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4:23
  “同学。”
  招莲娜马上坐到他们二人之间的沙发上,一脸幸灾乐祸,专等有人吵架。
  “侯先生不会喜欢。”
  守丹淡淡说:“那侯先生不该忘记在合同上提这一笔。”
  罗伦斯洛吃了一记闷棍。
  招莲娜笑得如一只夜枭,“侯先生不喜欢,还是罗伦斯洛不喜欢?”
  守丹马上说:“罗伦斯,你没有必要隔天来这里巡视。”
  罗伦斯洛迁怒招莲娜,“你是该搬出去了。”
  “不,”守丹笑笑,“她可以住在这里,一辈子也不用搬,是不是,母亲?”
  招莲娜瞪着守丹。
  罗伦斯洛怪笑起来,“莲娜,不由你不服输,守丹比你年轻,比你强壮,她还有大把岁月,可以慢慢收拾你。”
  “心扉,那个温柔地一下一下拍我背脊,直至我入睡的人,是谁呢?我还记得,有人总是亲手喂我,在我耳边说:‘丹丹慢慢吃,吃多一点,快高长大,勤力读书,孝顺父母。’那,又是谁呢?”
  “守丹,你比我清楚,那是你母亲。”
  “心扉,我也知道那是妈妈,她在多年前已经故世,我成为一个孤儿。”
  “罗伦斯,别同我作对,我们出去兜风。”
  罗伦斯洛把车子驶到山上。
  “告诉我,罗伦斯,侯书苓是否有病?”
  罗伦斯一怔,“什么病,你看他像个病人吗?”他否认。
  “有许多病是看不出来的,”守丹说,“譬如说,我有病,我妈妈也有病,”她笑嘻嘻地看着洛君,“你也有病。”
  罗伦斯洛悻悻然,“守丹,你越来越不可爱了。”
  守丹再问:“侯书苓有没有我们这样的病?”
  罗伦斯洛答:“你自什么听来的谣言,我同你说,外头不知道多少人妒忌他,你看他这个人,要才有才,要钱有钱,是侯家唯一的继承人。”
  “他有没有结过婚?”守丹好奇。
  “这年头谁没有结过一两次婚。”他不肯正面回答。
  守丹有点佩服他,许多伙计喜欢把老板的隐私传得路人皆知,以示权威,罗伦斯洛倒是从头到尾不肯讲一句半句是非。
  “你自己找机会问他岂非更好。”
  “你呢,”守丹问,“你有没有结过婚?”
  “十年前结过一次,”对于本身的事,他非常坦白,“离婚后才认识你母亲,那段婚姻只维持了两年。”
  “有无孩子?”
  “很不幸,没有,也很幸运,没有。”
  “呵。”
  “我们都不是带孩子的人。”罗伦斯洛居然与守丹谈了起来,“叫我天天下了班赶回家抱婴儿,我没那个本事,知道自己做不到,而不去做,不算太坏,最差是那种明知做不到而硬是不负责任去乱做的人。”
  守丹笑,没想到洛君还是个哲学家,讲出一番似是而非的道理来。
  “我不是不喜欢孩子,人家的孩子我却喜欢得不得了。”
  “将来,或许你会考虑再婚以及养育孩子。”
  “将来?”他一脸彷徨,像是天苍苍野茫茫的样了。
  “侯书苓可有孩子?”
  “没有。”洛君摇摇头,“侯家快发疯了。”
  守丹突发奇想:“能不能够把没人要的孩子挪到要孩子的家里去?”
  “你才真是个孩子。”罗伦斯瞪她一眼。
  “你想,”守丹说下去,“侯家若愿意领养我,那该多好。”
  这回轮到罗伦斯洛笑得落下泪来,这个厉害的小大人终于露出破绽来,原来她也有这样幼稚天真的幻想。
  守丹叹口气,“不怪你笑,我不该做这种春秋大梦。”
  罗伦斯洛收敛笑意,“侯书苓十分喜欢你,你并非多心。”
  “心扉,小时候看过无数童话,都有关巫咒:好好的公主王子,受咒过变成丑陋的怪物,只有在夜间,才能有数小时打回原形做一个人,但是,我一直怀疑侯书苓刚刚相反,终有一日,他会脱下人皮,变成怪兽,我想得太多了,我老觉得我已未老先衰。”
  “守丹,可见你对目前处境有多大的恐惧,你要鼓起勇气,面对现实。”
  守丹笑了,对于她,心扉已经尽了力,朋友只能够做那么多,要求再过分,徒然吓怕人,使人退避三舍,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抱怨没有朋友的道理。
  守丹不得不承认她也有很多开心的时候,像下大雨,她的车子驶上学校斜坡,见到众同学冒雨向前进,她推开车门唤他们上车。
  像每次周末与同学聚会,都可以穿上得体的新衣裳。
  像完全知道,未来一年的开销从何而来。
  侯书苓似有意与她培养感情,每个星期抽时间出来与她吃饭,罗伦斯洛总在一旁做陪客,侯书苓照例从不说话,憔悴的眼睛里却似有千言万语。
  守丹大胆地尝试打破缄默,从今天天气开始,罗伦斯很佩服她的勇气,捏着一把汗。
  侯书苓小心聆听,偶尔点点头,却没有回音。
  情况十分令人气馁,守丹已经不是爱讲话的人,碰到完全不讲话的他,一顿饭时间,很多时侯,只有餐具叮叮轻微作声。
  终于守丹忍不住问:“你到底有什么心事?”
  罗伦斯洛想制止已经来不及,只见侯书苓一怔,嘴唇蠕动一下,本来想说话,终于又紧紧闭上嘴巴。
  罗伦斯瞪守丹一眼。
  守丹有心要支开这个忠心耿耿的伙计,“罗伦斯,你不是说有个要紧的电话要打?”
  罗伦斯心里直说:梁守丹,你是只妖精。
  但是他的主人侯书苓给他一个眼色,叫他离席。
  他不得不识相地暂避。
  守丹看着侯书苓一会儿,轻轻说:“你有心事,不妨说出来散散心,我有双好耳朵。”
  侯书苓牵牵嘴角。
  “我比你想象中懂事得多。”
  侯书苓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温柔,“安慰我不是你的任务。”
  守丹有点欢喜,有点失望,他的声音,不是她两度在黑暗中听到的男声。
  奇怪,那又是谁呢?
  守丹问:“那么,我的任务,难道只是穿件好看衣裳陪你吃顿饭?”
  侯书苓想一想,才答:“你已经奉献了你的时间,时间是我们最宝贵的资产。”他叹口气,“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守丹一呆,被他那么一说,她倒觉得悲凉起来。
  “我希望你不致于觉得度日如年。”
  “呵不,我很开心。”
  轮到侯书苓意外,过一会儿他才说:“谢谢你。”
  守丹刚想问他谢什么,罗伦斯洛匆匆过来,“老先生……”俯到老板耳畔,讲了几句话。
  侯书苓立刻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就走。
  罗伦斯洛只来得及对守丹说:“司机在楼下等你。”
  主仆两人急急离去。
  老先生,那一定是侯书苓的父亲。
  守丹一个人坐在桌子上,侍者刚好拿冰淇淋上来。
  她推开玻璃碗,刚想走,有人过来说:“我可以坐一会儿吗?”
  守丹抬起头,呵,她认得她。
  她们有过一面之缘。
  她是那个姓陆的女演员,那一日,守丹跟母亲去侯家轮候面试,她比她们先到。
  今日,她亦艳光四射,一件红色透明莱斯短裙低胸低背,把全身百分之七十皮肤暴露在外。
  “陆小姐请坐。”守丹说。
  “我们见过。”她笑笑。
  守丹颔首。
  因是同道中人,一见如故,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早就知道你的机会比我大。”
  守丹老实说:“那天去见侯先生的,是我母亲。”
  陆小姐大奇,“她?别开玩笑了,她怎么行。”
  “她以为她自己行得很呢。”守丹十分讽刺。
  陆小姐即时明白叹口气,“我亦与家母不和。”
  “相信令堂不及我母亲荒谬,有人问她婚姻状况她就误会人家要吃她豆腐。”
  “嗯,不肯承认人老珠黄。”
  “其实在年青人眼中,她就是个可笑的老女人。”
  陆小姐若有所思,“我们到了那个年纪,会不会同样失策?”
  “绝对不会,一过三十岁,我会用黑布把面孔蒙起来。”
  陆小姐笑得弯腰。
  “敬你一杯。”
  两个年轻世故的女孩子谈得十分合拍。
  陆小姐说:“你放心,侯书苓是个好人。”
  守丹问:“你怎么知道?”
  “几年前,我跟他签过一纸合约,为期一年。”
  原来她是过来人。
  “那日,我通过罗伦斯洛去找他,本来相当有信心,一见到你,知道不是对手,不过侯书苓十分大方,给了一笔可观的车马费。”
  守丹不出声。
  “果然,今天看见你同他在一起,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他为人慷慨,不妨向他多要点东西,将来会用得着。”
  守丹点点头,这算是忠告。
  “罗伦斯洛是越来越像只老鼠了。”
  守丹不忍,替洛君辩护:“他对我不错。”
  陆小姐笑,寒暄已毕,她想回自己的桌子,“改天喝茶。”
  守丹却唤住她:“我想请教你。”
  陆小姐颇有点受宠若惊,“什么事?”
  “侯书苓是否有病?”
  陆小姐一怔,“据我所知,他身体健康。”
  “心理上呢?”
  陆小姐笑了,“粱小姐,我同你,都有自虐虐人习惯,严格来说,亦应看精神科医生。”
  守丹不肯放弃追问,“他是个正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