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2:59
  那一班飞机不足百人,乘客一下子散光,但见各亲友欢天喜地接了各人走。
  万亨大吃一惊,这孩子莫非走失了不成。
  急出一背脊汗。
  他四处张望,又问工作人员:「英航一三五班飞机还有无人滞留海关?」
  人家回答:「廿分钟前已完全出清。」
  万亨发呆。
  这时,有一身型苗条的年经女子不置信地走近试探问:「万亨哥?」
  周万亨一抬头,真正征住。
  圆脸,大眼,阳光似笑容,白衬衫,卡其裤,十分俊朗,宛如慧群再生。
  他征征看住她,她也暗暗打量他。
  这是谁?
  只听得那女郎说:「我是明珠呀,对不起,叫你久候,来自荷京,又是华裔,行李非抄不可,所以最後出关。」
  明珠,这是明珠?
  万亨感慨万千,她在那一边来回踱步起码有十分钟以上,只是他做梦也没想过三年不见,明珠会出落到一朵花似,他的专注目光还在找黄瘦的小女孩。
  而他,却落魄得不似人形,所以彼此相见而不相识。
  他微笑,「明珠居然还认得又老又丑的万亨哥。」
  明珠也笑,「万亨哥一向是我偶像。」真会说话。
  「你多大了?」仍然疑惑。
  「十八,来升大学。」
  大学生焦地多,渐渐也不觉得矜贵。
  万亨见到故人,无限温馨,歪一歪头,「来,跟老哥走。」
  明珠身量比慧群与秀枝甚至风芝还要高,穿平跟鞋都与万亨并排,万亨笑问:「是什麽把你吃得如此高大?」
  「我也觉奇怪,一到荷京,竟长高十多公分。」
  「会说荷语吗?」
  「讲得欠佳。」
  「志伟可好?」
  「种菜第一家,洋人饭店都问他要货。」
  万亨由衷地为老友高兴。
  「万亨哥,别来无恙?」
  万亨一脸风霜,断臂藏在外套袖子,闻言征半晌,微微别转面孔,「也难怪你不认得我。」
  他替她拎着行李向前走。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语气温柔。
  「是谁那麽多嘴?」
  明珠笑而不答。
  「是刘志伟这家伙吗?」
  明珠说:「他说他最怀念与你潜水摸鲍鱼及踢泥球的岁月。」
  万亨原谅了他讲他,「真是,」他也悯怅,「那样的好日子也会过去。」
  「他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尚未听他提起。」万亨惊喜。
  「对方家长是老华侨,颇有势力,很喜欢他。」
  「志伟可熬出头了。」
  「所以做老跟我说:勤有功,戏无益。」明珠陕陕眼。
  「住哪?」
  「青年会,然後找学校附近公寓。」
  都打算好了,根本毋需人照顾。
  「资金充裕吗?」
  「祖屋卖给发展商,我们兄妹环境还过得去。」
  万亨真正代他们庆幸,「太好了。」
  明珠现在像大人一样,有纹有路,万亨啧啧称奇。
  他伸出手去,大力搓她的头。
  把人家秀发揉得一团糟,明珠倒是笑了。
  万亨喃喃道:「村口有一家官校,大家争着逃学┅┅」
  足足有一个世纪那样远。
  万亨送她到青年会,帮她安顿,带她吃饭,看戏,买最好的票,吃最好的菜,到上等住宅区租公寓房子,又替她置大衣雨靴,无微不至。
  他一胸膛无处寄托的感情忽然汩汩倾注在刘明珠身上。
  明珠全盘接受他的好意。
  二人走遍伦敦大街小巷,那种周万亨一辈子也未曾去过的博物馆、塔挢、公园,处处有他俩足迹,他还特地买了照相机替她拍照留念。
  「拍照这回事,做的时候极老土,储藏又麻烦,可是将来翻阅,你会感激我。」
  明珠飞快地说:「我现在就很感激你。」
  万亨无言,隔一会儿吆喝道:「你懂得什麽你。」又装出从前万亨哥的姿态。
  开了学他才知道她读的是电脑,在当时真正是新顶尖科目,他可弄不懂学的究竟是什麽。
  他只做他会的。
  他替她冰箱塞满好吃食物,替她买了电垫毯及羽绒被,把一张床布置得像天堂,然後,把一辆小小日本车借她用。
  刘志伟写信来谢了又谢。
  万亨觉得自己有用,十分高兴。
  万新咕噜说:「那只不过是个孩子。」
  「同妹妹一样。」
  「是吗,」万新问:「你我有那麽可爱的妹妹吗?」讪笑一番。
  那是一个平和的下午,兄弟二人正在酒馆忙碌,夥计接了一通电话,万新一听,立刻来找万亨,万亨一见他灰败的脸色,就知道是父母的事。
  「爸中风倒地,已送院。」
  「还等什麽,马上返家。」
  「叫明珠一起去。」
  「关她何事?」
  「至少可以陪着妈妈。」
  是,明珠一向有照顾老人经验。
  回到家,那景象是可怕的。
  周母白发苍苍,神情茫然,只是搓着手,坐立不安,却又不懂悲伤哭泣。
  可是她却一眼把明珠认出来,「小明珠,你说,周伯可是要死了?」
  明珠十分坚强,双臂紧紧褛住长辈。
  兄弟俩带着母亲与孩子赶到医院,意外地看到父亲苏醒过来。
  他十分高兴,「呵,你们来了,坐近一点。」
  先是细细打量万新,「唉,三十年一晃眼过去,岁月如流。」
  万新低头答:「是。」
  周父十分清醒,所有细节都记得,「最近还有无见马嘉烈?」
  「已经没有来往。」
  「也不要太难为她,到底是家豪的母亲。」
  「我明白。」
  周父又问万亨:「找到秀枝没有?」
  「我俩早已分手。」
  「她现在何处?」
  「动身到加拿大温哥华去发展,那天气好。」
  「一个男人,也不要大亏待了前头人。」
  「是,父亲。」
  周父叹口气,「慧群呢?」
  「慧群已不在人世。」
  「我最喜欢慧群。」
  万亨心酸。
  「我已没有心事,你看你们过得多好。」
  兄弟俩不禁有点安慰。
  这时,家豪静静走近。
  小小的他握住祖父的手,清晰地用粤语叫:「爷爷,爷爷。」
  周父笑了。
  过一会他忽然说:「刘皇叔跃马过檀溪。」
  万亨一征,他从来都不明白父亲的字谜,也不晓得答案究竟是什麽。
  他还想趋向前去仔细聆听,募然发觉,父亲眼珠已经凝住不动。
  他伏在父亲胸膛上,悲恸不已。
  幼时他也这样做过,父亲要教他游泳,他怕,不敢落水,双臂围绕父亲,死命抓住不放。
  当中那廿年似没有过过,周万亨又像回到极小之时,哭泣不已。
  周母反而比较镇定,握住老伴的手,并无言语。
  那天晚上,他们开家庭会议。
  周万所说:「妈,你同家豪与我到伦敦去住,由我照顾你们。」
  周母孺孺说:「将来你妻子会嫌我们。」
  万新斩钉截铁说:「我不会再结婚。」
  周母轻轻说:「像明珠就好,自幼一起长大,彼此知道底细,不必解释,不用适应,毋需迁就。」
  万亨心一动。
  母亲随即哭泣:「人说,夫前死,一枝花,我应此丈夫早去才算福气。」
  家豪悄悄走到祖母面前,把一个小胖头经轻搁在她膝盖上,无限依依。
  「你可是不舍得祖母?」
  家豪忙不迭点头,搂着祖母。
  周太太泪如雨下,「好,好,那我活着还有点意思,我愿意苟延残喘。」
  万亨到海旁散步。
  明珠跟在他身後。
  她看看灰黑色海水卷起无穷白头浪,硕大海鹤哑哑低旋,讶异地说:「多像我们童年时在塔门见到的海。」
  万亨颔首。
  他记得父亲初抵涉时也那麽说:「啊,正是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使认他乡是故乡。」
  「这真是一个萧枫的国度。」
  「你不喜欢?」
  「如果有选择的话,听说旧金山天气比较好。」
  万亨靠在栏旁,「听说在那,移民与白人,堂与堂之间,只有更复杂。」
  「也不妨碍许多人安居乐业。」
  「华人最勇敢。」
  明珠此际又旧事重提,「我知道你的故事。」
  万亨看看她,「是好?是坏?」
  「我觉得荡气回肠。」
  「是吗,」万亨吃一惊,「我自己认为纠缠不清,少提为妙。」
  「在我们乡下女孩心目中,你一直是英雄。」
  「开玩笑。」
  「你从不欺侮妇孺。」
  万亨不语。
  「你家迁居之後,我一直怀念你,每次听到你回乡,都有说不出的高兴,除出可以见到你,还有好的吃好的穿。」
  万亨微笑。
  明珠大着胆子,把手穿进万亨臂弯,可是那是他左臂,空荡荡,只得一只袖子,她满不在乎,照样挽着,走回家去。
  她知道他是谁,这令万亨舒服,在青梅竹马小朋友面前,他不必把他最好一面拿出来。
  他已经没有最好一面了。
  过两日他们整家南迁。
  手头充裕容易办事,什麽都不用带,一切现买,一老一小都相当满意。
  万亨更加沉默孤寡。
  万新这样形容兄弟:「似一座坟墓,再出力发掘,也看不到生机,朱女幸亏聪明走得快,现在看明珠有何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