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4:23
  “让我看。”
  是心扉的信。
  “我记得了。”新生说,“这是你多年的笔友。”
  “正是。”守丹笑笑,“她来信贺我订婚。”
  “她叫什么,菲菲?”
  “心扉”。
  “对不起,是心扉,据说是位作家?”
  守丹十分诧异,“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因为她是你的好朋友呀。”新生眨眨眼。
  “是,也是唯一的朋友了。”守丹十分惆怅。
  “你还有我。”
  守丹微笑,“你当然不一样,不过,我认识你的日子浅。”
  新生早就知道守丹与这位信箱主持人通讯,当时还以为是少女流行的玩意儿,没想到会持续那么久。
  “你俩到底有没有见过面?”
  “啊,对了,于伯母送什么给我们?”守丹顾左右言他。
  新生把一对银相架交在她手中。
  刚才一瞥间,新生已经注意到心扉的信上贴着美利坚合众国的邮票,这是一封本地信。心扉,难道也住在这个国家?
  他没有问。
  守丹几乎每隔一个晚上就要写信,有时只是短短数行字,有时有大半张纸,有时厚厚一叠,本本小册子,都写到中央邮箱一○○号。
  订婚后,守丹并没有停止写信。
  一个下午,新生趁有空档,驾车到市中心总邮政局,作了几项询问。
  “有无邮箱出租服务?”
  “有。”立刻有人递上章程。
  “我对一○○这个号码有特别爱好,我想租第一○○号。”
  服务生查了一查,抬头笑道:“一○○号邮箱属于爱默生保险公司,已经租出超过十年。”
  啊,于新生心中有数。
  “我指的是中央邮箱一○○号。”
  服务生肯定地答:“一点都不错,这位先生,或许你愿意挑别的号码?”
  于新生微笑,“我得回去再想想哪个号码适合我。”
  他离开邮政局。
  中央邮箱一○○号只能寄到爱默生保险公司,心扉女士在一间保险公司任职?
  那间保险公司在城西,新生前去找人。
  他托词一位阿姨告诉过他在此任职,阿姨是华人,中年,他此刻欲会晤她。
  接待处人员很乐意帮助他,半晌,有一位年轻华裔小姐走出来,笑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本公司的中国人我都认得。”
  于新生根本没见过心扉,只得照想象形容一遍。
  那位陈小姐问:“你肯定她是中年人?”
  这一点应该没有疑问,能够独当一面主持一个信箱,且又那么些年了,起码有三十余岁了吧,于新生点点头。
  陈小姐说:“我可以告诉你,本公司没有这个人,这里只得四个中国人,两位是先生,另外一位小姐,同我差不多年纪,大学刚毕业,姓欧阳。”
  新生并没有太大的意外,他早有心理准备,知道爱默生保险公司没有这个人。
  那陈小姐却以为他失望了,歉意地说:“我想你那位阿姨给了你错误资料。”
  于新生欠欠身,“谢谢你帮忙。”
  在归家途中,他同自己说:“于新生,为什么一定要找出心扉?为什么不能干脆接受她是粱守丹的笔友?”
  他先到守丹家。
  公寓门虚掩着,于新生轻轻推门进去,守丹不在,大概是下楼买冰淇淋去了。
  新生看到写字台上摊着纸笔,一封信刚开头,第一行写着亲爱的心扉五个字。
  这又是给心扉的信。
  信封已经写妥,中央邮箱一○○号。
  这些信最终由谁接收?
  会不会都堆在邮政局“无法投递”的箱子里?
  正在踌躇,守丹回来了,一边拿着冰淇淋舔食。
  看见新生,她很愉快地说:“你来了,飞机票订好没有,我们几时回去度假?”
  新生心不在焉地答:“下星期。”
  “你在看什么?”守丹走近他。
  新生反问:“你又在写信了?”
  守丹点点头。
  新生说:“事无巨细,你都向心扉报告,由此可知,你的一切,她都知道。”
  “说得不错。”
  “她每封信都回你?”
  “不一定,有时回,有时不回,她是个大忙人。”
  “这些年来,回信也不少吧?”
  守丹放下冰淇淋,走进卧室,半响出来,手上拿着厚厚一叠信,她朝新生扬一扬,“这些只是一小部分。”
  “她一定给你很多忠告。”新生不动声色。
  守丹笑,“有时很中听,有时非常逆耳,不过都是肺腑之言,难能可贵。”
  新生耳边有一个小小声音:于新生,别追究了,别再追究了。隔半晌,他说:“这个时候回去,得忍受大热天气,你怕不怕?”
  守丹答:“我早习惯了所有天气以及人情的冷暖。”
  新生仍然听见那个小小声音:别再研究这些无关重要的事了,但是另一个比较雄壮的声音却对他说:于新生,难道你不想了解她多一点?
  他不知道这两个声音从何而来,只知它们斗争得极之厉害,不分胜负。
  当下他对守丹说:“星期六的飞机好不好,方便父母接我们。”
  守丹蓦然发觉她那边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母亲、侯书苓、罗伦斯洛,已经统统离她而去,此刻她只得于新生一个熟人。她猛然抬起头,发觉自己比母亲更为孤苦。
  这就是侯书苓的前妻不住回去找他的原因吧。
  回到老家第一件事,守丹便是想躺在自己公寓那张大床上好好睡一觉。
  于太太说:“可是房间已经收拾好,住我们那里,见亲友比较方便。”
  幸亏新生笑着解围,“现在还没举行婚礼,让她回自己家去争取最后自由。”
  守丹赔着笑撇下于家三口,马上拨电话找侯书苓。
  秘书周到而客气,告诉她:“侯先生出门去了,这次完全没留下联络地址号码,他决意休息一个月,不问世事,临走前说,公司被吞并也好,垮下来也好,他全不关心,对他来说,只有好,以后不必操心了。”
  守丹沉默,这当然是极之动人的敷衍话,但,如果拆穿它,徒然使自己下不了台,一点好处也无,识趣者无论如何不会轻举妄动。
  过一刻守丹对秘书说:“说我渴望听到他的声音。”
  秘书大力应是,看样子也是个出色人才,不逊于罗伦斯洛。
  到这个时候,守丹才发觉,她不是不留恋从前生活的。
  躺在床上,她像是听得有人按铃,连忙问:“谁,是罗伦斯吗?”
  女佣应道:“不,不是,没有人。”
  守丹只得翻身再睡,过一刻又似有人进房来,笑着叫她,守丹一惊,又再问:“是否叫我出去应约吃饭?”
  女佣再次应:“小姐,没有人。”
  守丹见睡不好,索性起来找罗伦斯洛,但他昔日的电话均告取消,他似有心脱离往日的生活,从头开始。
  一个个故人都回避她,不想让她再勾起他们的回忆。
  讲得难听点,梁守丹已不是受欢迎人物。
  她只得颓然起身写信。
  “心扉,我夹在两个世界当中,两头都寂寞,又开始怀念母亲,像是听到她咳嗽声,开酒瓶声,叹息声,原来曾经一度,我们的确相依为命过——”
  写到这里,守丹掷下笔,这是她前所未有的动作,以往天大的委曲,只要可以告诉心扉,内心已经平和。
  她斟出一杯酒,学母亲那样,仰起头,喝下去。
  那边厢于新生到了家,放下行李,淋完浴,拨了好几个电话,就出门去了。
  他目的地是新伴侣杂志社。
  推开玻璃门进去,一位编辑小姐迎出来,“是于先生吧,请坐请坐。”
  于新生在书稿堆中找到一张空椅子坐下。
  那位编辑小姐说:“新伴侣杂志创刊至今已有二十三年,我并非第一手编辑。”
  于新生问:“心扉信箱是否由第一期开始?”
  编辑小姐答:“是。”
  “收到的读者信多不多?”
  编辑小姐诧异地笑:“于先生,你不是我们的读者吧?”
  “此话怎说?”
  “心扉信箱在十多年前相当受欢迎,渐渐读者水准提高,这种形式的信箱已成为笑柄,新伴侣将之取消,已经好几年了。”
  于新生一怔。
  “我们不停改良革新,使刊物可以配合新一代读者口味。”
  “中央邮政一○○号,不再属心扉信箱所有?”
  “取消已经长远了。”
  “还有没有读者写信来问问题?”
  “有,不过收件人不再是心扉。”
  于新生仰着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编辑小姐有点不置信,“你怀念心扉信箱?”
  “啊,不,”于新生定一定神,“我表妹是心扉的读者,请问,我在何处可以找到她?我想同心扉女士联络。”
  “于先生,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根本没有心扉这个人。”
  什么?
  “心扉是一个杜撰的名字,不是任何人的笔名。”
  “那么,”于新生大吃一惊,“答读者信的是什么人?”
  “是编辑部同仁,谁有空谁答,每期不同人负责,反正我们只得一个宗旨,便是鼓励读者,叫他们乐观向上。”
  “是否所有的信都可以得到回复?”
  “那是没有可能的事,心扉信箱在全盛时期,每星期收好几百封信,我们不过是随意抽十封八封出来回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