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2:59
  万新立刻召救护车。
  在紧急病房中的周万亨已不似人形。
  万新紧紧握紧拳头,他是他兄弟,他必需救他。
  「你醒来了。」
  万亨不作声,眼神澳散,思维已不在这世界上。
  「我带了一个人来看你。」
  万亨不置可否。
  万新叹口气,「你放心,不是爸妈,我不会叫他们看到你现在这样子。」
  万亨没有回答。
  「一生人两兄弟,从未见过你这个模样。」他心酸地控诉。
  万亨转过头来,忽然笑了。
  此刻他的双目深陷,双颊无肉,笑起来宛如贴体,万新不禁流泪。
  这时,病房门轻轻打开,一个人悄悄走进来。
  万亨忽然一愣,他感觉似有阵风吹上来,那丝空气好似一把刀片,割向他的面颊,他觉得痛,於是下意识伸手去掩脸。
  许久没有任何感觉的他瞪大双眼,看看门口的倩影。
  这是谁?
  他彷佛有点记忆,他呆呆地看着她,可是叫不出她的名字。
  万新在一旁说:「秀枝来看你。」
  万亨霍地在病床上坐起来,指看着她,吆喝道:「是你,全是你害的,若不是因为你,我不会从军,不会结识慧群,也不会害死慧群,你是罪魁祸首!」
  他把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自床上跳起来,扑向她,他用一只手扼住她的咽喉,渐渐收紧,一只独臂非常有力,把她拖跌在地。
  她似只小动物似一动不动,万新连忙按动警钟召人,立刻上去拉开他兄弟。
  护理人员连忙赶来排解。
  「快走,不要刺激病人。」
  第二天,她又来了。
  颈项上有瘀青色指印,她坐在一角垂头不响。
  万亨看着她,千愁万绪都涌上心头,连他自己都吃惊了。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怎麽还会有强烈恨意?
  他握紧拳头,双眼瞪得做铜铃大,厌恶地对林秀枝说:「走,滚出去。」
  像赶阴沟的大老鼠。
  万新推门进来,「我们来接你出院。」
  秀枝前来扶他,他闪避。
  「别碰我,别怪我不客气。」
  万新看着他,「万亨,你应接受命运安排,世上不止你一个骤夫,你毋需打骂女子出气。」
  万亨走出门口,转过头来,「我不想见到这个人。」
  回到寓所,发觉地方已经收拾乾净,窗户打开,空气流通。
  万亨打开酒瓶。
  「别喝了。」万新直劝。
  万亨不理,一口气喝下小半瓶,不住呛咳,呕吐起来。
  万新掩鼻。
  万亨忽然笑了,知道他的情况狼狈到极点,一半是讶异,一半是羞愧,痛苦到极点,反而有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万新问秀枝:「你愿意照顾他?」
  她点点头。
  「你还不愿意开口说话?」
  林秀枝不语。
  周万新吁出一口气,「一个哑巴,一个疯汉,怎麽过日子?」
  秀枝垂着头。
  他忽然抱怨:「万亨也说得对,他变成现在这样,你要负一半责任。」
  他走了。
  只剩下万亨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醒来了,看到一个苗条的背影,心一丝欢喜,忘记时辰,忘记身在何处,沙哑着喉咙叫:「慧群,是你吗,慧群,你来带我走吗?」
  她转过头来,一张尖削的瓜子脸,愁苦大眼睛,不,不是曹慧群,是林秀枝。
  周万亨发狂,他吼叫着跳起来拉着林秀枝,大声喊:「你在这干什麽,你胆敢坐在这张椅子上?你给我滚!」
  他把她推出门去,她挣扎,他硬生生把她塞出门,巴不得加上一脚。
  把大门大力关上,几乎轧断她的手指。
  他戒了毒。
  可是不愿意放弃酒精。
  每天喝得醉醺醺,可是酒品还不错,醉了便倒头大睡,作滚地葫芦,没有声响。
  中午醒来,呆坐片刻,又再开始喝。
  你不能说他真正活着,但是苦楚太大,若非这样,真会活活痛死。
  在醉与醒的晨曦,他时时看到慧群。
  她还是那样爱笑,同他说:「若果孩子四月出世,叫她阿佩儿。」
  四月早已过去,街上树荫像一把把绿伞,风吹过,枝叶婆婆。
  慧群——
  她一日诧异地说:「快别这样,有一日,我们会得见面」,他希望那一日会得快些来临。
  仍然由她照顾他起居饮食,每朝唤他起床,告诉他,今天是什麽日子,是睛,是雨,抑或是某人生日。
  若不是怕父母伤心,他一早赶了去与慧群相会。
  一个黄昏,翻遍家中,一瓶酒也无,周万亨苦笑。
  身为酒吧主人,居然没酒喝,多麽笑话。
  他打开门,走出去找酒。
  街上尚有馀晖,可是一阵风吹来,他不由得打一个侈陈,啊,寒意沁人,什麽季节了?
  他摇摇晃晃往友谊酒馆走去。
  推开门,进去,夥计都不认得他,他找个角落坐下。
  然後万新看见了他,「你怎麽出来了?」有点惊喜。
  万亨也不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半晌他说:「生意很好。」
  「托赖,」万新颔首,「所以这个酒牌不易拿到。」
  万亨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万新双目红红,「什麽话,今日你难得来视察业务,」他唤住一个伙计,「阿陈,你去打钟,说老板请喝一巡酒,人人有份。」
  锺声一响,人人欢呼。
  万亨靠在椅子上,彷佛看到慧群站在柜台後笑。
  他轻轻闭上双目。
  有人放了角子进点唱机,一把幽怨的男声唱:「你微笑的影子,当你已离去仍会照亮晨曦」,荡气回肠。
  万亨微微牵动嘴角。
  他站起来,「我要走了。」
  「我派人替你抬一箱酒回去。」
  「不用,有这瓶已经很好。」
  「万亨,爸妈十分牵挂你。」
  万亨颔首。
  「穿我的外套。」
  他肩上搭着万新的大衣。十分讶异,「什麽月份了?」
  「十月三日,今年冷得早。」
  什麽,整整一年过去了?
  万亨在玻璃门中照到自己,啊,头发纠结,一脸于思,可怕,似倒在阴沟的流浪汉,身上一定还有异味,妇孺见了他必定争相走避。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站在浴室莲蓬头下,好好洗刷。
  本来扎实的肌肉,曾叫不少异性伸手留恋轻抚的光洁皮肤,现在触手部没有弹性,似一团烂棉絮。
  他颤抖起来,切莫到了那更好的地方,慧群都不再认得他。
  穿上毛巾浴衣,他喝了半瓶酒。
  扭开电视机,荧幕正转播一场足球赛,蓝衣队入了一球,挫败红衣队,噫,这不是利物浦对曼联队吗,万亨征征看着焚幕,前尘往事,渐渐回到记忆中。
  那一晚,他在沙发上睡着。
  第二天起来,他看看钟,十一点,决定出去理发。
  到了店外,发廊还末开门,原来家的锺早已停顿。
  天上飘下零星的雪花。
  有路人同他说:「早雪。」
  理发店终於开了门,他剪了一个平顶头,刮净了胡子。
  然後,到医院去检查断臂。
  医生问他:「你愿意佩用义肢吗?」
  他想了很久很久,才答:「愿意。」
  多麽无奈,可是,这也是唯一的补救方法,活看的人,总还得设法活下去。
  下午,雪转为冰雨,寒气蚀骨,他回转家中。
  发觉炉头有滚开的水。
  他冲了一杯茶,喝一大口。
  抬起头说:「你出来吧。」
  储物室门打开,一个人怯怯地走出来。
  万亨对她说:「你可以走了,这些日子来,多亏你打点照料。」
  林秀枝不出声,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万亨扬扬右手,「我好得多了,可以照顾自己。」
  秀枝点点头。
  万亨想起来,「孩子好吗?」
  她又点点头。
  一定是觉得不开口说话,反而没有烦恼。
  万亨忽然笑了,「看,现在我俩都是残废,应该没有恩怨,你还在这干什麽呢?」
  秀枝落泪。
  「当初认识你,我年轻健康,你却认为我配不起你,欺骗我丢弃我,今日我五劳七伤,你却前来服侍我,这是怎麽一回事?」
  秀枝终於忍不住,抢过外套,夺门而出。
  万亨深深叹口气,又取出酒瓶。
  他一直知道她在这偷愉地照顾他。
  总有热水,总有食物,地方又打理得十分清洁。
  她默默在此赎罪。
  酒瓶自他手中跌到地上,仆地一声,万亨睁开眼来,「慧群-」在他心再也没有他的时候,她又回来了。
  第二天:天雨不停。
  万亨发觉秀枝站在对面马路上,动也不动,彷佛在跷践,来还是不来。
  这样站下去,很快会感染肺炎。
  万亨只得出门去让她进屋。
  到了友谊,他轻轻走到飞镖板前,连放四箭,均中红心。
  有人在他身後鼓掌。
  他转过头来,看到一名高佻的华女,笑容可喜。
  「谁?」
  「老板,是吧攘朱风芝。」语气十分乖巧。
  万亨讶异,「这店裹彷佛没有外国人。」
  「有,两个倒垃圾的及一个保镖均是英人。」
  「是周万新的主意?」
  「正是经理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