们不怎么可怕吧?”
  守丹笑笑,可怕也不关她的事,她与这班人不相干,一年顶多吃一顿半顿饭,他们怎么看她,无关紧要,她则无暇去看他们。
  “爸妈希望我们毕业后回来。”
  那是两年后的事了,此刻说还嫌早。
  “我想先结婚。”
  守丹一回到家便扬声问:“有没有我的信?”
  女佣即刻递上一只浅蓝色的信封。
  守丹连忙拆开。
  “守丹,命运并非世袭,请勿将母亲的旧衣硬往身上套,你有你的路要走,成败与前人无关,世上没有海枯石烂不变的快乐,承认了这一点,生活会容易点。”
  守丹心中舒服多了。
  她轻轻收好信,提起笔写:“心扉,这段日子,因为生活安稳,更加有机会静静想起往事,我的记忆,似可以追溯至胚胎时期,不,也许没有那么远,但肯定记得身为幼婴,母亲每早进来看我的情况。一边将我轻轻抱起拥在怀中,一边说:‘妈妈的小公主,妈妈的亲生女’,她眼角冒出亮晶,大滴眼泪,仿佛充满悲怆,像是预知了我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