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3:00
  “人身攻击。”
  “银女会找你,”他纳入正题,“她要什么付她什么,你不必再企图争取她的信任,一切都是装出来的,无迈,她对你表示好感,又转头控诉你出卖她,再回到尊尼处,一切是一出好戏。”
  “为什么?”我不相信,“老李,你把世事想得那么丑恶。”
  “抬高价钱。”
  我深深一震怵,“包括我那次梯间遇劫?”
  “是。”
  “你几时知道的?”
  “开头也的确是真的,直至我派人去找尊尼仔摊牌,他吃不吓住,和盘托出。”
  “你瞒住我?”我问:“一直不与我说?”
  “看你扮母鸡护小雏做得那么过瘾,不忍拆穿。”
  我颓然坐下。
  “孩子,是不是陈小山的?”
  “老李,这一点就五十五十了。”
  “他们存心出来要钱的人,不会不小心。”
  “一切是骗局?”我问。
  “不,来借钱打胎的时候并不知你会死心塌地付出代价留下婴儿,回去商量过之后觉得此计可行,便在你面前扮演改邪归正从良的角色。”
  “大雨中的出走……”
  “我保证尊尼仔的车就在转角处等。”
  “我白担心了。”我颓然坐下。
  “陈氏两老比你看得通透,现在银女与他们直接谈判,你不用担心了,他们一定会得到孩子。”
  我张大嘴巴。
  “他们完全没有良知,”老李舞动双手,“无迈,他们根本是另外一种人。”
  “人生永远有希望。”我站起来说:“人心不会坏到底。”
  他笑说:“我放弃说服你这条牛。”
  “以上一切,有九十巴仙是你的猜测。”
  “林无迈,你根本逃避现实。”
  “十多岁的孩子,坏得这样,用尽人性的弱点。”我说:“逃避这样的现实,你能怪我?”
  “求生是动物的本能,在那个环境中,不够辣的全部要倒下去。”
  我的声音低下去,“我只希望她去见一见她母亲。”
  “无迈,我们出去吃一顿饭。”
  “不。”
  “事情已经解决了,松一松。”
  我看着李精明殷实的面孔,逼切的表情,终于点头。
  那夜我喝了很多,一直以右手背撑着额头。
  “我象不象一段木头?”问老李。
  “两个月之前象石膏,最近已经进步。”
  我叹口气,“我也是环境的牺牲品。”
  “你要与陈小山作对,不得不武装起来。”
  “你说什么?”
  “不是吗,他越是堕落,你越要圣洁,恶性循环,互相变本加利来刺激对方,只是你们两人都没想到生命如斯无常。”
  我垂目不语。
  “你那样爱他而不自觉。”老李感慨,“我希望有人那么爱我。”
  “喝。”我干杯。
  “食物还合口味吗?”老李温柔地问。
  “老李,谁嫁给你真是有福气的。”
  “但你永远不会嫁我。”
  我不好意思地笑。
  老李说:“我们出去散散步。”
  我与他在海旁长堤走开去。
  他告诉我,“在见到你之前,我也以为四十岁的人好做化石,非得道貌岸然过日子。”
  “是我令你春心荡漾了。”我笑着看到他眼睛里去。
  “你看你!”他无奈地蹬足。
  我不语。
  “送你回去,悔不该向你透露心声,被你看扁。”
  “我最近有点歇斯底里,老李,这两个月,我象换了一个人,以前的气质荡然无存。原来生命不过是这样一回事,又何必板着面孔做人?”
  “不经大事,人不会成熟。”老李说。
  “谢谢你的晚饭。”
  第9章银女再度出现
  第二天一早,银女又同我联络。
  她索价高过原定数目一倍。
  我通知陈家,司徒说没问题。
  银女下午在约定的时间又来电话,说现款即刻要。
  司徒不耐烦,同她说不行。
  一手交人,另一手交货,而且她必须即刻现形,陈家不会胡乱取下任何一个婴孩。
  二十世纪贩卖人口,而我居然参与其中,我不知说什么话好。
  司徒吸着烟斗,“而且还是你想出来的主意呢。”
  电话再来,我向银女发言:“我们知道你在哪里,同尊尼仔说,他没有秘密,你们此刻住在北斗星街三百O四号十五楼A座,别装模作样了,钱不同你讨价还价,接过孩子即付,但是你必须向陈家报到。”
  那边沉默良久,象是与别人商量对策。
  过很久她说:“我情愿到你家来。”
  “欢迎。”
  “我的确是为妹妹。”
  “我相信你。”我温和地说。
  “我明天下午到你家来。”
  “好,明天见。”我松口气。
  司徒讶异,“你竟这么会应付了。”
  我微笑,“货色那么热,这个月不脱手,就不值一文,他们比我们更急。”
  司徒听着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都是老李教唆的。”
  “老李?”我嗤之以鼻,“给我做徒弟还不要呢。”
  “这可不成为白相人嫂嫂了!”司徒大惊失色。
  精神崩溃的前夕,人们往往异于常情,我想我是其中一个最佳例子。
  第二天老李与司徒埋伏在书房内,来等银女现形。
  银女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拖着她的三妹。
  她的腹部高耸,精神不错,失踪的三个星期间,人养得红壮白大。
  我生气。
  银女冲口而出,“你瘦得可怕。”
  我毫不惭愧坦白直说:“为你担心成这样,还说?”
  她略为不安。
  “这段时间有没有去检查?”
  她摇摇头。
  “你还不过来我瞧瞧。”我叹气。
  她的三妹紧紧跟在她身后,双目象一只小兽,警惕、凶残、光亮。
  “三妹同我住。”她说出条件。
  “怎么?不相信尊尼仔?”我问。
  她一愕,投来的眼光象是要说:你怎么变聪明了?
  举一反三,这种本事我还有。
  银女躺在床上,我细细与她检查。
  胎儿健康活泼,不停踢动,我绷紧的面孔松弛下来,他已开始往下挪移,准备降临人间。
  银女问:“还有多久?”声音中并没有大多的感情。
  “三个星期。”
  “是男是女?”
  “我不知道,需要做音波素描,但是我不介意等到他出生才知道性别。”
  银女不响。
  三妹始终蜷缩一角,象银女初到我处那样惶恐不安。
  我说:“别担心,你可与你姐姐同住。”
  女孩用手臂紧紧抱在胸前,眼神闪烁不停。
  我问银女:“你二妹呢?你有没有同她联络?”
  “她有工作,她会得照顾两个小的。”
  工作,什么样的工作?出卖什么?
  我不能再多管闲事了。
  我数出几千块,交在她手中。
  “谢谢。”
  我讽刺她:“你等钱用,我知道。”
  她没有再回嘴。
  老李对,面皮撕破之后,往往更易办事。
  我问老李要不要通知姜姑娘。
  “你说呢?”
  “不用了,”我答:“她帮不上什么,而且一定振振有词,叫我们依法收养婴儿。”
  “这是她的职责呀。”老李笑。
  “这简直是她的宗教。”
  “你开始不喜欢她了。”
  “你在暗示什么?”
  老李转变题材问:“陈家的人,怎么没赶来。”
  “他们经过上次一役,知道厉害,怕得不得了,这赴汤蹈火的责任,仍由我背起。”
  那日一屋四个女人,因为筋疲力尽,都早早上床。
  睡到清晨,天朦朦亮,我警觉而醒,听到身边有声响,便顺口问:
  “谁?”
  “是我。”
  银女。
  “做什么?”我问。
  “腹中踢动得厉害,睡不着,想找你说话。”
  “出去吧,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拒绝。
  “陈太太——”
  豺狼永远不会变兔,我以往不懂得这个道理。
  “我知道我辜负你。”她开始。
  “不必再说。”我阻止她。
  她无奈,“你不会原谅我?”
  我伸出手臂,“看到这里的缝针?何必加添这么惊险的一幕?”我们之间真的无话可说。
  她不响,沉默良久,仍然坐在我房中一角。
  我问:“妹妹睡得好吗?”
  “不在意碰她一下,马上警觉跳起来,取过藏在枕头下的刀,指向我,喉咙发出胡胡声,真叫人害怕。看清楚是我,便大哭。”
  我听着恻然。
  “二妹呢?”我问:“二妹有能力照顾两个小的孩子?”
  “我与她谈过,叫她今日来取钱,你昨日给的那笔钱。”
  “她现在做什么工作?”
  银女凄凉地哭:“我没有问,不想知道。”
  我起床与两个女孩子吃早餐。
  我同银女说:“叫你妹妹去洗个澡,还有,头发也脏了。”
  银女说:“自从那件事后,她不肯清洁,连脸都不肯洗。”
  我失声,“可怜的孩子,你不必怕,我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安全的。”
  我要过去楼住她,她猛力推开我。
  我握紧拳头,又表达不出心中愤然,颓然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