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3:00
  我发觉在她口中,可以听到很稀罕的事。
  如果我还算美人,我可不介意是石头还是石膏。
  这个绰号,假使小山听见,倒会得举双手赞成,他一直说我呆。
  是晚临睡前,天忧电话,找到香港来。
  “啊”,我笑,“你不生气了?”
  “我能气你多久?”
  “那就好。”
  “那个问题女孩,还在你家?”
  “是。”
  “季康呢?”
  “他最近很忙,没事我不好去撩拨他。”
  “他是好对象。”无忧指出。
  “你替我担心是不是?”我说:“怕我成为下半生无依无靠的寡妇,独自坐在幽暗的客厅中等佣人来开灯。”
  “咦,你倒是把自己的生活形容得非常贴切,没成为寡妇之前,你何尝不是这样独坐。”
  我苦笑,“也许你不相信,此刻我的生活曲折离奇。”
  “爸妈叫你到纽约来住。”
  “等这件事完毕之后,我会来。你尽量替我安慰他们,可别让他俩在这个时候跑到香港来。”
  “我尽力而为。”
  “再见。”我说。
  “我们再联络。”她挂电话。
  妹妹总是妹妹,没有兄弟姊妹的人是不会明白的,血浓于水,万载千年不易的道理,打死不离亲兄弟。
  我心头一阵暖,有家人真好。
  司徒为我们约好七点钟见陈氏两老。
  我替银女挑出一件宽身衣裳,浅蓝色小格子,前胸是一块透明纱,缀着水钻,这么累坠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因为年轻,一点也不碍眼。
  外面下起大雨来。
  银女打个呵欠。
  照我的做法,赶着大雨出去吃顿饭实在划不来,不如取消约会。
  但老人会怎么想?益发显得我自私,硬把银女藏起来,不让他们见面。
  司徒开车到码头接我们。
  朱妈打着雨伞遮我俩上船,脚还是溅湿了。
  上车银女坐在后座便脱鞋擦脚,我转头含笑说:“斯文点。”
  她吐吐舌头,将鞋子套回脚上。
  司徒投来一眼,象是说:她倒肯听你话。
  我顿时象做了萧伯纳笔下的希敬士教授,洋洋自得起来。
  车子无端端塞在马路上,寸步难移。
  我略有烦言:“这么远路硬把人叫出来吃饭。”
  司徒又看我一眼:“你以前并不抱怨。”
  我看看后坐,银女靠在椅垫上瞌睡。
  “现在拖大带小,不方便。”
  司徒没有回答。
  过一会儿我轻轻问:“有没有叮嘱他们,叫他们小心说话?”
  司徒点点头,给我投来眼色,向车后呶呶嘴。
  我即时醒觉地闭上嘴巴。
  到陈宅已是八点一刻。
  老女佣来开门时说菜都凉了,热完又热。
  银女被唤醒,当众伸个懒腰,我轻轻推她一下,叫她检点。
  与老人家寒喧数句,便坐下来吃饭,这是一顿鸿门宴,毫无疑问。
  我与司徒立刻发觉陈老太没怀好意。
  一顿饭的时间不住查察银女在我家吃什么穿什么,那种逼切的关注过分露骨,银女狐疑地向我没来奇异的目光。
  “我的父母亲”再也没有理由对她表示这么关心。
  我只好说:“妈妈,有我在呢,你不必不放心。”
  谁知老太太忽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孔说:“我看银女还是搬到我们这里来住好,要什么有什么。”把尾六个字说得特别响。
  司徒与我面面相觑。
  老先生假装喝汤,什么也没听见,两者显然一早已经协定这件事,等我们上门来摊牌。
  我忽然之间一口浊气上涌,只觉得他们愚昧,又宽心灰,不禁说:“我们一早便已说妥,我不想再说这件事。”
  陈老太涨红着脸,当席便要与我分辨。
  钱女已经托一托我手肘,“什么事?”
  司徒放下碗:“陈老先生,我们这次来不是来讨论这件事的,你已答应过我。”
  陈老先生咳嗽一声,“我不得不采取这个法子,司徒,你们一鼻孔出气。”
  我不相信我的耳朵,这么和善可靠的两老!十五年来爱护我站在我这边的两者,现在要对付我。
  陈老太咳嗽一声,“让我们问问银女,让她自己作出一个决定。”
  银女警惕地问我:“什么决定?”
  我知道事情要崩了,站起来,“妈妈,我觉得这一着你错了。”
  陈老太瞪着我:“我吃盐比你吃米多呢。银女,跟我来,我给你看你的房间,都收拾好了,婴儿房就在你房隔壁。”
  她一径拉着银女往楼上去。
  我不怒反笑,跟陈先生说:“爸爸,你完全误会了,你以为这是五十年前?她是我买下来的丫环?从头到尾,我都哄着她,请求她保留这个孩子,现在我们前言不对后语,出尔反尔,她会怎么想?”
  陈老先生燃起烟斗,缓缓吸一口,他可不急,“你拿什么哄她?”他反问。
  我答不上来,怔住。
  司徒代我答:“钱。”
  “是呀,我何尝没钱,她要钱,给她钱即可。无迈,我知道这件事上你花了心思,不过现在你可以功成身退了。”
  我转身看牢司徒,气得说不出话来。
  司徒无奈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无迈,”老先生对我说:“我与妈妈不会忘记你的好处,我们自然懂得报酬你。”
  “不……”我微弱地说:“不是钱,”我看一眼司徒,“司徒,你应该知道,不是钱。”
  在这时候,银女已冲下楼来,走到我面前,大声责问我,“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是串通的?”
  我看着她,无颜以对。
  “你骗我!”银女高声说:“你骗我说他们是你的父母。”
  司徒抢着说:“他们是陈小山的父母。”
  “你骗我生下孩子好卖给他们?”银女戟指而问。
  我颤声说:“银女——”
  “我不会受你摆布,”她尖声道:“还有你们,”她指着陈氏两老,“钱,我自己找得到,不要以为了不起。”
  “银女——”我叫住她。
  “我以为你真的关心我,真的为我好,想帮我的忙,”她瞪大眼睛,“谁知道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好人。”
  她掩住面孔。
  陈氏两老呆住,想不到会有这个变化。
  我去拉银女的手,她忽然发狂地甩开我,顺势将我一推,向大门奔去。
  司徒大叫:“拦住她!”但是她已经拉开门,对着大雨,就冲出去。
  我连忙跟着追出,司徒紧紧的盯我身后,大雨倾盆,我俩一下子变落汤鸡,却已经失去银女影踪。
  我恨得顿足。
  司徒把我拉进屋檐下。
  我疲乏到极点,“我已尽了我的力。”
  “我们知道。”司徒拍拍我肩膀。
  这时候陈氏两老由佣人打着伞也出来,大声呼嚷:“人呢,人呢,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到处乱钻。
  司徒说:“活该”“请送我回家。”我要求。
  “好。”
  车子驶出去,还听见陈氏两老在那里大呼小叫地寻人。
  我在车中打冷战。
  司徒脱下外套遮住我。
  “谢谢。”我担心银女,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大雨,夜深。
  “你放心吧。”司徒晓得我在想什么。
  “总得把她找出来。”我懊恼得出血,“这两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留着银女做什么?真的用来要胁他们?现在好了,一拍两散。”
  “他们以为有钱即可,”司徒说,“而实在也怪不得他们那么想。”
  “有钱即行?那么掷出所有金钱,把小山叫回来吧。”我心灰意冷。
  司徒沉默一下,然后说:“谁会想到,银女与你之间,会有感情。”
  “怎么?”我冷笑,“她不配有感情,还是我不配有感情?”
  “而是没有想到。”
  “咦,你把车子驶到什么地方?”
  “怕你淋雨着凉,先到舍下换下湿衣再说。”
  “不,送我往码头,银女也许会找我。”
  “无迈——”
  “司徒,”我说:“你说得对,我们之间,在这两个月中,产生了感情。”
  他无奈,把我送到码头,陪我上船。
  回到家,朱妈来开门,便觉蹊跷:“银女呢?”
  我同司徒说:“明早通知老李,叫他寻人。”
  司徒对朱妈说:“好好照顾她。”
  这时候衣湿已被我们的身体烤干一半,剥下来穿上毛巾衣,打数个喷嚏,已开始头痛。
  朱妈给我递过来一杯牛奶,“走脱了?”她问。
  我点点头。
  朱妈说:“命中无时莫强求,注定没陈家的份,太太你也不必太难过。”
  可是银女呢?她又回到什么地方去?这等于赶她回老巢,抑或是更坏的地方?
  我心如刀割,救她救得不彻底,更加害了她。
  我叹口气。
  我整夜坐在电话旁等消息。
  天亮的时候,陈老太打电话来,拔直喉咙问:“她回来没有?她回来——”我厌恶地放下话筒。
  小山过身的时候,我还以为她会萎靡至死,人的生命力真强壮至可厌的程度,我实在是错了,脆弱的只是我自己。
  银女一点消息都没有。
  老李乘第一班船进来,他一见我便摇手,表示什么都明白,不用多说。
  他告诉我,“我已布下天罗地网,没有人敢收留她,她非现形不可,你别把这事看得太严重,她一定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