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3:00
  然而她的美丽并不受影响,尽管眼睛窝进去,嘴唇干枯爆裂,她还是象恐怖片中标致的女鬼,随时可以自病榻中飘浮起来,去引诱文弱的书生来作替身。
  我走近,闻见惯性的医院气味,那种布料在药水中煮过的微臭,钻进我鼻孔。
  病房中风扇转动,各病人安份守己地躺着,静寂得不象现实生活。
  九姑认得姜姑娘,但已不记得我。
  她紧握姜姑娘的手,泪如雨下,没有语言。
  姜姑娘说:“你放心休养,我总会得把她们带回来。”
  “银女……”
  “是,我们会找到银女。”姜姑娘声音越来越低,大概自己都觉得太空泛太假太没有把握。
  “还有三儿——”九姑什么都放不下。
  她饮泣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护士过来干涉。
  我们站一会儿,就离开了。
  姜姑娘问我:“她还能熬多久?”
  “一星期,两星期。她也应该休息了,”我叹气,“令我最难过的是,她竟那么挂念孩子。”
  姜姑娘说:“她只有三十五岁。”
  她活在世界的另一边,黑暗没有太阳的一边。
  “对于病人死亡,你很习惯吧。”姜姑娘说。
  “不,不幸这是永远不会习惯的一件事。”
  “如果有消息,请即与我联络。”姜姑娘说。
  我们在医院门口告别。
  回到家中,思量一番,觉得自己仍是世上幸福的人。人生活中挫折免不了,失望伤心,都随活而来,我有本事自立,可以维持自尊。
  朱妈来应门,“太太,银女找过你。”她说。
  “嗄,人呢?”
  “没留话。”
  “啊。”我欣喜,终于有消息了。
  “老爷也找过你。”
  “知道了。”
  “他问太太有没有那个女孩的消息。”我懒得回他话,一切都是他搅出来的事。
  “朱妈,我要等银女再同我联络,任何人打来,都说我不在,免得挡住线路。”
  “是。”
  直至傍晚,银女再也没有找我联络。
  朱妈说:“长途电话。”我正坐饭桌上。
  是我母亲。
  许久没听到她声音,“妈妈。”我把话筒紧紧贴在耳畔,当是她的手。
  “你怎么了?留在香港干什么?要不要我来接你?”
  “妈妈,我在收拾东西,九月份来与你们会合,请你放心。”
  “收拾什么?无忧说你早两个月就在收拾了。”
  “妈妈,我住于斯长于斯,哪里可以说走就走。”
  “是什么绊住你?”母亲并不受哄。
  我人急生智,随便抓个理由,“陈家两老身体不好。”
  “啊,照说我也应该来一次,看看他们。”
  “十万里呢,况且安慰之辞并不管用。”
  “你速速来父母处,勿叫我们挂念。”
  “是。”我说。
  父母永远把女儿当小孩。
  母亲从开头就不喜欢陈小山。厌屋及乌,连带对陈家上下一切人等都不感兴趣,与亲家极少来往,藉辞在外国,永不见面,并没有什么感情。
  朱妈持着电话又走过来,这次她说:“银女。”
  我抢过话筒:“银女。”
  那边一阵沉默,我不敢催她。
  一阵激动,我鼻子发酸。
  过一会儿,她似乎镇静下来。
  她冷冷地问:“买卖仍旧存在吗?”
  我难过得很,但没有胆子与她争辩。
  开头的时候,根本是一宗买卖。
  她说:“货色仍然在,你放心了吧?”
  我松出一口气,“你好吗?”
  “我的死活,你不必理会。”
  我仍然不为自己辩护。
  “三妹在我这里。”
  “啊”我更加放心,连喉头都一松。
  “我需要钱。”
  “没问题,你在哪里,我马上来找你。”
  “不行,我不会再上你当。”
  我忍着不说什么。“我怎么把钱付你?”
  “我会再同你联络。”
  “银女,这又不同绑票案,何必这样悬疑?”
  “这确是绑票,肉票是尚没生下的孩子,我是匪。”
  我说不出话来。
  银女这个鬼灵精。
  “我要直接与买主谈判,我要许多钱来安置我的妹妹。”
  “事先你可否见见你母亲?她在医院里,她快要去了。”
  一阵沉默。“她咎由自取。”
  “人死灯灭,银女,最后一面。”
  “人死灯灭?”她怨毒地说:“我,二妹,三妹,都还得熬下去。”
  电话扑地挂断。
  她应该恨我。
  老李说:“你并没有出卖她。”
  “当然没有,我一直视她如低等动物。”
  “但她的确是低等动物。”
  “是吗,老李,是吗,把你丢到老鼠窝去,饿你数日,折磨你,恐怕你崩溃得比她还快。”
  “无迈,你太内疚了,看看你。”
  他把我推到镜子面前去。
  我看到一个瘦得不似人形的林无迈。
  我问:“中年女人最怕什么?胖,我克服了大敌。”
  “我已经追到银女的踪迹。”
  “怎么不早说?”我飞快转过头来。
  “告诉你也没用。”
  “她在哪里?”
  “尊尼仔?”
  “她们总是回到原来的窝里去。”
  “为什么?”
  “她们觉得舒服。”
  “别这么说。”
  “真的。动物原始的触觉,”老李说:“那里有他们族类的气味,即使互相吞吃残杀,也不愿离开。”
  “地方在哪里?”
  “尊尼仔收留她,也收留老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小子运气好,一连两株摇钱树在手中,所以并不敢得罪银女。你倒可以放心。”
  我低头不语。
  “银女可以生养了。”老李说:“你的愿望终于可以达到。”
  “我不喜欢听你这种冷嘲热讽的语气,你是谁?弥赛亚?把我们每个人切成一丝一丝分析。”
  老李笑。
  “对不起。”我随即说。
  “我知道你怎么想,不用道歉。”
  我叫朱妈倒两杯酒来。
  老李说:“这件事后,我们就很难见面了。”
  “胡说,你的费用恐怕是天文数字,来追付欠薪的时候我不能避而不见。”
  “一切费用由陈氏负责。”
  “司徒说的?”
  “是。”
  “司徒呢?好久没见到他,怎么一个个都离我而去?”
  “他太太生他气,说他成天成夜不回家,他怕了,所以略为收敛。”
  “你看,所以人们要结婚,有合法的伴侣,什么都不用外求。”
  “你鼓励我结婚?”
  “此刻不,如果你有家室,就不能随传随到,工作如斯实力!”
  “你认为我单身为工作?”
  “不然还为什么?”我哑然失笑,“难道还为看中我?”
  他不出声。
  “谁会看中我?”我讪笑,“只有司徒的妻会患上这种疑心病,与司徒是二十年的朋友,都还不放心。”
  “预防胜于治疗。”老李说。
  我笑:“有些太太自己出去搓麻将,派女儿盯住丈夫,真好,都视她们的丈夫为瑰宝,我错就是错在这里,我予丈夫极端的自由。”
  “你是不同的。”
  “那是因为你喜欢我。”
  “你知道我喜欢你是不是?”
  “我仍是女人呢,老李。”
  “WELL?”他把两手插在口袋里。
  “WELLWHAT?”我笑着反问。
  “有没有希望?”
  “季康也喜欢我,我一贯吸引老王老五,他喜欢我十年,你看看,十年间说尽无数山盟海誓,但一下子又随人去了。”
  “我是不一样的。”
  “季康也这么说过。”
  “叫季康去跳海。”
  “没有用,老李,我们早已成为兄弟姐妹。”
  “咒!”
  “真的,患难上交很难爆出爱情火花。”
  “那是因为我不够英俊,无迈,如果遇上罗拔烈福,我保证在防空洞里都可以燃烧起来。”
  我笑得绝倒。“啊无迈。”
  “老李!”我含笑想安慰他。
  “我最恨人叫我老李。”
  我又笑。
  “残忍。”
  “认识你真是好。”我说。
  “自然,季康季大夫的接班人。”他十分无奈。
  我实在忍不住,笑得呛咳。
  他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
  过很久,我喝口酒,按捺情绪。
  “意料中事。”老李喃喃道。
  “老李,不,精明……”我改口,“唉,真肉麻。”
  这次轮到他大笑起来,笑震屋顶,朱妈出来看发生什么事。
  等他笑完之后,我问:“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付代价给银女,换我们要的东西,面具撕破,反而容易做。”
  我说:“其实我一直照这个宗旨做。”
  “你不该出卖大多廉价温情。”
  “它们并不廉价。”
  “无迈,你不大会说中文,‘温情’不能以‘它们’来作代名词。”
  “别吹毛求疵,请言归正传。”
  “其实你比银女还小。”他凝视我。
  “我幼稚,我知道,但这是我自己带来的福气,丑恶的人与事,何必去详加研究,愿我如此活至八十岁。”
  “你的生活与你的职业一般,一切经过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