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2:45
  “杏友,见到你真好。”
  杏友拚命点头。
  “杏友,来,陪我去一处地方。”
  杏友纳罕,“你想买珠宝还是时装?”
  “都不是,稍后你便明白。”
  车子与司机一早在酒店门外等,庄太太有备而来。
  “去何处?”
  庄太太没有回答。
  雍容富泰的她一直紧紧握住杏友的手。
  车子驶到目的地,杏友抬头一看,大为诧异,卡纳基音乐厅。
  庄太太见到她,不好好叙旧,把她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她着地一看,庄太太仍然不出声,拉她下车,走进音乐厅。
  古色古香的演奏厅刚集资装修过,厚厚地毯,簇新座椅,庄太太挑一个中间靠边的位子,示意杏友坐下。
  演奏厅中约有三四十人,有家长,有学生。
  这分明是一场试音考试。
  只见有学生调校小提琴,弦声此起彼落。
  杏友不知葫芦内卖什么药,只得耐心坐着,脸带微笑。
  老师上台了,咳嗽一声。
  接着,钢琴师坐好,然后,杏友看到一个小小四五岁男孩抱看小提琴上来。
  立刻引起观众小小一阵骚动。
  杏友大奇,也忍不住笑,人那么小,琴更小,可是一本正经,煞有介事,有趣之至。
  老师又咳嗽一下,大家静了下来。
  小男孩站好,鞠躬,连杏友都大力鼓掌。
  那小男孩开始演奏,杏友洗耳恭听,他分明是天才,把一首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协奏曲弹得如行云流水,难得的是那样小小提琴,声音洪亮,感情充沛,许多成年人都做不到。
  一曲既罢,掌声如雷。
  小男孩脸带微笑,一再鞠躬。
  他有圆圆脸蛋,圆圆大眼,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
  庄太太在这个时候忽然轻轻说:“我答应过你,他会得到最好的照顾。”
  在该?那,杏友僵住。
  她的鼻梁正中如被人重拳击中,既酸又痛,顿时冒出泪水。
  她握紧座位扶手,想站起来,可是一点力气也无。
  周元立,这孩子是周元立。
  只见他下了台,立刻有一大班人簇拥着他,其中一名正是老好彭姑。
  彭姑抱起他,有意无意往庄太太这边转过来,似要让杏友看清楚。
  小元立正在顽皮,原来有音乐天才的他私底下不过是个活泼的五岁儿,他拉着彭姑的耳朵在絮絮不知说些什么,彭姑例着嘴笑了。
  杏友已经泪流满面。
  席中还有周夫人及她媳妇王庆芳,那周夫人把小元立接过去搂在身边,待他如珠如宝,不住抚摸他的小手,庄太太说得正确,周元立的确得到最好的照顾。
  这时其它小朋友轮流上台表演。
  庄太太低声说:“这位大师傅只录取三名学生,看样子周元立会独占鳌头,周家啧啧称奇,不知这天份遗传自何人,他们三代做生意人家,对乐器没有研究,可是现在已叫人全世界搜集名琴。”
  杏友不出声。
  她母亲,也就是小九立的外婆,对音乐甚有造谐,曾是室乐团一分子,弹中提琴。
  她轻轻拭去泪水。
  庄太太轻轻说:“杏友,我们走吧,陪我吃晚饭。”
  杏友低声说:“还没宣布结果。”
  庄太太微笑,“一定会录取,你替我放[奇書網整理提供]心,周家已经给学校捐了十万美金。”
  杏友低下头。
  他们家作风一成不变,一贯如此。
  庄太太拉拉她,杏友知道一定要听庄太太的话,否则,以后就没有这种机会了。
  她俩悄悄离去。
  走到大堂,后边有人叫她,“庄小姐。”
  杏友一回头,原来是彭姑,她追了出来。
  “庄小姐,看见你真好,我时时在外国时装杂志读到你的消息。”
  杏友紧紧握住她的手,说不出话来。
  庄太太说:“我们还有约会。”
  “是,是。”彭姑给杏友一只信封。
  她回转礼堂去。
  杏友上车,打开信封,原来是周元立的一帧近照,小男孩神气活泼,大眼睛圆溜溜,长得有七分像杏友。
  世上还是好人居多。
  庄太太叹口气,“杏友,我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
  连她也落下泪来。
  杏友反而要安慰她,不住轻拍她手背。
  两人都无心思吃饭,就此告别。
  杏友一回到公寓就接到电话。
  “庄小姐你快来染厂,他们把一只颜色做坏了。”
  她立刻放下一切赶着去。
  可不是,紫蓝染成灰蓝。
  说也奇怪,将错就错,该种颜色非常好看,似雨后刚刚天睛,阳光尚未照射的颜色。
  杏友正沉吟。
  她终于说:“我们就用这个颜色好了。”
  染厂内气温高,她出了一身汗。
  回到家,淋浴之际,才放声痛哭。
  第二天,双眼肿得似核桃,只得戴着墨镜上班。
  阿利看看她不出声。
  中饭时分她揉着酸痛双眼。
  阿利进来说:“当心哭瞎。”
  “不怕,我本来是个亮眼瞎子。”
  “杏友,我只想你快乐。”
  “我并非不快乐。”
  “可是,要你快乐也是太艰巨的事。”
  “你又何必把我的快乐揽到你的身上呢。”
  阿利坐下来,正想教训她几句,忽然看到案上有一双银相架,里头照片是一个可爱的小男孩,他大奇,“这是谁?”
  杏友轻轻问:“你准备好了?”
  阿利发征。
  “是我的孩子。”
  阿利霍地站起来,“你有这么大的孩子?”
  杏友微笑,“正是。”
  “我不相信,他在什么地方?”
  “他与祖父母在一起。”
  “我的天,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早告诉你又怎么样?”
  “去把他领回来呀。”
  杏友真正深深感动。
  “所有孩子都应同母亲一起。”
  “不,阿利,他与祖父母生活好得多。”
  “为什么,因为物质享受高?”
  杏友膛目结舌,“你怎么知道?”
  “猜也猜得到,我不是笨人。”
  杏友黯然,“跟着我,叫油瓶,跟他们,是少主。”
  “所以你自我牺牲掉。”
  “你真好,阿利,你爱我,所以视我为牺牲者,其它人只把我当不负责任的坏女人。”
  “你管人怎么说。”
  “我早已弃权。”
  杏友把脸伏在桌子上。
  “杏子,”他过来吻她的手,“我竟不知你吃过那样的苦,可怜的小女人,怎样挣扎到今日。”
  杏友忍不住紧紧拥抱他。
  真没想到他因此更加疼爱她,庄杏友何其幸运。
  年底,她又搬了一次家。
  这次搬到第五街可以斜看到公园的人单位里。
  阿利说:“现在是打官司的时候了,去,去把孩子告回来。”
  杏友摇摇头。
  “我同夏利逊谈过,他叫我们先结婚,才申请抚养权,有九成把握。”
  “律师当然希望家家打官司。”
  “杏友,要不完全放开,要不积极争取。”
  “我总得为小孩设想。”杏友别转面孔。
  “至低限度,要求定期见面。”
  “是。我也想那样。”
  “我立刻叫夏利逊去信给周家。”
  “可是─”“别儒弱,我撑住你。”
  杏友惨笑。
  半晌她说:“欠你那么多,只有来世做犬马相报。”
  阿利微笑,“今生你也可以为我做许多事。”
  杏友忽然狡黠地说:“先开个空头支票,大家心里好过。”
  阿利见她还有心情调笑,甚觉放心,“全世界人都催我俩结婚,我实在没有颜面再拖下去。”
  “是你教会我别理闲人说些什么。”
  “可是这件事对我有益,我想结婚。”
  他说得那样坦白,杏友笑了出来。
  “来,别害怕,我答应你那只是一个小小婚礼。”
  “一千位宾客对罗夫家说也是小宴会。”
  “那么,旅行结婚,一个人也不通知。”
  “妈妈会失望。”
  “那是注定的了。”
  “阿利,我真想马上与夏利逊谈谈。”
  阿利见她转变话题,暗暗叹口气,知道今日已不宜重拾话题。
  安妮进来,“庄小姐,看看这个模特儿的履历。”
  杏友翻照片簿。
  又是一个唐人娃,黑眼圈,厚刘海,名字索性叫中国,姓黄,客串过舞台剧花鼓歌仙小角色。
  杏友说:“我在找一个国际性,真正不靠杂技可以站出来的模特儿。”
  阿利抬起头来,“外头已经多次说你成名后不欲提携同胞。”
  杏友答:“那是我的自由。”
  阿利耸耸肩,“好好好,恕我多嘴。”
  杏友对安妮说:“请黄小姐来一趟,嘱她别化妆,穿白T恤牛仔裤即可。”
  那女孩下午就出现了。
  长得秀媚可人,嘴层与下巴线条尤其俏丽,比相片中脓妆艳抹不知好看多少。
  “你真姓名叫什么?”
  “黄子扬。”
  “好名字,从今起你就用本名吧,不用刻意扮中国人,试用期三个月。”
  “谢谢庄小姐。”
  杏友同安妮说:“请安东尼来化淡妆,头发往后梳,让吏提芳拍几张定型照。”
  说完之后,自己先吃惊,为什么?