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4:23
  “他是一个罕见的君子。”陆小姐语气十分肯定。
  说完她站起来,那边厢自有男士把她接过去。
  守丹却不相信,哪有正常人专门同女人订古怪合同。
  她呆半晌,才取过手袋,独自下楼。
  司机看见她,连忙把车子驶过来,替她开车门。
  守丹并没有对侯书苓说谎,她的确有高兴的时候,每一个女孩子一生中都起码有一段日子应该过得像小公主,守丹认为她的愿望已经达到。
  她有些同学一直过着惬意的生活,守丹去看过,私人卧室宽敞光明,睡床上有粉红色纱质帐篷,雪白的书桌上放着香水瓶、贝壳,以及糖果,她们的母亲称她们为妈妈的小公主。
  守丹第一次觉得她也像小公主。
  当然,她需要付出代价。
  像童话中那些走进迷宫的美女,终于会碰见迷宫中的主人魔君。
  一连三天,罗伦斯洛都没有到守丹处来。
  守丹乐得耳根清静,招莲娜却忐忑不安。
  守丹冷眼旁观,觉得母亲可怜,实在是吓怕了,更无半点自信,一点风吹草动,便越想越远,颤抖起来。
  她同守丹说:“打环宇通找阿洛来问个究竟。”
  守丹搔搔头,“不必心急,他自会出现。”
  “是不是你言语间得罪了他?”
  守丹有点不耐烦,“你为什么不问他是否不小心得罪了我?”
  招莲娜不再出声。
  “别把他看得太重要,他同我一样,不过是个受薪伙计。”
  招莲娜不安,短短日子内,她已习惯新生活,她已联络到新朋友,她贪图逸乐,不愿再看到一张张最后通知的紧急帐单,不想回到陋室,害怕好日子会结束。
  招莲娜问:“会不会是因为那姓于的小子?这个书还读下去干什么呢,不过是个幌子,反而误了正经事。”直抱怨。
  她也许是第一个央求女儿不必再继续求学的母亲。
  守丹讪笑,“你不是一早同侯先生讲好的吗,我的教育费是最主要条件之一,忘了?”
  招莲挪气呼呼,“狗咬吕洞宾,这上下你想想除了我还有谁为你好?你若能正式嫁入侯家,也好叫我放心,与其读书,不如在正经事上用工夫。”
  守丹眼角都不看母亲,“为我好,还是为你好?”
  她不屑地回房去写信。
  “心扉,将来,最出卖我身份的会是我的一双手,在佣人走了之后,我曾做粗活达一年之久,本来不算细结的手变得更为粗糙,我常常把它们收藏在口袋里。”
  “守丹,为一双手而发表伟论,可见你心情已大好,手是我们的工具,不是装饰品,不必介怀形态,应当讲究它们的实力。”
  侯书苓的消息终于来了。
  罗伦斯洛像是有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样子,黑眼圈,胡须茬,所以讲,什么工作都不易做。
  一坐下来便说:“侯老先生做了一次心脏手术。”
  一句简单的话解释一切。
  他拭一拭汗:“刚刚度过危险期。”
  招莲娜问:“侯老先生什么年纪?”
  “侯书苓是他中年才生的孩子。”
  “他有什么事,侯家全副身家都是侯书苓一个人的了?”
  罗伦斯洛瞪招莲娜一眼。
  守丹问:“侯书苓很紧张吧?”
  罗伦斯洛想,这才是人讲的话。
  守丹又说:“大概有一段日子见不到他了。”
  “你猜错了,他约你今晚见面。”
  守丹问:“为什么他从不亲自开口?”
  “梁小姐,”罗伦斯洛笑,“你也总得赏我一口饭吃吃。”
  那日罗伦斯洛失陪,或是说,侯书苓不用他陪,梁守丹则从来没要过他陪。
  他感喟说:“守丹,只有你不曾看不起我。”
  守丹想起陆小姐说过他似只老鼠,有点同情。
  守丹温和地答:“你对我们母女特别好。”
  “你母亲也待我不薄,我们都不是坏人。”
  守丹笑得弯下腰来,“你不是她的女儿当然这样说。”
  对粱守丹来讲,招莲娜所有的苦衷与苦楚都不及出卖女儿来得严重。
  第五章
  那一夜守丹穿一件肉色网纱钉珠片的衣裳,在烛光下看去,好像没着衣服,只见闪闪珠片,同她脸颊一般晶莹。
  侯书苓轻轻说:“我敬漂亮的梁守丹一杯。”
  看上去倒是没有比平日更疲倦。
  他说:“家父大病。”
  守丹颔首。
  “病榻上念念不忘我这个儿子,”侯书苓牵牵嘴角讪笑起来,“我心中实在难过。”
  守丹说:“你们感情很好。”
  没想到侯书苓答:“不见得,皆因我特别不争气,所以累老人花精神。”
  守丹大奇,“但我听说你是很能干的人。”
  侯书苓看着她年轻的脸,笑了,“你自何处听来?”
  守丹有点不好意思,“江湖上是那样传。”
  侯书苓笑意更浓,“你是江湖客?”
  守丹大胆地说:“我不是,但是我能令你笑。”
  侯书苓一怔,她说得对,他摸摸自己的面孔,多少个日子没有笑过,怎么一见这少女就情不自禁地笑完又笑,这确是她的魅力。
  守丹接着问:“有没有其他的人令你笑?”
  侯书苓摇摇头。
  守丹纳罕,“一个也没有?”
  侯书苓感喟,“一个也无。”
  他脸上的憔悴更甚,那种倦意,简直从灵魂深处钻出来,累积了不知多久,不是睡它一觉可以解决,也不是放一个月大假能够松弛下来,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厌倦,酒色财气,以及更大的名利,都不再能使他的精神振作,他倦得甚至已无力兼顾快乐与悲伤,侯书苓最大的宏愿也许是第二天不必再起床,那样,在下一世,也许有机会化身成为一个精神奕奕的年轻人。
  守丹问:“你为何疲倦?”
  他轻轻答:“告诉你,大抵你也不会明白。”
  的确是,守丹甚至不了解为什么招莲娜会累,但她对侯书苓的憔悴没有共鸣。
  “你有没有看到我身上的重压,我的负担,我的包袱?”
  守丹摇摇头,“没有。”
  侯书苓颔首,“是比较难看得到。”
  “会不会是你自己要背这些重压?”
  侯书苓已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举起杯子,“敬美丽的粱守丹。”
  那一个晚上,散席之后,他们仍然坐不同的车子,回不同的家。
  第二天,守丹旷课。
  那一天早上,她没有像其他所有的早上一般,一骨碌爬起来。
  以往她有过多次不想起床的经验,但终于还是强逼自己双脚落地,梳洗更衣,去应付新的一天。
  她不敢试练自己,万一旷课之后觉得适意无比,她的学业就会马上宣告完蛋,假使赖在家中有罪恶感,那更不应旷课。
  那一日,她坐在家中,一点感觉也没有。
  “心扉,我也开始觉得那种疲倦了,我并非特别不快活,也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但是已没有起床的意愿,似有一把小小的声音对我说:‘梁守丹,躺下休息吧’。真想问,有没有明文规定,人要走遍多少路才能息劳归主?”
  “守丹,如果那把声音属于电台广播,请把收音机关掉,这么早谈休息?你还没开始呢梁小姐,觉得疲倦,请早些上床。”
  那日,她原本约好于新生中午在图书馆见,她失约了。
  于新生拨电话到她家,“我遇到你同班同学,说你没上课,是否生病?”
  “新生,假如我以后都不再上学,你可赞成?”
  于新生一呆,“你指辍学?”对他来说,年轻人分内工作便是读书、考试、毕业,再升学,再读书,再考试,再毕业,起码读到硕士,甚至博士,他想都没想过少年人可以辍学。
  于是他再问:“你的意思是,休学在家?”
  “是。”
  “我绝对不赞成。”
  “我早知道你会那样说,猜想心扉也不会同意。”
  “学业是我们的责任,你家在环境甚差时你都不曾放弃,怎么现在经济好转,反而动了这种念头?”于新生语气痛心疾首。
  守丹笑起来,“读书不是唯一的路。”
  “明早我来接你上学,我们路上再谈,现在你且休息,希望一觉睡醒,人生观不一样。”
  守丹只耸耸肩。
  下午,罗伦斯洛来了,守丹与他讨论同样问题。
  没想到他也坚持惟有读书高,“守丹,书还是读下去的好。”
  招莲娜在一旁讥讽:“读得你那么多,还不是做跟班。”
  罗伦斯洛抬起头来,“如果没那两张文凭,连跟进跟出都没有资格,你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招莲娜噤声,她就是因为没有学历,找不到较理想的工作,才渐渐走上这条路。
  罗伦斯洛这次是真心的,“守丹,假使不妨碍你什么,不如继续上课。”
  守丹对他说出心事,她用手掩着脸,“我觉得我已不配做一个学生。”
  罗伦斯一怔,轻轻拉开她的手,“你想法太狭义,对自己的要求太苛刻了。”
  “我觉得晚上那些由侯书苓替我添置的珠片晚装比较适合我,白天的学校生活太洁白乏味。”
  “两者并无冲突。”罗伦斯苦劝。
  “有,我转不过来,十二小时黑,十二小时白,我不能适应如此复杂的身份。”守丹深深悲哀。
  招莲娜逮住机会讪笑,“希望梁小[奇書網整理提供]姐在这个时侯也体谅体谅我当年的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