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3:00
  “这个时候买房子?”我答他,“时候不大对吧。”
  “很便宜,你喜欢的话就同我租。”
  “我只租几个月,讲明在先。”我说:“等那孩子生下来,你可以把地方转让给银女,她家里有人需要。”
  “那我就不客气,到时从中赚一笔。”
  “何必把话说得那么不堪,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司徒笑道。
  我与银女收拾一下,搬入新居,朱码着实忙了几天。
  银女喜欢这新地方不得了,常常说愿意一辈子留在这间屋子里。
  我说:“银女,当你生下孩子,屋子就送给你,把你母亲与妹妹接来住。”
  她喜欢得落下泪来,与前些时判若两人。怀着孩子的女人会坏到什么地方去?她有显著的转变。
  她问我:“是你送我的?这么贵,你有这么多钱?”
  “我……父母有。”
  “为什么?为一个同你不相干的孩子?”她问。
  我不知如何作答。
  最大的难关仿佛(奇qIsuu.cOm書)都已经度过,我乐观地守着银女过日子。
  老李说我同银女象是发生了真感情。
  我很理智说:“在这一段日子内,当然是真的,她依靠我,对她好,她身子不便,无处可去,只有我一个人在她身旁,当然相依为命。”
  司徒说:“为了做得比较逼真,博取她更大的信任,陈先生要在她面前立房契约。”
  我抬起头,“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有点讶异。
  司徒无奈,“我也这么对他们说,但是老人固执起来,简直不可药救,他们还要求再见银女。”
  我沉默下来。
  司徒用力吸着烟斗,烟丝燃烧发出“兹兹”的声音。
  我悲哀地问:“他们可是不相信我?”
  司徒说:“我也很难过,他们叫我设法把银女接到陈宅去。”
  老李忍不住炸起来,“不相信无迈?为他们陈家做了这么多,竟不相信她?”
  “他们怕无迈会有私心。”
  “私心?”老李嘿嘿嘿地笑起来,声音中有无限苍凉,“有私心到今日方施展出来?”
  我茫然,低下头。
  “我尽量安慰他们,十五年的相处,他们也知道无迈为人。”
  老李一直替我抱不平,“知道?恐怕不甚了了吧。”
  司徒看我一眼,对老李说:“问问无迈的意思。”
  老李说:“把王银女还给他们,刀也挨过,气也受过,孩子生下来,又不姓林,与无迈有什么好处。”
  司徒不出声,老李气鼓鼓,屋子里一片难堪的静默。
  过很久我说:“不是我霸住银女,实在是两位老人家不明白,银女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
  老李说:“让他们去尝尝滋味不更好。”
  “我只怕功亏一篑。”
  “教训教训他们也好。”
  我不禁笑起来,“那开头我何必惹这种麻烦?”
  “开头你不知老人会这么阴险。”
  过一会儿我说:“他们也是为着保护自己。”
  “真小心过度,”司徒说:“无迈,我看你想法子安排下,让老人多见银女。”
  我问:“他们到底怎么想?是不是认为我生不出孩子,故此拿着银女来要胁他们?”
  司徒抽着烟斗,不语。
  我叹息一声。
  “我替你们约在后天。”司徒说:“大家吃顿饭,互相了解一番。”
  老李说:“有什么好了解的!”
  司徒大大的诧异,“老李,你怎么了,最近你象换了个人似的,急躁轻浮,唯恐天下不乱,只剩三个月的时间,到时无迈沉冤立即昭雪,水落石出,小不忍则大乱,你干吗在一旁嚷嚷?”
  老李气呼呼地自口袋中掏出手帕抹汗。
  我感激地看着这个可爱的人。
  我省得,他为我不值到顶点,沸腾起来。
  我说:“权且忍一忍。”
  老李无奈说:“无迈,你要当心,银女是个鬼灵精。”
  “我会得小心服侍她。”
  老手:“你怎么做得到?”
  “把她当女儿。”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儿!”
  “很难说。”我微笑,“运气可以更坏。”
  司徒忽然问:“季大夫呢,这个傻大个儿老在你身边打唿哨,怎么一转眼不见人?”
  我涨红面孔,“司徒你真是以熟卖熟的。”
  他们离开之后,我暗自算一算,真有一段日子没见到季康,应该通个消息,朋友与朋友,可以做的也不过是这些,因此把电话接到医院去。
  他精神很好,声音很愉快,“无迈,是你?”
  我放下心来。
  “有事找我?”他仍然殷勤地问。
  “不,问候一下。很忙?”
  “比较忙,慕容放假,同孩子们到英国度假,你又不在,环境是比较差一点。”
  “很久没见面。”
  “我随时可以出来。”
  “不不不想,”我不想引起他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那么忙……”我住咀,因为自觉太虚伪。
  不知怎地,他这次却没听出来,仍一贯的愉快,“那好,我们再约时间。”对白分明可以在这里完美结束。
  我没有挂电话,平时他总有许多情要倾诉,我一时间没醒会过来,过一会儿才说:“啊?好,再约。”
  这时候他又不好意思起来,忙寻话题:“对了,那个女孩子,还住在你家?”
  “你指银女?”
  “是的,她还听话吗?”
  我本来有许多话要同他说,但忽然觉得季康的语气非常敷衍,说不下去。
  “有机会慢慢告诉你。”
  “那好,再见。”他挂上电话。
  我拿着话筒呆半晌。
  奇怪,他怎么如此冷淡?忙疯啦。
  银女问我:“那是谁?”
  “一个朋友。”我终于放下话筒。
  她抚摸着腹部坐下来。
  使我安慰的是,她并没有予人有大腹便便的迟钝感觉。
  “腿肿,面孔也肿。”她向我抱怨。
  我尽可能温柔地说,“那是必然现象。”
  “眼困,很饿。”她又说。
  真难为她,我坐到她身边去。
  她打个呵欠,“可是以后,我也会怀念这一段日子,毕竟你对我那么好,我在此地算是享福。”
  银女说出这么有头绪的话来,我耸然动容,抚摸着她的短发。
  “我并没有对你好。”
  “有时候觉得生下孩子后,会舍不得离开你。”银女说:“你本事真大,什么都摆得平。”
  我笑出来,“你说什么?你年轻,不懂得什是么有本事的女人,我这个人……很平常。”
  她说下去:“那日我在花园闲荡,看到隔壁的太太抱着个极细小的婴儿,小心翼翼,那小孩紧闭着眼睛,象只小动物……,我妹妹幼时,我又背又抱又喂,却一点不觉他们可爱,为什么?”
  我无法回答。
  隔很久我说:“那时环境恶劣。”
  “是呀,”她说:“大家都要穿没穿,要吃没吃,妈妈又咯血,时好时坏,那些男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换了面孔身材,却一副德性,于是又多一个妹妹,又吵架又打闹,我们都没有好日子过。”
  “所以你离家出走。”我点点头。
  “不走也没办法,根本没有地方睡觉,只得一间房间,入黑在走廊里打地铺。”
  “钱呢?”我问。
  “什么钱?根本没有赚钱的人。”
  那个美女,她母亲,她应该有收入。
  “就算有,也到不了我们的手。”银女冷笑。
  两个人又静默下来。
  窗外下着面筋粗的雨。
  “在老屋里,人叠人,一共八户人家,住着大大小小四十多个人,一下这样的雨,一股恶臭,阴沟里的秽物全泡出来。”她厌憎地说:“一生一世不要回到那里去。”
  我静静地听。
  “你呢?”银女忽然问:“你小时候过什么日子?”
  “我?”我愕然,不敢说:“小时候?好几十年前,不大记得呢。”
  银女羡慕地说:“我知道你一定过得象公主,你看你到现在还那么高贵。”
  我心情再沉重也笑出来。
  “我也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做医生赚得多。”
  我解释,“医生也有好多种,有些赚钱,有些不。我在公家医院服务,薪水是有限的。各行各业的人都有赚有不赚,所以一般人认为医生律师都发财,是不对的。”
  “是吗?”银女仍有三分狐疑,不过她对我有信心,“那你为什么读那么多书?”
  “读书是我的兴趣。”
  银女笑出来,“我不要读书,闷死人。”
  我微笑,不置可否。
  过一会儿见银女又天真地说:“都说只有读过许多书的人才算高贵。”
  我说,“学问也有许多种,人情炼达即文章,很多人虽没受正式教育,也可以成为成功人物。”
  她不大相信,但是不出声。
  “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介绍小说给你读。”
  “我还是看‘龙虎门’,你有没有看过?”银女问。
  “我知道有这个漫画,听说很精采。”
  “你也看?”她象是遇上同志。
  “我比较喜欢‘中华英雄’。”我偷偷说。
  “你真好,”银女欢呼起来,“你真好!”
  因为一本图画书的缘故,我们拥抱。
  银女说,她发现我原来不是石头美人。
  石头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